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来过的爱
三十岁的郑仪很有女人缘,准确地说是郑仪很会笼络女人。因为缘分是造就的,而郑仪的女人缘是处心积虑努力来的。郑仪的努力没有白费,三十岁的郑仪在女人堆里混得风起云涌。有人说两个女人的嘴巴相当于一千只鸭子,郑仪单位有百十号女人,换算成鸭子是天文数字。有这样庞大的宣传队伍,郑仪的好名声不想传出去都难。盛名之下必有累,郑仪除了努力与奇形怪状的女人维持良好的关系外,又额外多了许多琐事:时不时参加一些表彰、经验交流大会。
认识高翔的时候,郑仪正笼罩在七彩光环里。世上历来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高翔正是代表他的部门来锦上添花的——考察郑仪,以备给她更崇高的荣誉。不考察则已,一考察,高翔不得不相信天上真能掉下神仙姐姐来。见郑仪前,高翔已被郑仪的一帮姐妹轰炸得晕头转向。男人擅长理性思维,但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理儿供男人们不歇气的振振有辞?因此,在述说他人的重任大多被善于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女人担当着,男人,不过像高翔一样,最后做一理性定论而已。郑仪的那一帮女人,偏不说郑仪有多好,只把一堆堆一串串的生动事例砸向高翔。于是高翔只好自己在心里描绘出一个古道热肠、才华出众的现代侠女来。高翔根据他的生活阅历,描画的郑仪既不特别丑陋也绝不漂亮,身材敦实而不臃肿,恰能担当重任且行动利落;看着顺眼而绝不会让人在意她的性别。高翔的也不是凭空虚构,你想,自古都道娥眉善妒,能被这么多女人接纳、推崇的女性,怎么会有出众的外表?而太丑的女人,在女人中更是难以树立口碑。
谈话完毕,高翔如释重负——这样的郑仪正是组织所需要所期盼的。漂亮的蜚短流长多,还没怎么就惹一身骚,刚工作的高翔不想,他官运亨通的上司更不想冒无谓的险。太丑的,当然有碍观瞻,影响气氛。
高翔伸伸懒腰,呷口茶水,想见过郑仪本人,交待几句就可以打道回府,圆满交差。
虚掩的门“笃笃”响了两下,高翔赶快摆出领导架势,正襟危坐。门又轻轻响了三下,高翔刚要喊请进,门开了,一个白色的身影踉跄了一下,站定在门口。高翔眼前一亮,眼前的女子二十七八的样子,穿一件纯白的短外套,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她略显瘦削的身子。高翔随即发现照亮他眼前的不是这件白色上衣,而是她有些憔悴的面容。高翔呆了呆问,你,你是?他抖抖手中的花名册,想刚刚查过的,抽到的人都已谈结束。郑仪,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高翔瞪大眼睛,很没风度地问,你说你是郑仪?高翔的心莫名其妙跳了一下,他看着一个奇异的笑容渐渐从这个叫郑仪的女子的嘴角、弯成月牙儿的眼睛里弥漫开来。这样说也不准确,高翔觉得她整个人在那儿静静绽放着笑意。高翔也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哦,对,是你,快坐。说完才意识到郑仪早已侧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身子微微前倾。她的这个姿势很快使高翔意识到自己的角色,他把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挂在脸上,说你同事谈了你很多,自己怎么评价,简单说说吧。
高翔支棱起耳朵,笔尖指着纸面,准备精心记录。低头汉子昂头女,能出人头地的男子心思必定缜密,多埋头思谋,女子则相反,无所畏惧才能“妹妹大胆的往前走”,高翔很早就听过这话,仔细观察还真觉得是至理名言,自己学着遇事多低头思考,竟逐渐得了沉稳内敛的好名声。郑仪的形象却出乎意料,竟然找不到半点“会来事儿”的女人张扬气质,那么,她话锋总该很健,要不,怎能在削铁熔金的女人堆里凸显得了?
