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九月,当我确定要离开北京去贵州省织金县金龙乡夏寨村后,心里做了无数次的猜测,虽然自己是贵州那丛山里土生土长的人,但对这个织金却是只有耳闻没有见识,那里的贫穷,那里的某些混乱,那里的少数民族,而且那里的国家级风景名胜——织金洞,都是我猜测的对象。
可我不是去旅游的,不是去观光的,我是要去看那些早就在中国一般地方消失了的破旧的在风雨中飘摇的茅草屋,去看那些还要每天走两三个小时上学的几岁的孩子,是去看那里实实在在的贫穷与落后。我老家也穷,乡亲们也是日日劳作,但早就能穿暖,吃饱了,一年了,总认为前些日子在艾滋村看到的患者们的家庭是中国最贫穷最困难的家庭,他们被病魔掏空了身体、掏空了一切,他们几乎是一无所有了。可我没有想到,当走近那里的孩子走近那里的家庭后,我才发现贫穷是这样的,是让人震撼让人心酸的。 ——题记
路上
初秋的天气是宜人的,树叶未落;但已经有了衰败,有了颓丧与寂寞。泛黄了的树叶在秋风中熬着最后的日子。日子天天在过,日子好像又从来都没有改变过。我就在有些舒服又有些落败的季节里准备着马上就要去的长途奔涉,做去贵州的最后准备该准备的纪录本、笔、查看收集到的资料等等。而且脑子里老是浮现刚从那里回来的刘刚同事的话:那里是吸毒严重地区;那里抢劫杀人的事经常都发生;那里少数民族对外人的冷漠,一群狗围着你咬的时候,他们就那样冷冷地看着你,也有些胆怯地看着你。他们拒绝着你或者是别的不是他们熟悉的人的到来;那里的孩子每天都要走十几里、二十几里的路去上学;那里的老师才拿每个月200元工资,200元还不能保障的工资。但他们一干就干了十几年二十几年了;他们没有人要求他们这样做,但他们无法对孩子那渴望求知的眼神视而不见。他们只有常在黑夜里同自己的家人反复地解释,反复对自己的妻子说对不起农活都让你一个人干着。对不起。在这里是沉重的。是充满了不安,但充满了真诚的。那里的天很蓝‥‥‥
那里。那里。那里。
好像什么都是那里了。那里象一种说不出的怪怪的感觉包围着有些坐立不安的我。北京喧闹的一切开始在眼里变得更加的虚幻。
从北京到贵阳的车经过29个小时的长时间行驶,终于在第二天夜幕完全笼罩一切的时候抵达了终点站。长时间坐车是很让人痛苦的事情。但更痛苦的还在后面。
休息了一晚后,早早就起床赶到贵阳长途汽车站。早晨的太阳冲破了浓浓的晨雾,慢慢露出了灿烂的脸。心情不由好了起来。但很快这样的好心情就不复存在了。直接去金龙的班车只有早上七点一趟。错过了就要先到县城,那样要绕很大一个圈子。还是错过了。只有坐了去县城的车。买完票,找到停车的位置,车是“金龙”汽车,从外观上看就知道,这车很有些年月了。凭直觉这早应该报废的车了。可没有选择,地方情况不一样,不然就要再等两个小时,况且下一趟估计也好不到那里去。刚踏上车门,一股烟草、汗臭,还有说不出的怪味就扑鼻而来。检票员开始吹促人们上车了。车要开了,只好上车。但上车后,车还是没有动。八点该发的车,硬是延迟到了八点半才缓缓驶出车站。
我向同行的小刘疑问:“车会不会看着就烂了啊?”
