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年了，刻意地回避着清明，清明时节的祭事，家中从来不做。似乎这三口之家从来就不曾有过那个人。只是每个人的心里隐藏着他，小心地把他隐匿在最为隐秘的心灵一角，偶尔的翻检，必然是撕心裂肺的痛楚，那个人，称之为：父亲！

三十八年的八月中秋，月圆得像数学几何规划的标准图形，天空万里洁净，月辉把雨城照得如同白昼，雨城刚经历完武斗的血雨腥风，惊恐的气氛却又在两派的恶斗里弥漫。得势的一派，对另一派开始了残酷“斗争”，人们已经失去理智，接近疯狂，母亲每天带着一双儿女，进出批斗会，接受文化大革命的“洗礼”。远方的一个地方，父亲已经失去自由，那段时间，母亲似乎痴迷了京剧，她悠扬高亢的两句：“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至今在我脑海里抹不去。而那个中秋的月亮，在工人俱乐部幽静的桂花树下，成为斑斑驳驳的破碎，母亲一出一出的唱着《红灯记》，声音显得凄然。一个身影从幽暗的林荫中闪出，站在母亲的面前，母亲的唱腔戛然而止，听见那个身影低沉急促的说：“今天下午已经••••••。”说完，转身急匆匆的离去。

秋风掠过桂树，把月辉撕成碎片。母亲双手捂着嘴，呜呜的哭着，我走到母亲的旁边，抱着母亲的腿，母亲一手抱着弟弟，一手抚摸着我，泪水滴在我的头上，“妈，别哭。”我爬上旁边的石凳，伸手去给母亲擦拭眼泪。“嗯，妈妈没有哭。”母亲鼻音很重的否认。“梅儿，来妈教你唱戏。”

苍白的月光下，一个稚嫩的童声跟着一个凄厉的女声一遍一遍在唱：

爹爹给我无价宝，光辉照儿永向前。爹爹的品德传给我，儿脚跟站稳如磐石坚，爹爹的智慧传给我，儿心明眼亮永不受欺瞒；爹爹的胆量传给我，儿敢与豺狼虎豹来周旋。家传的红灯有一盏，爹爹呀！你的财宝车儿载，船儿装，千车也载不尽，万船也装不完，铁梅我定要把它好好保留在身边。

月亮越来越亮，像失去血色的人脸，没有生机。桂影下秋蝉诡异的呻吟着，在做着生命终结前的哀鸣。那惨淡的中秋，一直在《光辉照儿永向前》的行腔里累得死去。从此，灵魂深处怕了中秋，怕了如魅的月光，生怕身边的亲人在月光里离我而去，阴阳两隔。从此，遇到扑卦的、遇到道家，遇到佛家，总纠缠着要一个解释，而答案唯有一个：心结。

心结系紧，紧得解不开，越解越成死结；解不开就割断吧，曾经尝试着用回避清明来割断一段记忆；然而，记忆是割不断的，往事总是在某个瞬间悄然揭开尘封，于是，惨白的月光又出现了，即使在艳阳高照的白昼，她也清冷如水的泼洒下来，冷得没有温度。而那个给我生命的人，面容虽已模糊，却让我时时在跟着他的自行车尖叫奔跑；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给我穿上海牌小红皮鞋，他已经没有力气把我举过头顶旋转，他躺在一块河滩野地，如今只有乱石，连一堆荒冢也不曾留下。片段的记忆镌刻成的光碟，又在这清明熙熙攘攘的祭祀氛围中触动了按钮，放映在心中的屏幕上。

我不敢触及的伤痛，固执地走出来在阳光下抽泣；清明时节，不要撕裂伤口，愈合的伤疤，表皮仍然高低不平。记忆的褶皱，暗伤仍旧，我知道，唯有小心翼翼的养护着，少流点泪，少淌些血，在梦境里，不要透出惨淡的月辉，让冤魂得以安息。

清明，怎能够触及伤痛？

2008-4-5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