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蓝天
天上地下
他、她······同一个蓝天下,能不能享受同样的待遇——
一
有一个大名叫马林,绰号丑瓜的人,对本县的县报特别感兴趣,一到周六上午,新报在报栏张贴出,他总是第一个来光顾。
这县报他本人也订着一份,但得通过邮局周旋两天,等自己的那一份到手,他再仔细看第二遍。
报的二版上,有一个争议最惹人的眼目。最初,报上刊了一篇署名小妮的争议文章,对风华提出一些指责,言意与风华磋商。如此一来,风华和小妮之间,展开了一场不大不小的“ 战争”。报社宽宏大量,每期的二版总留给他们一个位置。
风华,就是马林,绰号丑瓜。
二
马林——丑瓜,笔名是很响——“风华”,可他人的长相太丑陋。眼是小豆眼,吊眼梢子;鼻子是勾鼻,鼻梁凸鼓;两片薄的可怜的嘴唇,包不住里出外进的黑牙;脸是刀条形状,脖子又细又长,把小脑瓜支撑的挺高;加之瘦小的身躯,整个人再提不起个神儿,一付苦酸相,看着实在让人受不了,包括他自己本人。他没少受欺辱,在学校在社会。尽管他的自尊心挺强,但又奈何得了呢?受着!他愁、也恨,天不理地不应的!
风华与小妮的争议很快进入高[chao],这些日子,他天天都在思考,默默地埋头于写字台上。就今天这个局面,在他来说很不容易。他的家离报社不远,几步就能把稿子递上。但他不能,全以靠寄,只有署名风华,没留真实姓名与地址。已经发表十几篇东西了,在报社一再通告下,他才肯亮出自己,但只悄悄与总编一人,取回了积存的一百四十元的稿费。不用他自己解释什么,其中的原委总编全明白了·老练的总编莞尔一笑。
三
小妮,显然是个女的。
马林从总编那晓得,小妮的真名叫王晓妮,在城东尾街的那个饭馆做跑堂。
一天他去报社,临走时总编突然问起他:可有啥吩咐的,比如说可不可以把你的真实姓名,还有家的地址告诉她,她已经向我打听了。
他知道总编的“她”,指的就是王晓妮,笔名:小妮·
他当然回答不可以,并叮咛绝对不能。他向总编解释,不是我自卑,对于现实生活不能过于天真,靠侥幸心里,很可能就是代价的付出。
总编说:告诉是得告诉,但不是现在。这个你别管,由我安排。
但他马林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对总编的热心,又是吩咐了一番:即使认为可以告诉了,但必须经 得他本人的同意。并推断说:可告诉的可能性不大,非常地渺小!
四
一天下午,马林在街上走来走去,徘徊了好一阵子,才横下心走进饭馆的门。
马林知道,小妮所在的饭馆有四五个跑堂的,但哪位叫王晓妮,他不清楚。每个姑娘他都以发痴的目光瞅过,一个个都够水灵的。在这个世上,只有对他太不公平!
他在一个角落坐下,离厨房不算远,出出进进的跑堂姑娘都从他跟前过。较顺利的,坐下不一会,就有一个跑堂姑娘喊“小王”,等小王从厨屋出来,他将她瞧了个真切,痴痴的目光。原来是她,他记起了,去年的一天来吃饭,第一次看见她,她就逼她多瞅了几眼,痴痴的目光。特别是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给他留下的印象最深。做梦也想不到呀,一年后,自己竟与她打起交到了。他的心激动起来,当“小王”转回厨房,喊她的那位姑娘走过来时,他斗胆将人家叫住:刚才您喊的小王就是王晓妮吗?
是啊,干啥?姑娘的眼珠儿直直地刺他,以警觉戒备之心向他质问。那阵势在说,就你也配问她,色样,啥东西,也不照镜子好好瞧瞧自己!
进一步证实了,但把自己弄得很不自在。他马林有权与她在报上争鸣,但无权在现实中问起人家!
自己如此地不受欢迎!他再一次不相信似地摸摸脸颊,然后顺凸鼓的鼻梁滑到勾鼻头上……
他还在冥冥之中,王晓妮又出来了,端着两碗饺子,步履轻盈。在走过他这时,恶狠狠地接连白了他几眼,想必那位姑娘与她讲了。这就是与自己争鸣着的小妮!