“估计会的。”小刘回了句就不再说话了,闭上眼打起了瞌睡。剩我一个人忐忐不安着,胡乱乱想着。车因为长时间在崎岖不平的上路上颠簸,车一动,整个车厢散传着什么部位松动了互相碰撞发出的不规则的响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恍惚中我想起小时候村人说寨上那辆大集体留下的二七拖拉机时的一句话:那个车除了喇叭不响,什么都响。也许是我没有认真听这个车的喇叭响了没有,但我现在回忆起来,实在是想不起那天几个小时的行程里,它到底响过了没有。
贵州的路是在上坡、下坡中行驶。刚出贵阳的时候,是走高速路,没有很大的坡,路也算平,颠簸不大。但突然在一个地方车拐出了高速,开上了一般的柏油路,从车的颠簸和不规则声音的更大中,可以猜测出路面应该已经是很烂的了。从车窗往外看去,山也开始渐渐高了起来大了起来。路边的悬崖也开始慢慢变深了。以前总听人说贵州的公路最难走的就在毕节地区,最让人心跳加快的也是毕节地区的公路。从来都没有往心里去过。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车在山顶、悬崖上行驶的感觉。但这次还是让我真正的感受到了什么叫惊心、什么叫心跳。透过车窗往外看,很远的的地方隐约可以看到有房子。从距离感觉上,应该也就一千来米吧?可贴着车窗往下看,下面是蒙蒙胧胧的看不到尽头的深谷。我估计,两个人对面站着可以不很费劲就能交流。但要是走到对方的地方,怕是要爬上几个小时吧。车的轮子很多时候就在悬崖的边上不停悬空又悬空。心里的不安强烈起来,不自觉地紧紧抓紧了海绵的坐垫。看到整个车厢的人几乎都睡觉了,不觉为自己的胆小而感到惭愧。愧自己是有过几年军旅经历的人了。
但还是不停在想:万一车突然抛锚了怎么办?刹车不灵了怎么办?不敢想了,想闭上眼睛不去看了。但怎么也无法停止不去想,也无法闭双眼。只是在心里不停念叨:车啊。车啊。一定要争气啊。千万不要出事啊。
不知道紧张了多久,偏头看旁边的刘刚已经醒来,就问他要到了没有。他伸着脖子看了看看了周围。说最多半小时了。
真的很期待车能争气地熬过这半个小时。但怕什么它就偏偏来什么。刚问完不一会,车突然一个紧急刹车。在一个前后都看不人家的夹沟中停下了。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出事了。以前经常听人讲,有很多抢劫案的发生就是这样发生的,开始有人故意在路上能扎破车胎的铁钉什么的。车坏了。坏人也就来了。心情不由紧张了起来。但随后知道是轮胎爆了。司机告诉大家,要等后面的车来,顺便带大家去县城。都下了车,我也跟着下了。只见周围除了直插云霄的山外,一点有人在附近住的迹象都没有。车在公路的边上停下。空出的半边公路,不时有车经过。偶尔有什么摩托车、面包车停下,我心里都会“咯噔”一通。虚惊了一场。一个小时后我终于到达了织金县城。
已经下午了,发往金龙的车已经没有了,只好在织金现成留宿一夜。第二天六点多,按当地熟人的预先描绘过的地点找去金龙的车,因为没有人愿意指路,还是费了些周折才找到了发往金龙的面包车地点。七点不到,发车的地方已经停了好几辆面包车,几个司机有的蹲着、有的站着说着话,时不时发出有些暧昧的笑声。看到有人,马上全热情情呼呼地围了,都问我们去那里,我说了后,几个人有的扯,有的拉就争开了。最后在一大块头的“热情”下,上了车。但其余几个好象很不服气的样子。车开走后,我才发现当时胳膊都被拉痛了。
村子
一
停停走走了四天,终于要到村子了。在金龙下车后,夏寨小学的王祖荣校长也等在那里。用摩托带我们去村子。
村子的不少情况小刘已经同我谈了不少次了。也看了照回去的照片。知道这里有一个夏寨小学,是当地村民王祖荣开办的,办学的开始是教村民认人民币面额。后来人越来越多,孩子也来了,就办起了这所小学。而且学校一直都是王夫妻俩靠种地、靠社会帮助在艰难地支撑着;也知道这里的孩子读书都很远;也知道孩子们大多是没有办法支付极少的书本费的。
但真实地走进后,给我的感觉远远比听来照片上看来强烈多了。去的时候正是掰玉米收庄稼的季节,只见布满了碗口粗石头的路上到处都是大个大个的背篼在移动;一支支长长的泛着金黄的惹人喜爱的玉米被村人们一背一背的运回到家里。次时漫山遍野就成了同一个颜色——灰黄。那是玉米完成了使命后的枯黄,果实被采走了,村人还没有时间来收割它们,它们就等着在秋风里,一天天更枯黄着。面对布满了石头的大山,看着一目了然又看不透的群山,我的心情不由也开始枯黄起来。
