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要到来的时候,阴天花了半天的时间缩在他的房间里整理他的诗文。再过两天,就是清明节了。这个清明节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下午,或者第二天,他就会去离家不远的小市场上买一些纸钱,几柱香,以及一些祭品。清明节那天,他会像往年一样,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去邻县的小瓷镇祭拜李子媚。
阴天在整理的时候,一张照片从一本诗集里跌落下来。也许是时隔两年,照片已经开始泛黄了,四周甚至有一些发白。照片上,李子媚靠在他怀里,淡淡地笑着。阴天看着看着,觉得李子媚似乎就在她的周围。事实上,自从李子媚死后,他一直不敢看他们的照片。他始终觉得自己愧对于那个单薄枯黄的女人。所以这些年,他一直没有再去和其他的女人结合,他总觉得,李子媚一直在他的周围,看着他生活。
依照计划,阴天在清明节那天下午上了一辆开往小瓷镇的班车。车辆很旧,扶杆的黄漆都脱落得差不多了,坐椅上的皮革也被各种利具刮得破烂不堪。车上人倒不多,他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几年前,李子媚也喜欢这样,她说,靠着窗,很有安全感,还可以看路旁的风景呢。说这话的时候李子媚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扶着阴天的肩膀,像一个刚刚涉世的少女。车辆摇摇晃晃地载着阴天和一车从容自如的人们往小瓷镇开去,路上偶尔会停一下,上来一两个风尘仆仆的行人,然后继续往前开。
阴天一边看路旁,好些花都开了,黄油油的菜花,一片连着一片。他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看书。无论到哪个地方,阴天的口袋里总少不了一本书,有时候是诗集,有时候是小说月刊,这个习惯维持很多年了。李子媚还在的时候,曾经批评过阴天,说他喜欢书本胜过喜欢她。那时候阴天觉得很有趣,书本怎么能跟人相比呢。他觉得李子媚根本不懂自己,这个世界上,唯一懂自己的只有林若清。李子媚是什么人,她瘦小,虚弱,面色终年都是枯黄枯黄的,她不懂他,包括他喜欢的诗句。而林若清又是什么人,她美丽,大方,而且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这样的社会,这样的世风,这样的女子真是不多了。
李子媚临死前都不知道阴天跟林若清有一腿,说得斯文一点,就是他们曾经有过一段故事。如果不是李子媚的死,阴天可能会继续跟林若清继续下去,但李子媚死了。李子媚出事的那天正是三月八号,妇女节。上班的时候,林若清给阴天电话,问他有什么相送。阴天回言,我穷,买不起什么好礼品,我把自己送给你吧。林若清就在那头笑,好啊,那晚上见啊。阴天坐在单位里,双手不停地往口袋里伸去。那里装着他在头天晚上用一个月积蓄买来的戒指,他打算一下班,就把它送给林若清。
在心里他是喜欢林若清的。林若清是知道阴天有家庭的,但她不在乎。林若清不止一次在阴天面前说,我就是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我不要任何回报。面对这样的真情,大部分男人都抗拒不了,他阴天就是其中一员。那时候,他感动了,一把抱住林若清,久久不曾松开。
那天快下班的时候,阴天去洗手间擦鞋子,一边想着,晚上和林若清去哪里相会。他用纸巾将皮鞋周围的灰尘擦拭一遍,然后准备用清水再抹一次。正开着水龙头,走廊上突然响起了同事的声音,阴天,你老婆出车祸了,在市中心医院,你赶紧地去啊。
阴天觉得脑子一轰,像炸开了般。他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赶去医院的途中还在埋怨,怎么偏偏关键时刻出这种事。到了医院他才懵了,李子媚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躺在太平间里,身子完整地被一张白色的布覆盖了。
李子媚的哥哥在一旁哭,他看上去很悲伤。是的,遇上这样的事不悲伤对才怪,但他又不知道该往哪儿发泄。看见阴天呆若木鸡般站着,李子媚的哥哥突然一把揪住他的上衣,你赔我妹妹。