静了一两分钟,高翔抬头看郑仪,她难为情地笑笑,没说话的意思。高翔饶有兴致地瞅着,说多少说几句吧。郑仪说就是个认真么,优点是认真,缺点也是认真。说完如释重负,四目相对,高翔电闪雷鸣,郑仪冬日暖阳。
回单位后,高翔整理郑仪事迹材料,他笑微微的,郑仪的身影面容在字里行间闪现,下笔如有神助,一气呵成。搁下笔,忽然有些伤感,这个令他不由自主微笑的形象真的要随着这份材料的终结而永别吗?高翔有了主意,他拨通了郑仪单位的电话,找领导问几个关于郑仪的详细情况,领导自然答不上来,诚惶诚恐,说他这就打电话问郑仪。高翔说他直接问更清楚点,领导赶快给了郑仪号码。高翔瞅着一串数字,觉得空气都润泽、幸福起来。郑仪接到高翔电话,也是诚惶诚恐,急着查资料,高翔说不急不急慢慢查,然后给郑仪留下了三个电话号码。十分钟后郑仪打来电话,报告高翔要的几个数字,高翔说,我们对你的考察很满意,印象很好。郑仪的谢谢说得轻言悄语,耳语一般。高翔说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打电话,发短信都行。
高翔等了整整一月的电话,最初,只要电话一响,他立马紧张起来,可一次也没显示出“郑重”字样——高翔给郑仪的电话命名。一惊一乍到元旦,高翔又有了希望,他想郑仪这么灵性的人,看来特会处事,总能给个节日性的问候,转发一条祝福短信也好。等到元月二号,高翔彻底失望,病恹恹的,给郑仪写了短信,按发射键时,手指有些抖。十分钟后,郑仪回信来了,寥寥几个字,高翔读了半小时。郑仪的回信里有对上级的所有礼貌与谨慎。高翔怅然若失,他掷过去的一颗惊雷,到郑仪那儿化作了雾霭。高翔写,果然是念过古书的,惜字如金!等了一会儿,郑仪打来电话,说领导前不会说话,就少说了点,你没生气么?话语清朗、柔和,高翔沉迷又不甘,他问你怎么不回信?郑仪说写字太慢,怕您等太久。高翔说,就想看你写的字。博客地址发过来!说完就挂,也不在乎电话那头郑仪说什么。第二天又催一回,地址终究发来了,后面缀一句:看就看了,可别对号入座!
高翔迫不及待上网,一看,文章都是几月前的,那会儿,他还不知道世上有郑仪这样的人呢。一字一句读下去,高翔的心柔软到疼痛,这个在他看来成熟、老练到把人生经营得天衣无缝的女子,内心深处,竟是这般细腻,伤痕累累。千言万语涌上心头,高翔想难怪第一次见她就觉得不陌生,原来自己心里,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一个柔软的角落。高翔一边看网页一边笛笛的发短信,电波来回传递中,高翔与郑仪的心率趋同了。由短信到邮件,又加了qq,郑仪一有空就登陆,隐了身,看高翔亮着的头像,不怎么说话;头像较长时间暗着,就留几句话问问。高翔说,感觉他俩挺有缘的,偏是上网撞不到一起。郑仪只是笑。过些日子,郑仪去高翔所在的城市出差,郑仪瞒着高翔,高翔却提前得到消息。一个接一个打电话,问郑仪的行踪。郑仪忽然失踪了似的,电话不接,短信不回。高翔用办公电话打过去,很快接通。高翔问她的住址,郑仪脱口而出。放下电话,高翔直奔她住处。到楼下,打电话给她,拒接。高翔气呼呼的,一口气跑上去敲门,没几下,门开了。郑仪笑微微地望着他。高翔闪身进去,房间里一片温暖的昏黄。郑仪啪啪按着开关,问高翔这等怎么能亮点,高翔忙不迭地逐个摆弄了一阵,无功而返,所有的灯都已调到最亮。高翔没料到设想了无数回的激动人心的第二次见面,在开关的吧嗒声中七零八落。高翔坐了,郑仪在距他最远的位置坐了,两个小时内,两人互充警察与嫌疑人的角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把自有记忆以来的个人成长史大略交代清楚。当郑仪第三次将目光溜到腕间的表上时,高翔鼓足勇气,说从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他俩有缘,一直想着见呢。
