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上,只有石头这种风景。无论褐色、绿色抑或蓝色的石头,都以绝对的自信,长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大陆。时间不能超越它们。没有另外一种景色替代它们。它们想信自己。从古长城的任意一个垛口望去,只能看到一片紫褐色,一片苍凉。时令虽已五月,这儿还是没有半点和熙的迹象。大雨之后,会有一些骆驼草、刺蓬或菠菠草从石缝中冒出,为戈壁增添少见的暖色。一到九月,这些星星点点的绿,就被无边无际的石头潮击碎。
在戈壁难以找到春天的感觉,也见不着鸟语花香的春天的景致。只有梦中,穿过无边无际的石头,穿过无边无际的大沙漠,翻越一座又一座大山,才能寻得类似莺飞草长小桥流水的春的景象。
戈壁只有两个季节——夏天和冬天。
当明晃晃的太阳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的时候,晰蜴们便在石缝中窜来窜去,强烈的太阳光,将人烤得一片焦黑,这时就是夏天。毋需多久,晰蜴们即蛰伏不出。泥褐色的地平线,再度显得灰暗而苍茫。这时刺骨的北风带来雪,雪将戈壁带入梦乡。在短暂的睡梦中,在冬天短暂的凄清之后,一只灰黄色的布谷高一声低一声地吟唱一支古歌的时候,就在那个早晨,一轮鲜红的旭日,为这个世界铺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大大小小的石头,像一群等待进化的物种,在流动的光芒中,显示出蓄谋已久的冲动的迹象!
但是它们一动不动。
石头永远一动不动。作为一个强大的族系,它们肯定有着自己遥远的记忆和深长的“根”。它们“活”在任何一个年代,直到时间可以追溯的边缘,像丧失眼睛与嘴巴,依然拥有智慧的头颅,它们只是静静地倾听着,判断着天空与时间。分割看来,它们同一种孤独、寂寞的样子。远远望去,就会发现连绵不断、浑然一体的沉默,才是一种真正的强大。
没有人知道这些石头如何走过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没有人知道这些石头如何“粉碎”了侵略与自卫相迸的战争,又让那些画戟、大马与将军很快地飘散。世界上有许多石头和戈壁的书,但没有一本描述过这些石头的耐力与永恒。在那些书本和我们的现实中,石头只是一个代表沉默的名词。没有动词。所有的人都见过石头,而这些石头深处,藏有多少美丽而悲壮的沧桑啊!
永远没有人听见一颗石头跟风的一次絮语,就像躲在黑暗深处的一次谋杀,没有目击者,没有旁证。我们只是以为,石头在风中“呜呜”作响,这些在风中“呜呜”作响的石头,实际上比它们缄默着的时候更加美丽更加生动,更加富有生的灵性:在荒凉的戈壁滩上,在风中,以语言的美,以鸟的形状,头颅的形状,果实的形状,贝和鱼的形状,以驳杂的色彩、散乱的基调,以来自久远岁月的丰蕴的内涵,使“石头”这个代表沉默的名词,在这儿显得苍白而模糊,使人面对蓝绿黄白的一片景象,无法下达一个准确的定义。
处于这里的这些石头,最能体会一种释然的情怀。石头和石头,都处于同样的位置,就像生者与死者、成功与失败都处于同一个位置。没有攀比。没有嫉妒。没有俯视。没有仰观。没有被抛弃被冷落的感觉。在这片空旷、平等的地方,在纯净的风中,躺着或者坐着,倾听石头深处的阳光和雪水,徐徐送来和平的花香……仿佛大地之下,有着脉搏和血液的声音。这种声音细若游丝。可以感受,不能捕捉。
最好是躺在这儿,看一只蜥蜴怎样“走”出它简陋的“家园”。这是一个食指般粗细的洞穴,洞开在石头丛中松软的沙地上。蜥蜴就住在这儿。一直盯住这个洞穴,就会看到一个细软的灰褐色的精灵,正用一双小小的灰黄色的眼睛打量着周围,然后一窜,便窜出老远。人的眼睛,不能看清它窜动的瞬间。它在窜出洞穴之后,还要在石头中静静地伏上一会。那时我们并不能发现它,因为它和更多的石头有着同样的颜色。这时一块石头“动”了一下,这细软的东西,才重新出现在你眼前。等你伸出手去捕捉时,它已经窜入另外的穴口。在这儿,有着无数食指般粗细的洞穴。蜥蜴们有着无数简陋而安全的“家”。这是一些奇怪的精灵,你无法搞清它们的腿究竟有多快, 你也不能知道它们小小的脑袋究竟有多么聪明,在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它们依然狡兔三窟。但是它们就那样窜动着:警惕而自由自在地生活着,在炎热的夏天,在空旷的戈壁滩上,它们像一群湿润的小泥鳅,顽皮地出没着,无声地出没着。