阴天一下子跌坐在地板上,太突然了。李子媚的哥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了双手。紧接着,李子媚的老母亲也赶了过来,她一进医院变嚎啕大哭,哭着哭着昏死了过去。阴天一直没哭,他形容不出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太复杂了,自己的女人就躺在太平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他手足无措,突然他想起口袋里还有一枚戒指。那一刻他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的无耻,荒唐。但他做了一件更荒唐的事。他终于哭了出来,声音一抽一抽的,子媚,你怎么会这样,我今天还去给你买了戒指,给你作节日礼物,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不管。
说着他呜呜呜呜地从口袋里将戒指掏了出来,掀开白布,把戒指套在李子媚的手指上。李子媚的母亲及哥哥也镇定下来,看着阴天对李子媚,情真意切的,便没再说什么,相互搀扶着到一旁悲伤去了。
事情的结果顺其自然,李子媚是在过马路给阴天买啤酒的时候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死的,撞伤后她的手中还紧紧握着碎了的啤酒瓶盖。鉴于司机的态度很好,撞车后并在第一时间将李子媚送到了医院,只是李子媚的命薄,挨不过而已。既然逝者已去,追究也是无济于事。加上司机愿意赔款一笔损失,所以李子媚的家人一商量,这件事便以私了处理。赔款事宜是由李子媚的哥哥全权处理的,他拿出其中一部分给阴天,阴天没要。他一边拒绝,一边想,若真是拿了这一笔钱,自己便真的不是人了。李子媚死后,阴天便和林若清断了往来。林若清知道事情真相后,什么话也没话,独自收拾行李远离了这个城市。
此后的日子可想而知,阴天一直活在忏悔和痛苦之中。有时候,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你伤她怨她,并不觉得有多么过分。可是她一旦死了,从这个世间彻底消失了,再也不会在你跟前叽叽喳喳了,你便会觉得恐慌。阴天便是如此,他似乎时常能感受到李子媚的气息一直残存在他的周围。偶尔,他似乎能听见小小的屋子里发出沉沉的叹息声。那种声音来源于李子媚,委屈的,幽怨的。他她不觉得恐慌,每当有这样的幻觉,他就在心里忏悔一次,直到昏昏沉沉睡去为止。
时间久了,本以为会淡忘了,可是阴天却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似乎重新爱上了李子媚,连他自己也在想,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每当入夜时分,他就会静静地躺在床上想李子媚,她的好,她的瘦小,她的虚弱。想她一边给他倒啤酒一边让他少喝点酒时的神情,想她整个身子趴在他身上有些娇有些羞又有些挑逗意味。这个世界多么奇怪啊,她在的时候,自己嫌弃她,一张黄脸还瘦不拉叽的,她走了,却开始怀念。
其实最初认识李子媚,她还是不错的一个女子。谈不上漂亮,但很爽朗,眉清目秀的。那时候阴天和一个女人分了手,整天沉浸在痛苦里,不可收拾。恰好乡下的姨妈进城找他办事,见他单身,便将同样单身的李子媚介绍给他。俩人倒也没有多大波折,顺其自然走到了一起。他笑着问李子媚,自己无财无势,怎么看上他了。李子媚说,我喜欢你高大,身上有股浓浓的书生气息。阴天高大伟岸倒是事实,一米七八的个子,戴着眼镜,咋一看,真像个文人。阴天的原名本叫殷天,他出发的时候,整条个天空阴沉沉的,父亲便给他取名为殷天,久而久言,街道上的人们都喜欢叫他阴天。可惜他的父母死得早,他一个人也懒得收拾自己,所以看着来挺邋遢。后来李子媚嫁给他,将他收拾得利索利索的。结婚半年后李子媚生了一场病,黄疸肝炎,药也吃了,却一直就这么面黄肌瘦下来。起初他还有耐心,整天带着李子媚去各地求医,久而久之,他就露出不烦躁的一面。他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看着李子媚发出各种各样的想法。这真的就要和这样的女人过一辈子么?