是这样,郑仪说,她说她看出他是个很负责的人,所以会跟踪考察,难得的很。
高翔有些懊恼,说不是这个意思,他心里难过。
郑仪说你年轻轻的就到这样的位置,还难过,别的人不该活着了。
高翔仰起头来,看着右上方的无限远处,脸上笑微微的,说他与恋人的相识相爱与分手,说他与妻子的错误的结合,痛苦的婚姻生活。
郑仪一边听,一边笑,她心里渐渐轻松起来,她想起刚刚看过的一篇文章,不管有着怎样的不同,想在婚姻之外获取“爱情”的男性,借口大抵一致。郑仪笑着,但是她没法瞧不起高翔,因为他的脸上也一直挂着笑容,干净,清爽,仿佛在说别人的美丽故事。后来,郑仪笑不出了,她看到高翔仰起的笑容灿烂的脸上,是深深的落寞。
其实,她连一次像样的恋爱都没有,郑仪说。高翔置之不理,依旧笑微微地说他与妻子之间的冷漠生硬,说妻子的不近人情,郑仪看着这个挂了灿烂干净笑容的大男孩,疼痛由里而外。
那个年龄段的就那样,我刚结婚那会儿还不如她呢。
郑仪话音在高翔听来是一根潮湿的绳子,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能大多少?高翔气呼呼的。
总之,是两代人。高翔无言以对,咬了嘴唇去看这个年长几岁就拿自个儿当长辈的三十岁的女子。郑仪没提防瞅定了虚空的高翔会突然收住笑容,拿幽深的目光对着她,脸上的表情来不及变回,高翔痴痴地望着她的痛惜,他所渴望的那扇门,原来早就悄悄为他打开。
高翔双眸犹如巨莽,贪婪地侵吞着郑仪的怜惜。他随即发现这怜惜是变了味的,或者不是他以为的那。她神情里缺了什么?有温柔有爱怜也有理解,可是,这不是他要的感觉,他忽然明白了原因,角度不对,他需要的,是平视或者仰视的目光,而郑仪给予的,是母性的慈爱,是姐姐给弟弟的温柔。他也定定地瞅着,在他眼里,郑仪渐渐如同一座母性的雕像,看着是亲切的美好的,却亲热不得,这不是他想要的。能不能捂热它?
郑仪开始认真看表。
高翔说,打扰你休息了吗?语气如同一个走错门的人。
你早点回去,家里人着急。郑仪话一出口,急得咬舌尖。
我这么不懂事儿?在你眼里?
对不起啊,说习惯了。你在我眼里,真是孩子。如果说话有不对的地方,不要生气,是代沟造成的误会。
高翔凝视着从容的安详的说着不轻不重的话的郑仪,忽然想起以前对郑仪的设想,这样的郑仪才是他预料中的郑仪。只是,她比他想象中的更会生存,她把精明强干包裹在柔弱、单纯的外衣下,并且永远温情脉脉。难怪,她能在女人堆里如鱼得水,她能让他这个初次见面的人难以忘怀。她也许是只收起了利刺的刺猬,或者,是只披了羊皮的狼。
高翔告辞郑仪,走过一盏又一盏路灯。放眼望去,大街从未有过的宽广、静谧,无数盏霓虹灯齐放光彩,向无限远延伸,这么多的光,仿佛只为照亮高翔回家的路。高翔很想唱歌,很久以来,他没有独自唱歌的兴致了。“狼爱上羊呀,爱得呀疯狂……”哼了两句就停下来了,他只会这两句。爱上羊的狼,最正常不过。羊爱上狼才疯狂呢,高翔忽然想看看这首歌的歌词,如果可能,他想劝唱歌的人改为,羊爱上狼呀,真是呀疯狂……歌唱不下去,高翔吹起来了口哨,轻快悦耳的口哨,一路点亮了许多黑暗的梦。
郑仪听着高翔下了楼,听他出了大门,然后打开冬天夜晚的窗户,冻极了的空气迫不及待,一齐涌进屋子,郑仪打了个寒战。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看见了高翔的身影,他小跑着,路灯把他修长的身影拉长又缩短。郑仪忽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高翔似乎要扬起脸来,郑仪倏得缩回身子,隔了玻璃,外面朦胧得仿佛她的心。再次推开玻璃,外面只有万盏灯火,在寒夜里瑟缩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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