躺在这儿,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将赤luo的肠体,交给晒得滚热的石头,仰望鸟群从远方飞来,又在远方,消溶于太阳金属的光泽。就在那时你听到一阵隐约的声音。然后你便一直聆听那种声音,直到一些黑点出现于地平线上。这是一种“叮叮咚咚”的铃声。十分悦耳。十分悠扬。这时你看到一群高大的、负重的骆驼。刚才那美妙的声音,就发自它们脖颈上垂挂着的拳头般大小的铃铛。骆驼们滚热的、带有浓重咸腥味的鼻息直往你脸上喷来,可你并不讨厌它们。那些拉驼的汉子,一个个有着沉默的面容、干裂的嘴巴。但他们目光温热、似曾相识。你甚至觉着可以在那种目光里睡去。他们并没有将你的赤luo当成一回事。你也无法知道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们只是向你憨憨地微笑着,很快走远了。走过大片戈壁,在地平线上虚晃几下,他们便从你视野里彻底消失。而那驼铃依然隐隐约约。其实那铃声并没有消失。那铃声还在。在所有走过的平坦的路上,在那些美丽灿烂的风景下面,你想不起还有另外一种音乐,能够将你轻轻地摧残。
躺在这儿,在夏日的正午。在一柄阳伞或一具简易帐篷下面,看一片冉冉升起的大水。那是一片白茫茫的大水。它就在不远处明晃晃地动着。你看到传说中的海妖,在海边洗浴她们酥美的luo体。在大海宽广的怀抱里,那些海妖,已忘记了衣饰、羞辱和习惯;你只是看到她们像鱼一样柔软像雪一样洁白,但你无法想象她们究竟多么美丽、多么缠绵。在那些缥渺得近乎真实的飞檐翘角、玉砌金饰的亭台楼阁里面,肯定有着她们华丽的卧室、柔软的床榻,有着她们壮硕的情人,烤熟了精美的午餐,正在等待她们去享用。你也无法知道她们的情人,是勇士还是海盗。她们就在那儿美丽地生活着,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一个被叫做“戈壁蜃景”的地方,但你不能接近她们,永远不能。
躺在这儿,让金子般的阳光抚过困倦的身体,抚过每一寸肌肤和生命的羞处。这时你感到一种浓重的睡意。感到这种睡意来得极其强烈、极其漫长。在大地上、在现代文明中漂泊多年、沉浮多年之后,在原始的阳光与空气中,长长地“吁”上一口,有一些经历,便都不留一点痕迹地飘散。在空旷的戈壁滩上,在沉默着的石头的家乡,没有人知道,那种经历已经飘散。
躺在这儿,一遍遍眺望蓝得使眼睛发困的天空,仿佛一颗在水底停泊千年的石头,至今这一大片蓝色的海水还在养育着你、涵盖着你,让太阳在事物的表面,直接反射出辉煌的光芒。这些大的小的、方的圆的、粗糙的与光滑的石头,和你一样的辉煌,一样的沉静,一样的没有呼吸,没有四肢,没有五脏六腑。天空无声地走过。太阳无声地走过。 时间和风无声地走过。这种“无声”妙不可言,不可描述,只能感觉。你感觉到自己就是这种“无声”的内在,就是这石头,这阳光和蓝色的水,在同样无声无息的戈壁滩上一动不动。
最后你一直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这时落日像一颗硕大、浑圆的血滴,为无边无际的黄昏染上一抹艳美的血色。你也披着同样的血色。你的肌肤、你的毛孔,都被这种血色渗透。但你并无亢奋和反抗的冲动。你只是沉浸在这种渗透里,倾听血色渗入骨骼的声音。这种声音也无声无息,它在宇宙中走过了亿万光年之后,在渗入你的时候将你穿透,将你分离于远方的花园和灯火之外,辉煌、沉静、广袤而永恒。
在远离家乡的西部,在遥远的戈壁滩上,在你即将睡去之前才蓦然发现,多少年来,你是多么渴望,就这样进入梦乡!
本文已被编辑[雾里丁香]于2008-4-9 16:11:0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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