阴天第一个女朋友也是一个文化人,在市图书室工作。她叫阿芳,写得一首好文字,更重要的是,她和阴天一样能写诗。诗歌是一件多么美妙而深奥的事情,那个长相甜美的女子也能够把握得从容自如。阴天是在一次笔会上与她认识的,当时主持人让大家鉴赏阴天的一首小诗,正当大家豪情壮志地解析时,阿芳站了出来,她否认了别人的意见,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那时候,阴天发现,这个女子真不简单,竟然能够抵达他的内心世界。有这样的一位知音,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呵。阴天从此便对阿芳热情起来,文化圈子里的几个人也起哄,鼓励阴天去追求阿芳。
阴天用一首小诗把阿芳打动了。他给阿芳写了一封信,在信上附了一首诗,哦/你是我的女神/天亮也好/天黑也好/你光辉地占据我的心/让我多么地/不安。没隔几天,阿芳那头回了信,约他一起去爬山,两人就开始正式交往起来。
阴天和阿芳分手是在一年之后,阿芳的母亲生病住院,需要大笔的资金治疗,阿芳没有钱,阴天作为一个普通职员也没有钱。正当阿芳为难之际,阿芳的同学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一个男子看上了阿芳,愿意出钱资助阿芳母亲治疗。男人其实是一个残疾人,他继承了父亲一些遗产。阿芳思量再三,离开了阴天,拿了那男人的钱,治好母亲的病,很快就和对方结婚了。
阿芳很快便随丈夫离开了县城,说是到沿海城市创业去了。阴天痛苦了几个月,他一边责怪自己的无能,一面遗责着这个世界的不公。李子媚就是那时候出现在他生命里,他一边看着李子媚一边想,世上女子都是一样,娶谁也是娶,就她了。
结婚后,阴天本来想让李子媚给他生个儿子,将儿子调教成小诗人的,但没想到李子媚得了病,医生说当时不适宜生养,阴天只得作罢。没想到李子媚死得那么突然,早上还给他去叉路口买油条豆浆的,到了晚上,眨眼就不见人了。
阴天坐在车上,一边随车车厢颠簸,一边想着李子媚。凭心而论,李子媚是对得住他的。阴天是独子,父母前些年相继去世了,只剩下一个人,和一间空落空落的小房子。李子媚没什么要求,头一点,便嫁给了他。结了婚对他也算挺照顾,除了有时候会埋怨他不解风情。提到不解风情,阴天又内疚起来,那段时间,他和林若清正打得火热,哪里会顾得上李子媚。洗漱过后,李子媚主动靠上来,阴天不理不睬的,说累,然后一头扎在在床上便呼呼大睡。
想着想着,他又觉得头痛起来。行到半途,车辆抛锚了,几个暴躁的乘客开始埋怨起来。紧接着,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叹息,将阴天的心一震。哪声音,幽幽的,低沉的,像极了李子媚。他用目光向车厢内搜去,发现叹息的是一个女人,看衣着打扮,应该是三十左右,她的头发卷卷松松的披在肩上,不过面容倒是看不清。正当阴天准备低下头来看书时,女人突然回过头来,看了阴天一眼。那一刹那,四目交会。阴天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但他一时又说不上。∮
抛描的车辆在一番修理下,很快使恢复正常,继续往小瓷镇驶去,半个小时后车辆停在小瓷镇车站。小瓷镇很小,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按照别人的话来说,就是有些破落和陈旧,只倒是镇中心有个墓园,这才让小瓷镇有些名气,一到清明节这儿就会开始热闹起来。
而李子媚就是安静地躺在那片墓地其中的一角,两年了。
这两年,每个清明阴天都会来陪陪李子媚。他总是挑在下午,在李子媚的墓前坐上一会,有时候也会自言自语,和李子媚交谈,只有在那时候,他才觉得自己不曾愧对她。这个清明也是一样,他去墓园旁的小花店买了一束鲜花,有满天星,百合,还有几朵不同颜色的玫瑰。李子媚在世的时候,他从来没给她买过花,那是都市爱情剧里才会出现的情况,不适合他与李子媚,尽管他在骨子里是一个浪费的人,一个满脑子充满幻想的诗人,可是李子媚在他的眼中,太俗了,而且她也不懂得欣赏花啊草啊的。
买花的人很多,人群里依稀可见车上遇见的女人。阴天拿着花便往李子媚的墓地旁边走去。李子媚的墓前有一些野花,其中还有黄油油的菜花,想必是李子媚的侄子所为。每年,李子媚的大哥都会带着儿子来扫墓,只不过,他来得早一些,阴天来得迟一些罢了。他尽量减少与李子媚家人见面的次数,这样,他才会觉得心安一些。阴天在李子媚的墓前庄严地安静了三分钟,然后缓缓地弯下腰,将鲜花轻轻地放在墓碑前。
接着,阴天便坐在墓碑前,头靠着碑身。墓碑上有李子媚的一张照片,那是她生病期间照的,清瘦清瘦的,眼窝都陷了进去。阴天用手摸着,然后哽咽起来。如果李子媚没有死,他们现在又会怎样?