不能再傻呆呆地坐下去了,不得已要了一碗面条。充饥,他此时不需要,遮遮“丑”是目的。把面条吞下去,便是赶紧离开。
五
马林回到家,当天的报已送来。仍是二版,风华小妮各有一篇。小妮在文中已承认自己的一些片面理解,但在另一个问题上,仍坚持自己的观点,只是言辞不再尖锐,在后半部分,表露着对风华的钦佩之情。说他有胆有识,很愿就其它一些问题,继续与他磋商。
他早把不愉快的一幕忘到了脑后,拿出笔和纸,埋头于写字台上。事情就这么古怪,一争一议,让人对它的各个方面看得透彻了,有些甚至使你骤然醒悟。谁对谁非还是别去划分的好,正确的答案往往就是两人的合二为一。
他一直写到深夜,完了躺在床上,也没能马上入眠……
六
一天,马林送稿从报社出来,不知不觉又走来尾街的这个饭馆。他这回坐在离厨房最远的一个位置上,但痴痴的目光不减往日。是上次喊小王的那位姑娘先看见他,那神色实在让人受不了!为什么非得到这来?他不由得问自己。他不肯多呆了,可当他正要起身离去时,王晓妮从厨屋出来了。他很敏感,小妮一露面,就映入了他的眼帘。同时他发现,小妮一出厨屋,就往他这瞟,想必那位姑娘已经告诉她。他瞅着她,痴痴的两眼,身子已沉沉地站不起。王晓妮手里拿着抹布,先还擦了一张别的桌子,然后就直奔他坐的这张。他的心突突地跳,早已无地自容。王晓妮先擦已经是擦过的桌子,接着脆生生地开口:“你吃饭吗?不吃请出去,这不是休息的场所。”
二十七个春秋,最痛苦的莫过于这一天了!他不但流了泪,而且哭得很伤心,在脸上挠下四道指痕,四道滋着殷红血迹的指痕……
七
一个星期后,脸上的疤痕基本好转,他又亲自去报社送稿。当他行至报社门前,正要径直进去时,一辆自行车从他身旁掠过,先他一头容进报社院里,他的两眼不由地一亮——王晓妮。
他嘎地停住,身子不肯再往院里容。
进了院的小妮,在屋门口把自行车支好,人就闪进屋去。
马林还痴呆于原处,后来似乎是缓过劲了,才转身走开。但他没远走,就徘徊在报社的前后左右,心情很是沉重。
两人都是送稿族,难免遇到一起,今天还算好,如果是在屋里……
往下的局面他不敢想象。
绝不能如此窄路相逢,他挺狠地想。手不由的在脸上抓一把,那四道指痕还有着手感。
当他再转回来时,见小妮出院走了,那背影潇潇洒洒。
八
你早来一会呀,小妮刚从这走。他走进总编室,总编一瞅见他就开口说。
碰不上才好,您想我能和她在这里相遇吗?马林瞅总编一眼说。
咋不能,你不说我不说,她能知道吗? 总编有些得意。
是不知道?但总编你不晓得呀,我们已经是冤家对头!但他没说出来,只在心里这麽想。他的两眼不经意地往窗上一瞟,想以后再来得先窗后门,并送了稿子就走,不能久留。
你的信,总编没注意到他此时的神色,拿起桌上的一封信,微笑着向他说。
马林一下没回过神,看总编那喜兴样,有些纳闷儿。有信转给他,常有的事,可总编从没如此过。
不是一般的信,是小妮的,你早来一会,就可当面移交,免得我在转。
信——小妮。他没显示出怎样的高兴或惊讶,饭馆里的小妮与他那一幕幕又浮现出来。他的心又一阵酸痛,有眼泪就要掉下来。
怎么,不高兴?总编问。
他苦笑一下,哪能呢,伸手把信接过去。
哈哈,封得可严了,想看看但办不到。
他在总编的风趣中,又是苦笑笑,然后走出总编室。
外面的光线不算强,太阳被薄云遮得羞羞答答。今天是县城的集市,街上的行人较多。他慢腾腾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中,不怎么的,觉得这条街道竟陌生起来,尽管他天天来来往往,但似乎在这之前,根本未曾好好打量过·如同他从不照镜子一样·默默地走来,又默默的走去。他这个人成天总是默默的,这个世上实在是不欢迎他!二十七个春和秋,陪伴他的只有苦闷和书本。假使没有书,他可能便是去了。是书拉着他,是书把他挽留下来了。上帝给了他丑陋,同时也给了极强的自尊心,并那健全的身躯。他的渴求、他的欲望,一点不比别人弱,但他没权得到,不让他得到!漫长的岁月,如此的冷遇,将他深深地埋在痛苦的深渊中,撕他的心,裂他的肺!
九
风华同志:
你好!
本来想与您面见,但不知究竟何因,总编不肯把您的真实姓名和地址告诉我。想来想去,只好给您写这封信。寄不可能,让总编转给您。总编不肯告知你的地址、姓名,转封信总还可以吧。
在我的心里,您是非常地神秘,神秘的不能再神秘。最初是报社不知您,一再在报上通告您“面世”。后来报上不在有如此的通告了,想您可能“面世”了。接下来我们二人打起交道,您又开始与我“捉迷藏”,弄的个云山雾罩。人的好奇心天生就有,我是想千方百计解开这个“结儿”。但结果是知情者不“报”,问急了,总编就摆起迷魂阵,让我一点也摸不到我们间的玄奥,懵头懵脑的!总编曾向我解释说,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你们二位在本报的磋商引起的反响较大,我是在为你们二位着想,当然也有为我们报社着想的一面。我想插问,这不越说越离普吗?越说越使人懵懂!为我们着想咋就必须是个不告诉?从哪说起,怎么个内幕?总编还说:你这几天可能不愉快,要知道被人瞧不起可是恼人的。我得把话说回来,如果风华的一些因素还不如你呢,你又该如何对待?接下来,总编向我提供了暂不告诉的一些原因,什么地位、 形象、 婚姻 、以至于冤家等。总编说的中心是,要我尽可能的往坏处想,竟弄得天花乱坠,往往会使你大失所望,或者都不可能接受得了。总编像开导小孩子一样启发我:好与坏两个总是相伴相随的,无法把其中的某一个撇开,而且撇来撇去还会撇成反馈现象。好一片话,把我搞的更加晕头转向!我当然得问,一再追问。总编说我,你就别问了,在没向你露底之前,一切的一切都是迷。自此,我的嘴又是被止住,再多问也是徒劳!
