巡山者死了,尸骨埋在他自己日夜守望的山林中。巡山者的儿子说,要他老爹“托体同山阿”哩。
巡山者是暴死的。巡山者死的第二天,县公安局来了法医验尸,法医说巡山者是被人用钝器猛击头部致死的,案子现在暂时没有线索,一时还找不出凶手。全村的村民都哭了,唯有行政一把手——村长,和他的大侄子没有哭。村长在追悼会上说,要村民们牢记巡山者的遗志,化悲痛为力量哩。
巡山者活着的时候一天也没有离开过他心爱的山林,那片郁郁葱葱的山林啊,是巡山者花了数十年的时间载种的,如今松杉等林木,都早就成材了。眼尖的村民都知道,那片山林啊,是数不过来的票子啊,那山林,是巡山者的心肝,也是巡山者的宝贝啊。
巡山者有一把歪眼的鸟铳,巡山者生前曾握着鸟铳信誓旦旦的说,谁要是敢起他木头的歪念,敢砍他一根木头,他就会向那鸟人开枪,他的歪眼铳专打歪心眼的人。
那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就在村子后边不到五百米远的几座小山上,山上所有的林木都是巡山者一手载种的。村民们记得,先前这几座小山,是秃顶山哩。
巡山者不论什么年代都种树。五十年代村里大炼钢铁,巡山者不炼钢铁,说靠我们这样简陋的设备来炼钢铁,这不是可笑的傻子行为吗?他只身跑进秃山去炼山种树了;过了几年,当大队长指挥着社员们进行“大跃进”的时候,巡山者又出来反对,说不能这样搞,这样搞会把社会主义搞垮的。但是那时候的人们,有谁听得进巡山者说的屁话?大队长一挥手说,“去去去,去种树去。毛主[xi]的最高指示,你搞不清楚。大队这儿没你鸟事!”巡山者只好愤愤的走了,一袋旱烟过后,又跑进山林种树去了。
又过了几年,巡山者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小学中学的学生,一转眼都成了“造反有理”的造反派了,那些小青年穿着军装,戴着军帽,闯进山林,把巡山者揪出来,把写着“种资产阶级黑苗”的牌匾,往巡山者脖子上一挂,敲锣打鼓的把他从村头游到村尾。游完街,巡山者却笑了,傻瓜似的笑了,笑完又跑进山林种树去了。在那些动荡不安的年月里,巡山者曾哭过,闹过,赌气过,也糊涂过。但不论日子变成什么颜色,巡山者从来不曾间断过种树,他一直把那几片林木管理得郁郁葱葱,苍穹翠绿。巡山者或许是死脑筋,从来没有失去过原来的忠诚和信念。他坚信,真理,一定会到来的,黑色的日子,也一定会过去的。巡山者对懂得些许道理的村民说,他这辈子,没有别的,就是爱种树。先前三年艰苦卓绝的岁月里,国民党匪兵烧山,差点把他们烧死在山里哩,好在山高林密,烧也烧不尽。巡山者说到高兴时,又说,他还想把树种遍全中国哩。
后来,打倒了“四人帮”,经过拨乱反正和落实政策,扣在巡山者头上的“红帽子”被摘除了,巡山者不再是“黑四类”和“资产阶级当权派的走狗”了。县民政局的领导对巡山者说,一定要安排他工作,让他出山,把损失掉的这些年补回来,党和人民,过去这些年太对不起他了。但巡山者说他种树种习惯了,也离不开他心爱的家,巡山者说他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在山林里种树,巡山者笑呵呵的对民政局的领导说,只要能让他种树,就是对他最好的“落实政策”了。
分田到户搞联产承包制时,队里的田地都分到了户。村长对巡山者说,那一片林木,都是你种的,就都归你吧。巡山者笑呵呵的说,好好好,归我,归我好啊,谁也别做着梦想着要去。
山林,几百亩的山林,郁郁葱葱的山林,数不尽票子的山林,村长一句话,就全部划归到巡山者一个人名下了。村民们眼红了,也不服气,对村长说,那几片山林,可都是票子啊,怎么能全归巡山者一人所有呢?村长也无奈,说,那你说归谁所有?都是他一个人种的啊,上面有精神,谁种归谁所有。村民于是明白过事理来,又都对巡山者说,老于,你老不糊涂啊,几十年来,你这只老狐狸,都做了什么了?你老原来好鬼精啊。
眼红的村民很是馋涎欲滴,乘巡山者不注意,就去偷伐。巡山者发现后,端上鸟铳跑进村子,“晃荡”一声枪响后,对村民们扬言:“谁要是敢再进山偷伐,我打断他的狗腿!”
偷伐林木的村民惧怕了,巡山者这老不死的,话硬着哩,谁要是敢和他对着干,准吃他的鸟铳,他的鸟铳从来打人不认人的。
可是新任村长却仗着和巡山者有点宗族同房关系,在林子里放倒过好几次大杉木。巡山者对新任村长说:“村长啊村长,面子,我已经给足你了,你要是还要进山伐木,小心我那把鸟铳不认人啊。”
村长红着脸说:“于老叔,那那能呢?”
村长口里虽是这样说着,但缺钱花的时候,仍然带着他的大侄子去林子里砍树。那时的杉木好值钱呐!一根杉木就能卖个百把块钱的,这么好找的钱,上哪儿找去?
村长闲暇时对村民说,看看看,那守山的老头儿,我的于老叔,留着满山的财宝不要,又不准我们砍伐,真是倒栽葱的,都吃什么大的,啊?哎哟喂。
一天中午,巡山者正在山林中打盹,忽然听到远处传来砍树的声音,巡山者揣起鸟铳悄悄地的摸过去。
村长和他的大侄子又放倒了一棵大水杉,正在削皮。巡山者看得真切,不禁满腔悲愤,巡山者果断的抬起铳来,瞄准了村长,“呯——”,正好打在了村长的小腿上,村长“哎哟”一声,坐在地上起不来……
村长在家中瘟脚瘟了三个多月,从此,村长恨死巡山者了。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有一天,瘸了腿的村长见巡山者进了山,便腰藏铁锤,叫上他的大侄子,跟进了山林。
直到出事的第二天,巡山者的儿子见他的老爹一直没有回家来,就知道事情不妙。巡山者的儿子疯了似的闯进山林,找到巡山者的尸体,巡山者的嘴角还挂着笑。
巡山者就这样死了,村里党支部的牛皮本子里,记载着巡山者寥寥几字的资料:
“于本水,中共党员。生于1917年,1932年入党。曾任地下交通员,做过红军排长,三年游击时期,做过游击队长”。
巡山者死后,他的儿子成了新巡山者。新巡山者说他要继承他老爹的遗志,巡山看护山林。新巡山者告诉村民们说,他只保留山林的管理权,山林的所有权,归国家所有。
新巡山者说,这是他老爹的遗愿哩。
说来也怪,自从巡山者于本水埋葬在山林中后,山林便出现了怪现象:每天清晨,掩埋巡山者的那片林子,便会生起一片白雾,太阳出来老高了,还迟迟不肯散去。
新巡山者——于本水的儿子解释说,这白雾,是他老爹出来巡山了哩。
-全文完-
▷ 进入焉昂首阔步+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