想到这里,他便想起了林若清。两年来,他与她断了联系,一是阴天出于对李子媚的愧疚,二是林若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知趣地离开了。所以他们非常有默契地中止了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络,再也不相见了。带着混混杂杂的思绪,阴天在一坐就是三个小时,直到天色渐晚,行人渐稀,他才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大步离开了。
快出墓园的时候,阴天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车上遇见的女人。她也坐在其中一个墓碑前,黯然神伤。他礼貌地朝她笑,她也礼貌地朝他笑。然后他便离去了。走了几步,那少女突然叫住他,等等我吧。
阴天停下步子,女人追了上来。于是两个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
她问,你来看谁呢?
阴天答,我妻子。接着他又反问,你呢?
她答,我丈夫。去世三年了,肝癌晚期。
阴天在和她交谈中,得知她叫莫丽,和他在同一个县城上班。两人说着说着便出了墓园。时下天气已晚,四周渐渐黑起来。阴天有个习惯,这两年清明节晚上他都是在小瓷镇的旅馆渡过的。他只是想多陪陪李子媚,仅此而已,不料莫丽也打算在旅馆住一晚,莫丽说,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他理解莫丽,所以两人相视一笑,齐齐走向了旅馆。旅馆很小,简陋,但它是小镇上为数不多的旅馆之一,正值清明节,所以生意倒也挺好。阴天和莫丽赶到的时候,只剩最后两间房,拿了钥匙和开水后他们便上了楼。
阴天简单地冲个澡之后便躺在床上看书,但他静不下来,脑子里总是想着李子媚,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了平息这种情绪,他便开了电视,一打开全是白色的雪花图象,并发出“哧哧哧哧”的声音,按了几下,还是无济于事,他便懊恼地关了电视,重新打开书本看了起来。
他手中拿着的是一本作家余华的小说集,里面说到福贵被一个妓女背着在街上逛荡,被岳父看见了而不敢吱声的场面。他在脑子里描绘了那样的场景,然后“扑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娘的福贵,也太混蛋了,他想。
故事的情节渐渐吸引人,阴天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可能是服务员,于是他穿好了裤子去开门,门一开,莫丽一头扎了进来。
“我那边有老鼠,吓死了。”莫丽说。
阴天说,啊,快找服务员吧,这还怎么住。
莫丽一脸埋怨,叫了服务员,根本不理。
阴天想,小镇就是小镇,服务态度也太差了点。于是他说,我去帮你赶吧。
莫丽连连摆手,不用了。说完她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阴天。阴天这才发现莫丽只穿着一件紧身的衬衣,下身是一件薄薄的丝袜裤。她的身材被完整地勾勒出来,身体的曲线若隐若现。他在莫丽雾一样的眼睛里,读到了一丝寂寞,孤独,和火一样的狂热。看着看着他也迷惑了,莫丽渐渐走向他,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阴天一把抱住莫丽。两年来,因为对李子媚的疚愧和怀念,他没有碰过任何女人。莫丽的主动让他找到了久违的男性的冲动,他粗暴地将莫丽身上的衣服撕扯开来,双手在她的身体上不停地游走。莫丽积极地回应,两人像火山爆发一般,撞击在一起。
这注定是一个难眠的夜晚,孤独,寂寞,激情,共鸣,让阴天一次又一次地向莫丽索要。两人大汗淋漓,一刻也不肯停下来。实在累了,他们就相互依偎着在一起说话,谈他的妻子或她的丈夫。
这样的场景持续到很久,直到小瓷镇的上空响起了第一声鸡鸣,阴天终于累得一头趴在床上,睡着了。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他首先是觉得眼睛沉沉的,双腿乏力,然后发现莫丽不在了。也许,她怕外人说闲话,天一亮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了吧。
想起头天晚上的激情,阴天觉得有些脸红。他竟然再一次,在怀念李子媚的房间里,和另一个女人有过一次又一次的缠绵。这时候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的思想,是惭愧,兴奋,抑或其它。他在房间里坐了很久,吸了好几支烟,然后穿好衣服去找莫丽,一个陌生的女人开的门,她说,她是十一点左右入住旅馆的,不认识什么莫丽。
阴天进房间打了服务台的电话,服务员说莫小姐已经在早上七点时分左右退房了。
阴天怎么也想不明白,莫丽为什么会招呼也不打,一声不吭便离开了。他不会去缠着她,绝对不会。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回到了县城。
在县城,阴天依旧像以往一样,按部就班地工作。他在县城的一个小镇街道办上班,无非就是整理资料文件和发言稿之类的事。闲瑕时候,他会写诗,怀念李子媚,怀念林若清,以及更久以前的阿芳。他的诗文会变成豆腐块,发表在一张又一张的报纸上。街让的行人看见他,都会说,哎呀,王诗人来了。自从与莫丽的故事发生后,他也会想起莫丽,若隐若现的身段,和火一般充满欲望的眼睛。每每此时,他就会觉得自己整个人膨胀起来。
一个月后,阴天在县城的百货大楼遇见了阿芳。因为李子媚的母亲过生日,所以他去百货大楼挑挑有什么礼物,尽管李子媚不在了,但这点人情阴天还是要讲的。他在拿保健品的时候突然看到另一双手也伸了过来。他转过头看,是阿芳。双方都愣住了,阿芳和阴天聊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她说丈夫儿子还在车上等她。阴天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发出了感叹。
如果不是当时他没能力给她母亲治病,是不是,他和阿芳结婚生子了呢?