到夏寨小学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一点了,该是吃中午饭的时候,但一百来个平方的操场上到处都是孩子,大略估计了一下,大概不低于一百个孩子。我问王校长,孩子们怎么这样快就吃饭来了,下午几点上课啊。得到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也心里一痛。“这些都不回家吃中午饭的孩子。”王校长边忙着搬凳子,边轻描淡写地回我。我不解。王校长又解释道:“学校一大半的人都是中午不回家吃中午饭的,因为他们的家太远了,最远的有三十来里地,不回家的,近的点的也有十多里地的路程。”听完王校长的解释,我重新把眼光放到孩子身上去。大的也许十来岁,小的怕就只有六岁左右了。孩子们有的在已经到处出现塌陷的操场上玩篮球;有的三五个一群在地上玩石子;有的一个远远地坐着木呆呆地看别人玩;有的靠着墙睡着了;但大多的孩子看到我们的到来还是很希奇地看我们,不是那种直直的看,是露怯的害羞的看。有的会笑,当我试着走过去想同他们说话的时候,有的低着头任我怎么问都不吱声;有的看到我走过去,干脆一下跑远了。远了看我没有跟去,并站在那里憨笑着看我,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王校长叫吃饭了。已经很饿了,可端起碗,我怎么也没有食欲。想到外面那几十个上百个孩子都是饿着肚子的。我相信没有人能把饭高兴地吃下去的。
二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我决定先去几个孩子的家庭,王校长看我坐了几天的车,担心我的体力,让我去相对近点的村子关牛洞,并用摩托车着我到公路实在不能骑车了才停下,但这里离关牛洞还有近六里地。关牛洞离夏寨小学有近十五里路。村子里上小学的孩子都是夏寨小学的学生。王校长出门后就告诉我,整个夏寨村里每一家他都去过,而且每家都不止一次两次的。是几十次上百次。去关牛洞只有一条路进,村子的东面是九十度左右的悬崖,就是没有悬崖,也没有办法经过那条几十丈宽的大河。路只有一条,村人们千百遍从这里走出返回。孩子们每天都从这里行走着去上学,可以想像几岁的孩子每天是怎么艰难地来回在这样的路。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呢?他们幼小的心灵里是不是也在想他们长大了想改变什么吗?
说是公路,其实也就是把蜿蜒在山腰的羊肠小道挖宽成了两米左右宽的路,人走在上面都要在石头与石头争地盘留下的缝隙里找地方下脚。我想,如果让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城市孩子来这里,他们是不是想这样的乡村生活太有意思了?是不是象他们在课本上看到的城市孩子去了农村后回来写的作文上说:农村真的很好玩?是不是象某些打着为老百姓写作的所谓的作家那样,去了几天农村就大呼自己是在为最底层的人写作?但我想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有这里的大人、这里的孩子那样更能体会苦味与生存艰辛的。
快到村子时,路上陆陆续续碰到背着大背背玉米回家的村民,背篼很大,是那种下小上大形状的,人背着看上去就象是一大团物体在移动。碰的人同王校长匆匆打一下招呼,就又慢慢移动走了,不一会就消失在了路的拐弯处不见了。
关牛洞是一个苗族聚集居住的小村子,只有十来户人家。这十来户人家就象某个调皮的孩子吃花生后,随手扔下的壳,就那样不规则地随意放在了那里。黄昏里走进它,就象人出现了幻觉,它是那样的安静,那样的随意,除看见了陌生人不知所措的狗在乱跳乱叫外,一切都就那样安静着。没有声音也没有浮躁。房子的外面清一色的石头堆砌而成,古朴着带给人幽深的想象;屋顶清一色的用稻草编织后一扇一扇顺着屋顶的阁子盖成的,偶尔也有不听话的稻草迎风摇来摇去;每家的房子周围都被或大或小或高或低的树围绕着。如果不再近了,我会怀疑它是某个还没有被发现的原始村落,一个完全没有被开化的部落,他们还在过着自己愿意与不愿意的生活,他们与世无争,他们坦然自得。但我知道,他们已经被外面的世界那翻天覆地的变化冲击过了,只是他们找不到改变一直就这样的生活和生存方式。
