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已经好几年没回老家过清明了。前几次没去的原因大抵是课太多，学校又不放假；今年课不多，也放假了，但老婆说她前一天晚上做了不吉祥的梦，怕不适宜出门，叫我别去。不吵架的时候，我通常是随着她的，就没去。想去03年回去祭祖的情形，嫩晴天气，族中多有不认识的人，是从外地赶来的，熟悉或陌生的二百多号王姓人，同时跪在一座垒于清道光年间的祖坟前磕了三遍头。然后负责此次饭菜的人家开始忙活，搭灶，支锅，生火，肉和蔬菜都是洗好了挑上山的，很快便有一两口锅里飘散出诱人的香味。其间熟识的中老年人就攀谈起来，从外面打工回来的弟兄们兴奋地说着自己打工的地方的风情和在外省碰到的新鲜事，一边不时递着外省香烟。当然少不了酒，大土碗，包谷酒，喊将起来,有人划拳之前还要捋捋袖子。小孩子们四下点着炮仗，或者漫山追逐。少时就上菜饭了，幕天席地，有站着的，蹲着的，坐地上的，坐石头上的，大约十人围在一堆。土碗端来递去，划拳声此起彼伏，有的妇女还勇敢帮自家男人喝一两口罚酒。酒足饭饱之后，回村的人群中有不少人自然是面如关公，踉踉跄跄地大声说着，笑着。不由得你不欣赏唐人王驾《社日》中“家家扶得醉人归”的诗句了。我对老婆说：“嫁给我姓王的这么些年，你还没跟我回过一次老家呢。”老婆道：“我爹妈的坟上你也没有每次都去。”我知道老婆还有一句话没重复：“乡下脏兮兮的。”

每次我回到老家，父老总会问为什么不把老婆孩子带去让他们瞧瞧。我真的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今晨给学生讲试卷，上有一题说，中国现在的城市化率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繁荣的中国现在正在各个方面拼命追赶世界先进，像我们县就有些农村人尽管经济再困难也在努力往县城涌，放着家里的宽房大院不居，却宁可在县城租赁昂贵的破房子住，算是为中国城市化率的提高做出贡献了。可我有些担心，一旦大家都挤进城市的混凝土堆里，会不会还有人想到族谱、祖宗、人伦之类的词语。昨晚看中央台节目，说到农民工的子女被歧视，被拐卖，甚至有女童被奸杀。我很不解，他们为什么不守护着自己的土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喝着纯净的泉水井水，偏要心甘情愿跑到到处硬邦邦冷冰冰连吐口毯撒泡尿都难以找着地儿的地方去受歧视，去贱价卖着自己的劳力甚至有的卖身体。

二

陆游曾在诗中对痛饮作忏悔，说“正缘一快败万事，往往吐茵仍堕帻”，又说“醒后追思空自责”。意思是喝酒图的是当时的痛快，可是却因此败坏了诸多正事，还常常吐脏了大官（典故原指汉丞相丙吉）的车垫子，冒犯了贵人，吐得纶巾都掉了，真是丢人，所以酒醒以后自责，可也是枉自自责，因为脸面已经丢了，贵人已经得罪了。

我也是个酒徒，也因喝酒吐得似乎肠胃似乎都不愿意再受罪，想要跑到肚子外面来；想来（因为记不得）醉后也得罪过人。但我好像还没怎么忏悔过。肠胃不适，这是好事，身体告诉你，该修养一阵了；如果肠胃不会难受，你就会毫无节制喝下去，很快就喝死了，死了怎么还能再喝呢？我不是个好张扬的人，因为自己本来就不太喜欢张扬的人，所以一向没什么狂言可说，只是好直言，大概有的直言会被别人听成狂言吧。不过，说到得罪人，我得罪的都是自认为可以得罪的，有一次我还故意得罪人。对于朋友、弟兄，我会很小心避免得罪他们，即使有时难免“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们也能“原谅”我；如果我意识到言语或行为伤害他们了，我会多方赔罪，其实多方也多只是一方：自罚饮酒。真正的友谊之树不会因为一点微风小雨而枯萎；狂风暴雨呢，还没碰到过。

我之好酒，十之七八不是因为生理上的依赖，而是喜欢饮酒的气氛、滋味。群饮有长鲸吸东海的豪狂之气，对酌有似觉天地小、惟恐残宵遽的晤言之趣，独斟有细思知昨非、来日在何许的思量之味。醉中每每泪水悄然流过脸颊，抑或醉后高歌，俄而泪如泉，声哽咽，真是徒唤“奈何”。也许自己该是个《世说》中的人吧。

因其忏悔，陆游当不算酒中达者，好在他好了伤疤忘了痛之后又会端起酒杯。我呢，可能只有到髦耋之年才能像张中行先生那样，一顿只喝三小杯，微醺之后，思往事，怀故人，聊以成二三篇诗文，以寄迁逝之唏嘘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