过两日,阴天去给李子媚的母亲过寿,也许是失去女儿,老人苍白了不少,有些木讷,对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她只是呆滞地点头,眼神空洞。阴天觉得有些疼,自己是时候给她些关爱了。自从李子媚去世以来,他很少往这边跑,一见到她的家人,他就觉得自己说不出的卑劣,特别是在太平间他掏出戒指往李子媚手指套的那一刹那,他愈发觉得不能原谅自己。
宾客散场的时候,李子媚的母亲抓住阴天的手,老泪纵横,我的子媚啊,我想她。
阴天鼻子一酸,李子媚呵,走得确实太匆忙,太孤单了。
这个世间是很奇妙的。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阴天一边怀念死去的李子媚,一边回味着与莫丽在小瓷镇的一夜。他一面骂自己卑劣,另一面却压制不住自己的想法,他的思想根本不由得他控制。李子媚幽幽的叹息声,莫丽充满欲望的眼睛,不断地在他眼前闪烁交替着。
终于有一天,他想着,要见莫丽一面。
但整个县城也大,茫茫人海,根本无从找寻。他记得莫丽说过在什么科技公司上班,于是他空余之时便向同事打听附近的科技公司。有一次他听同事说,在城东有个什么诺言科技公司,规模挺大的。阴天脑头一热,诺言?似乎莫丽提起来。于是他下了班便找了一辆出租往城东去。他在科技公司的门口一连等了好几天,都没见着莫丽的影子。但他坚信莫丽就在里面。他甚至想,也许莫丽也在苦苦寻找自己呢。
终于有一天让他等到莫丽。那天,他正在科技公司的大门前踌躇,远远地看见莫丽和一行人走了出来。一段时间不见,莫丽变漂亮了,或者说,更迷人了。她笑逐颜开地和一行人聊天,打招呼。阴天正犹豫着要不要和莫丽打招呼,莫丽却看见他了。他敢肯定,莫丽看见他了,也认出他了,因为莫丽的眼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好几秒。但是,她却转移了视线,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和一行人兴高采烈地走了。
他站在那里,顿时懵了,有种被戏弄的感觉,尽管是他不知深浅地来找她。但看到她那样的眼光,他觉得自己被伤害了。他们之间,真的什么也没发生么?
他站在原地,呆滞了很久。准备离开的时候,前面的保安人员却来找他,保安员递给他一张纸条,让他按上面的电话打过去。他疑惑地拨通了那一串数字,却听到莫丽的声音:“刚才不方便,我现在在明月阁,你过来吧。”
“原来是这样”。阴天舒了一口气。他按照莫丽的说法去了明月阁,那是一家餐厅,莫丽点好了菜在等他。
刚才,真的抱歉。莫丽说。阴天笑笑说,别解释,我理解的。
于是两人在一起吃了饭,接下来,接下来就驱车去了打车一个偏远的效区,找了一间旅馆。那个夜晚真是美啊。阴天忘记了阿芳,林若清,甚至李子媚。他一次又一次在莫丽的身上驰骋,找到了在小瓷镇那一夜的感觉。不,更热切,更销魂。
天亮的时候,两人分道扬镳。阴天要送莫丽了,莫丽拒绝了,她说影响不好。阴天想想也是,释然了。
上车的时候莫丽向阴天要了电话号码,有时间,我打给你。
阴天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他一边与念李子媚,一边期待着莫丽的电话。等了半个月,莫丽的电话终于打来了。阴天欢天喜地,忘了所有人,然后去赴莫丽的约。两个人在一起吃饭,然后迫不及待地去旅店,撕扯,缠绵,挥汗如雨。
渐渐地,阴天陷入了这样的生活。他的一切,因了莫丽的电话才有了生气和激情。因为莫丽再三嘱咐过,因为业务繁忙,不能随便打她电话。所以阴天谨遵所嘱,怀着热切的心,一次又一次地等着莫丽的来电。
每一次见过莫丽后,阴天便会去看望李子媚的母亲。尽管李子媚去世了,他不用背负任何道德束缚及理,但他总觉得自己在偷偷摸摸。每次去,他都会买很多礼物,一堆一堆地,李子媚的母亲说,你有这个心我很开心,下次来,别买东西了。
那天上班,阴天接到一个意外的来电。电话是林若清打来的,她说她回来了。阴天“哦”了一声,你有什么打算呢。
林若清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她问阴天:“你还好吗?”