走近了,更近些了。看得更清楚了。房子都很小,屋子也就很小了。也很乱很脏,地上到处都是牛、狗、鸡等留下的粪便,一不小心,鞋上就是沾上它们不负责任留下的排泄物。在王校长的带领下,走进了一杨姓人家,初进去,一时间眼睛还看不清楚里面有些什么,十几秒后,眼睛慢慢适应了光线。注意到,有四个孩子样坐在堆在地上的玉米上,还有三个,应该是孩子的爸爸坐在倒置着的背篼底上,应该是孩子的妈妈与一个很小的孩子坐在唯一的一条长板凳上。我想怎么这样多孩子啊?屋里可以用水洗过一般的干净,但不是卫生的干净。是什么都没有的干净。屋里有一股很浓的猪屎鸡屎混合味浓浓地弥漫着,还夹杂着一股衣服发臭后的怪味。一家人见来了人,并看到是王校长,赶紧热心地招呼我们坐,但只是在招呼,却找不到凳子。我们连忙说不用不用。
但挝不过,我们只好坐下。王校长指着我们说对那杨姓男人说,他们是来看看你们的,是想来帮助我们点什么。男主人连忙说着:好。好。随后是大约一分钟的沉默。我打破了沉寂,因为我实在是太多想问了,但我知道,我不能说错什么,那样不但会让他们感受到不尊重,也会让我不安。当我证实这五个孩子都是他家的后,我心里还是很纳闷的,这样穷了,为什么还要生这样多的孩子?能养活吗?能让孩子有好多生活环境吗?孩子小的时候只是吃,大了要读书了,这样的家庭要负担这样多的孩子那是不可能的啊。
随后在这个小村落里,我看到的都是四个或者五个的孩子。都是水洗过一样贫穷的家景。他们似乎对有这样多的孩子是正常的,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且一杨姓老乡告诉我说,他生多的孩子是为了不让别人欺负他们,并很有长远计划的告诉我说,等孩子们都能打工了,那我们家就不穷了。我实在是不明白他们那憨厚淳朴的外表下,深藏着什么样的心理与情感。或者是有着怎么样一种对生存与生活的法则?
深一脚浅一脚在下寨走了几天,必须离开了,但我坐上去贵阳的车后,心就开始痛了。我知道自己还会来,而且是经常的来了。
离开后,我感觉自己想做了一场根本不存在的梦,一场虚妄的梦。但又不是梦,真的不是。因为我还在为能为他们做点什么而努力。而且与我同往的刘刚留在了那里,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走访了200多家贫困的家庭与孩子
我说的这个乡村,不是文人墨客笔下的乡村,他们的笔下乡村是和谐的;是甜美的;是世外桃源;是有钱人,是有闲心的人消夏避暑的地方;也不是现在到处高呼的新农村建设的波及处。我说的是这样的乡村,它命不好,坐落在了一个与山与贫穷与落后与无奈做伴的地方。
那里的山是大山,山也是难以逾越的山,都高傲着在云的地盘上牛气冲冲,让人敬畏、让人仰视、也让人心底里无奈与痛恨,它们不但挡住了想远看的视线,也霸占了庄稼想生长的希望。它们连希望都霸占着都剥夺着;贫穷是触目惊心的贫穷,是让所有人见了都会心酸都会不安的贫穷;落后是都市人、是能吃饱穿暖的人无法想像的落后,那里没有公路,那里只有一下脚就会烙痛脚底的山路与遍布到处的石头;那里很多中年以上的人不认识一百元的钞票,那里的孩子自上学开始,就开始每天要走15—30里地上学,而且是要独自去面对这样崎岖这样漫长的道路。最后,好的上完小学,能够继续去走,但大多的小学后就永远地离开了书,离开了教室;他们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经过2—3个小时的跋涉山路,然后开始一天的上课,中午不吃中午饭,下午三点放学后,要赶紧往家赶,不然崎岖的山路,黑夜的来临会让才几岁的孩子流下无助的眼泪;无奈是很多人都无法体会的无奈,那无奈天天都在他们的头顶盘旋,但从来没有翻越过那座座直插云霄的高山,从来没有趁着那飘飞的云远远地远远地离去。
山。贫穷。落后。无奈。在这里到处衍生着。用心去体会的时候,它们都在渴望能赤luo裸地面对一回,能高呼一回。但他们没有办法做到。没有。
2007年10日16日于北京东城区出租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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