得不到什么原因了,可又咋也摆脱不掉,如雾,索绕于身前身后,不肯散去,又没有什么可“抓”的,抓得着吗?便把总编所说的一一进行分析,从中揣测里面的玄机。
所谓的地位,我也不过是个端碟端碗的跑堂货色,即使我的地位高贵,也不可能视掏大粪的为卑微;是冤家也没什么不好的,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一切的一切不都有过去的一天吗?至于婚姻,怒我直言,如你我二人都在单身,又有什么不可呢。我们有相同的情趣,共同的语言,有这些就足够了,其余的一切都是些小枝小蔓。在总编的提示中,还有个形象问题。我的相貌就这般了,您可单方面来饭馆看我,在我不知的情况下。在总编的话音里,似乎是你在这方面存在问题,所以我想了,即使你的形象不好,相貌丑陋,但又能丑陋到什么程度呢?瘦猴脸?吊眼梢子?勾鼻子?如葱头一样的薄嘴片子?小胳膊小腿的小剂子?瞅起人来痴痴的?浑身上下酸里吧唧……,我想总不至于如此严重吧?
看着信,马林的脸难看极了,如葱皮一样的薄嘴唇让牙死死地咬住,泪顺面颊,血顺嘴角,都往衣襟上划,划下一些“!”号,大大小小形状不同的感叹号。
信的最后,小妮让他随时去饭馆与她见面,一打听小王,人们就会告诉您。她把她家的地址也告诉了,直接去她的家更好。总编不肯为我们开道,难道我们自己就不会走出一条路吗?
十
三天过去了,在盼望中的王晓妮很失望。三天中,时而晴空万里,时而浓云翻滚,掉下几滴雨点,刮上一丝冷风。太阳也是无可奈何,被揉搓,被包裹,天地间总在如此地折腾。
第四天仍无人来找她。几天来,她对每一位用餐的男士都要打量上几眼,给她的感觉似乎每一位都像,但又似乎不像。
第五天仍然无人找她。但在这天,她也拿到了总编转给的一封信:
……我绝对不能去见您,我恳求您也别再向任何人打听我。能与您结成文友,我已很知足的了。我的一生注定我不会得到太多,相伴随的必将是无穷无尽的苦闷!
小妮的两只黑眸子变得茫然了,端庄的面孔凝固起来,失去了几分姿色。往床上一躺,一动也不想动——
我再一次恳求您,让我们永远相识于文坛,共同耕耘于文坛,千万别走向现实生活,别把我们间已有的阴影揭开。千万,也好让我永远留在您的心里,您永远是我的一个美好的回味,这在我们间就够了,别的一切都不敢希望,也不能有这方面的奢望。
“别把我们间已有的阴影揭开”,小妮反反复复默念着这句话,不得头绪,没有其所。
十一
马林消失半年多了,他不仅在这座小城里消失了,从报上也是销声匿迹。风华的消失,小妮自此也是无声无息。近几天报社接连收到十几封读着来信,询问风华和小妮两人到底咋了。总编恍然意识到,自风华小妮两位作者的失去,他的报变得萧条冷落了。他沉不住气了,走出总编室,去了马林家。
他马林到底去了何处?近况如何?总编想,他的家人总会知道的。
马林走时曾给总编和小妮写过信。在给小妮的信上说:“八日的信总编转给我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以及总编的一片苦心。但那是不可能的,想来想去,我得走啊,我不走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至于我去何方,自己此时也是个未知。我们的祖国太辽阔了。但有一点您要相信,无论何时,身处何地,我都会好好活着的,为了您心中的那个我。再见,我亲爱的小妮(请允许我如此称呼您一次)。”在留给总编的信中说:“这里的气候已容不得我。同时我也清楚,就我这个人,去了别处又能咋样呢?心痛的是,即便这样还是得走,去天涯到海角。多时能转回故里,也是个未知数。”两封信都是通过邮局寄的,当总编和小妮看到信时,他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马林出走了,总编曾后悔过,尽管他出于好心,他未曾想到,马林竟如此“敏感”,宁可出走也不肯接受他的安排!
去过马林家,总编也一无所获,反而令他更加不舒。马林的爸爸妈妈以及哥哥,对马林的出走都不以为然。他这个人在自己的家里也是可有可无,无足轻重。
总编的心情很压抑,他真想面对蓝天,向街上的行人吼上一嗓子。但,吼啥呢?他自己也说不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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