阴天也没正面回答,他说,晚上一起吃饭吧。
他们晚上约在以前经常见面的餐厅,见了面,阴天觉得有些尴尬,毕竟,他们曾经有过一段故事。林若清丰满了些,头发长长的,比起以前,更漂亮了。林若清说她离开之后去了很多地方,深圳,广州,北京,谈过一个男朋友,前些天分手了。
阴天问她原因。她低下头来,接着回答,使终觉得你最好。
阴天觉得心被什么拉扯了一下。当初林若清也是这样,这样热情地追逐着他。面对这样的一个女子,他总觉得自己无法抗拒。吃罢饭,阴天问林若清去哪里,林若清说,去你家里吧。接着她又反问了一句,方便吗?
阴天没有拒绝。他和林若清沿路直着,一路沉默。林若清问他,你有记起过我么。阴天点燃一根烟,然后点点头,有的。
回到阴天的家,很乱。林若清先是细心地收拾了一番,酒瓶,烟灰缸,没来得及洗的衣服。接着她开始收拾自己,透过玻璃镜的冲凉房,阴天看见林若清脱衣服,洗头发,双手在身体在擦洗着。他又点燃了一支烟。
很快,林若清便出来了。她裹着浴巾,锁骨上的皮肤洁白而嫩滑。阴天不知所措,他起身,然后朝冲凉房去,我去冲冲。
林若清拉住他,然后环住他的腰。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念你。她顿了顿声音,幽幽地说。
阴天一下子软了下来,林若清的声音丝丝的,让他感伤起来。他在一刹那看清了自己对林若清的感情,不是爱,是怜惜。林若清越是往他身上缠,他就越清醒。林若清从他呆板生硬的动作里读到些什么,她一下子松开了手,然后松开了浴巾,在他的面前穿起了衣服。他看着,又自责起来。
林若清将最后一件小外套报上的时候,阴天猛地上前,粗暴地将林若清身上的衣服一一除去,在她的身体上吻来吻去。林若清热烈而大胆地回应着。就在阴天即将进入林若清身体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听到了一声叹息,来自李子媚的叹息。那种隐约的声音让他一下子颓败下来,他整个身上沉沉地趴在林若清的身上。
林若清倒是没说什么,重新穿好了衣服,和衣在阴天的身边躺了下来。她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盯了很久。林若清说,你会娶我么。
阴天被这突如其来的提问震惊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是在两年前,李子媚还没出事,他也许会向李子媚提出离婚,然后娶她。毕竟这个世界上能懂自己的女人少之又少,林若清那么敏锐,能洞察他的内心。
想了想,总觉得自己应该给林若清一个答复。他再次点燃了一根烟,你,应该有更好的归宿的。而不是我。
林若清侧了一个身,她说,我明白了。
阴天的手臂搂着林若清,双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刚刚过了潮湿的春天,屋子里有些潮,天花板上看上去灰朦朦的,似乎还可以见到残留下来的蜘蛛网。就在这时候,他的电话响了起来。莫丽,肯定是莫丽。他的心一跳,然后整个身体颤动了一下。电话果然是莫丽打来的,她说升了部门经理,想和他庆祝一下。阴天知道庆祝二字意味着什么,他看了了眼林若清,想拒绝,但脑子里却回想起和莫丽在一起缠绵的画面,还有莫丽的眼睛。他觉得,莫丽的那一双眼,是他走不出的坎。
挂了电话,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想着怎么和林若清解释。林若清看了他一眼,单位有事吧?你去吧。阴天穿衣服的动作缓慢下来,他尴尬地笑笑,是的,领导打电来让让去处理些事。说着他便想交待林若清,林若清双手一摆,你去吧,我会照顾自己的。
阴天便出了门,在车上他说不出自己有多么矛盾,但他一想到莫丽的眼睛,他似乎什么也忘记了。
莫丽在酒店等他。她穿了一身性感贴身的衣服,风情万种地绕着腿坐在沙发上。见到莫丽,他觉得自己整个人激动起来。他迫不及待地脱衣服,解皮带,裤子,然后拉她进怀里,抱着她。莫丽的双手在他背上缓缓滑动,他一边抚摸,一边审视自己对莫丽的感情。很奇怪,似乎爱上她了,似乎又不是。
阴天回到家中的时候,林若清已经离开了。她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电话也关机了。他隐约觉得林若清知道些什么,那么冰雪聪明的女子,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没有觉得失落,倒是觉得释然了。当他舒出一口气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对林若清,是真的没有了感情。那些过去的往事,随着李子媚的离去已经消失殆尽了。
接下来的日子,阴天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只要他一起起李子媚,耳旁就隐约响起了李子媚的叹息声,那么幽深,低沉,好像在说,阴天,我不能和你做一辈子夫妻,多么遗憾啊。
听到这种声音,他是不害怕的。但时间久了,他逐渐增加了一份恐慌。那样的叹息越来越频繁,他忍不住抽了一个下午的时候去了小瓷镇,在她的墓前上了一柱香。阴天说,子媚,如果有下辈子,如果下辈子我们还能遇见,我一定娶你。
说完这些话,阴天感觉浑身都轻松起来。他起,也许李子媚会明白的,他一直没有忘记她。
林若清走后,再也没有给过她电话。莫丽也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找过他,在屋里躺着的时候,他是多么希望听见电话响起的声音。他静静地想着莫丽,他发现自己想念她的人胜过她的身体。他觉得,自己真正爱上莫丽了。
可是莫丽很让他失望,一连两个月没有任何音讯。那个傍晚,他实在忍不住了,便去城东的科技园找莫丽,想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发生了什么事。
在科技园的门口蹲点了五天,他见到了莫丽。她和一个手提公文包的西装男人说着笑着上了一辆车,绝尘而去。阴天叫了一辆出租,跟了她。司机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用眼角余光看着阴天,你老婆么?
阴天有些恼怒,废话少说,开你的车。司机不情愿地打起了方向盘,追着一辆白色的小车。前面的小车拐着便向效外,那条路阴天曾经路过,他和莫丽一起,去效外的旅馆。半个小时后,车停了下来,莫丽挽着西装男人的手,进了另一间旅店。
阴天让司机送他回县城后,整个人失魂落魄了。莫丽有别的男人了。
他不甘心,第二天他通过声讯台查询将电话打到了莫丽的办公室。莫丽听见他的声音,很惊慌。她迅速压低声音,我不是让你不要打电话给我么。
阴天问,昨天那个人是谁?
你跟踪我?莫丽问。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阴天突然问莫丽,你爱过我么?
莫丽没有回答。阴天说,我爱过你。然后他就挂断了电话。
他突然觉得,莫丽主动接近他,没有夹杂任何感情。她只是一个孤单的女人,需要排解寂寞和欲望。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到任何她接近自己的理由。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悲哀,他把自己沉了进去,到头来却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被人利用了一把。
过了两天,莫丽主动找他。莫丽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找你。元旦节我就会再婚,我想过安稳的生活,希望你也别再找我了。
阴天很有风度地说了声祝福。然后站起来,用犀利的眼神直视她,一直以来,你只是利用我排解寂寞么?
莫丽反问,你辗转整个城市找到我,不也是么?
阴天悲哀地离了席,出了小餐厅,发现外面的天空都是灰暗的。莫丽的一声反问让他感受到了极大的污辱,这已经不是爱不爱情的问题了,这是尊严问题。说起尊严二字,他又低下头来。自己的尊严,在阿芳离去以后,就荡然无存了。
阴天突然感到悲哀起来,整个世界都是悲哀的。他想起死去的父母,阿芳,李子媚,林若清,莫丽,觉得他们一个个都离自己遥不可及。夜里的时候,他依旧能听见李子媚的叹息声,李子媚似乎在说,她在另一个世界等他,让他快快去。
那天下午,阴天正在整理文件时再一次接到林若清打来的电话,林若清在电话里说要结婚了。阴天没出声,林若清自顾说了起来,我找回了以前的男朋友,嫁谁也是嫁,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电话那头的林若清颇为伤感,她说,阴天,我知道,你有了新的女人。对不起,那天我跟踪了你。以后,我再也不会打扰你了。阴天本想说些什么的,口张了张,没发出声音。林若清没再给他机会,轻轻地挂断了电话。
他觉得恍惚起来,上班的时候,他会摊开一叠又一叠的文件稿纸撰文写诗。他悲哀地发现,他写不出诗来了。他老了。是呵,年轻的时候,他总能写出那么多缠绵悱恻,轻舞飞扬的文字,让阿芳,林若清都喜欢他,还有李子媚,对外人也称他是文化人。现在,这一切都远去了。他感觉生活越来越没劲,走在街上,别人叫他殷大诗人,他会恼怒。
那一晚,阴天在屋子里翻一本书,想给自己增加些灵感。他从床底下搬出纸箱,却拖出来一大堆的东西。李子媚的凉鞋,蝴蝶发夹,还有一个小本子。自从李子媚去世后,他几乎没有整理过房间,更别说床底。他把鞋子和发夹放到一边,然后拿起了沾满灰尘的小本子。他打开一看,上面是李子媚的字迹。李子媚很少写字,以前给同学写信,阴天在一旁看,说她字写得丑。李子媚在本子上记录了一些生活细节,但翻到了后面几页,阴天惊呆了。
今天是我生日,阴天不记得了。前几天我提醒过他,他还是没记起。
昨天晚上,阴天十二点才到家。说是单位领导请吃饭,可他的身上有香水味道。
阴天最近怎么回事,不怎么碰我。我知道,他在外边有女人了。
……
最后一页,日期上写着三月八日。日记内容说,阴天的口袋里装着一枚戒指,应该不是送给我的吧。
日记到这里嘎然而止,那一天,正是李子媚出事的日子。
阴天看到这里,整个人都麻木了。原来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原来李子媚爱他,愿意委屈自己。
阴天窝在房间里,一夜未眠。半夜,隐约又听到叹息声,越来越低沉,越来越虚弱,直到最后,渐渐消失。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向单位领导请了假,接着去珠宝店重新买了一枚戒指,然后登上了去小瓷镇的班车。他怀着歉意和悔恨的心,再一次在镶有李子媚照片的墓碑前,忏悔,乞求他的原谅。他从上午一直坐到天黑,一直喃喃自语,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说什么。其实他在念叨自己写的诗句,他说,你像一片叶子/轻轻地飘走了/我投身这荒凉的土地/追逐你幽幽的叹息。
墓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的时候,阴天也离开了。他还是像以往一样,去了小瓷镇的旅店。他在房间里躺了一会,其中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敲门,问他需不需要特殊服务。阴天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她的眼神中没有感情,没有欲望,只有对金钱的热爱。阴天朝她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她舌头一缩,然后慌忙跑开了。
阴天掏出随身携带的纸和笑,趴在小桌上写诗。写了些什么,写了多少,到最后他也忘记了。最后疲倦得支撑不住了,他才熄灯到床上睡去。
第二天,小瓷镇的一家旅馆发生了一件重大的命案,这个消息在短短的时候里传遍了整个小镇。一个中年男子死在旅馆,周围血迹斑斑。发现死者的是以住宿名义长期在旅馆从事肉体交易的女人,据女人说,她先天晚上去招嫖遭到拒绝,半夜里不甘心又敲房客的门,想完成一笔交易。手一推开门却发现死者躺在地上,许多页看不懂的文字七零八落地飘散一地,沾满了鲜血,死中手中还紧拽着一个戒指盒,盒内戒指不知去向。警方初步推断是歹徒在抢劫过程中被发现,而发生争执打斗,穷急之下才谋财害命。警方已封锁事故现场,带走了旅馆老板及服务员。案件正在进行深一步调查。
同一天,阴天隔壁屋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声,一个女人因病去世。阴天至死也不知道,他每晚所听到的叹息声,来自隔壁住着那个中年女人,她患了哮喘,很多年了。
宝贝团成员:夏莫、一把锁、纯白阴影、寂寞的阴、天一先生、二先生、三先生、四先生
宝贝才宗旨,玩转生活,快乐宝贝,你我同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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