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工作那年,我才十七岁。
才是个懵懵懂懂、不知道天的高地的厚的半小伙子。那时候天好蓝啊,云好白啊,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而可爱 ——因为,我竟然就是公社干部了,还手把着资金管理大权,而且全县大中专毕业生分配在行政单位的,连我也仅只三个人。“前途无量”是这时大多数人对我的逢迎,于是我便用我的“豪爽”来回应他们,在我的周围,总聚着一批肝胆相照的朋友,隔三差五地沉浸在烟的熏染、酒的陶醉里……一年后,我的现金盘底,竟亏空了2800元。
这是1984年,当时我的月工资才70余元,就是说,要填补这个亏空,就算我不吃不喝不用,也得4年。我至今也忘不了当我把帐算清以后出的那身冷汗,和那种天崩地裂的感觉。而那天公社书记、主任找我谈话时的那种面部表情,是我今生再也不曾遇到过的冷酷,其实他们只甩给了我一句话:“给你三天时间,要么继续工作,要么接受处理”。
我知道我是走上绝路了。朋友们是早就不见了踪影,家里的境况,我是愈发的清楚:爸爸当时还是民办教师,一年就那么几千个工分,还不如农村一个普通劳力;姐姐正是出嫁的年纪,寒酸的嫁妆都还没有着落;弟弟在读师范学校,妹妹尽管辍学了,但还没有赚钱的能力。母亲是一直体弱多病的,而且是出了名的节俭和唠叨,我们每一次的浪费或过失,她都是不肯饶恕的,哪怕是摔碎一个碗,或者偷吃一个鸡蛋。
当我的思绪在全世界绕了一圈并确认没有谁能拯救我的时候,心中倒坦然了许多,甚至幻想着视死如归的那种美妙境界。第一天在我安然入睡中过去了,第二天在我水米未进中流逝了,对于窗外那几个探头或探脑,我嗤之以鼻:小人……第三天傍晚,朦胧中有人在敲喊着我的名字,现在都还记得是组织委员老刘的声音。“喊什么?不是定的明天吗”我恶狠狠地叫道。“快开门,你妈妈来了”老刘说。
我尽管是从床上弹起来的,但脑子绝对在被无脸见江东的羞惭和遭受怒斥的恐惧所占据。我歪歪扭扭地打开门,飞快地瞄了母亲一眼,嗫嚅地叫了声“妈……”正准备接受劈头盖脑的骂甚至热乎乎的一个耳光时,却接过了她递过来的一碗面条,和三个煮鸡蛋。
母亲一直一句话也没说。我利用吃面条的空隙又瞟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的脸上,根本就没有半点怨怼或愤怒,我看到的,分明是深深的怜爱、浓浓的牵挂,和隐隐的忧伤。等我吃完,她又从一个破挎包里掏出一堆钱来,这才说了仅有的一句话:“2800,明天把窟窿填起,记住归你还帐”说完就走了。天黑了,她还得独自走20里夜路。
第二天把帐交完以后,老刘又找我谈话,看着我木然的眼睛,老刘突然说:“你这个事本来要受纪律处分的,甚至可以追究法律责任,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这么做?”我不知道。“是因为你妈妈!前天我们见你死老鼠让猫拖的样子,为了尽可能挽救你,就去了一趟你家。你妈妈只说了一句,给她两天时间。昨天才知道,为了这两千八,她跑了一天一夜,借了五十多户人家……”
我再也没听见老刘的下文,心中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和一个巨大的震撼满塞着。哦,母亲,你给我们的,原来是一份比天更高比海更深的情感。从前我们犯了过错,你没有半点迁就,那是因为怕我们再犯;而一旦你的儿子在生死边缘徘徊时,你就会毅然用自己瘦小的臂膀,撑起他第二次、第三次生命的天空。
从这一天起,我才知道了母亲骨髓里的坚强。
而在我们心里,母亲一直以来都是温情的、慈爱的、柔弱的。
在亲朋邻舍的眼里,母亲的贤良是远近闻名的。她的一生,从来就是只会刻薄自己,而善待所有的人。我记得小时候的鸡蛋太香了,因为我们一家六口,一般就是一个炒鸡蛋吃完一顿饭,而来了客人,母亲总是把家里最好的全拿出来,然后在客人的满意中沾沾自喜。那份喜悦是天然的,人人都会由衷的感染。前几天我安化的飞燕姐还说,忘不了三婶娘,她就象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而邻里相处,母亲更有颗善良的心。记得那是86年的除夕夜罢,母亲在我们屋场中捡了200元,她记挂着失主的伤心,连夜挨家挨户去寻找,竟然舍弃了一家人团聚的大好时光。
母亲对一家人的团聚看得极重。她最开心的时候,是我们一家人说说唱唱的时候。我父亲是一方才子,绘画雕刻书法设计无一不会,诗词歌赋无不通晓,从小就喜欢带着我们唱歌、猜谜、对联甚至写诗,一家人其乐融融。每每父亲调起,母亲颇具安化特色的土旋律就轻声和之,脸上还泛起淡淡的小桃红,父亲因此写道:“粉靥桃腮,未语先含笑”。然而母亲最喜欢的还是听我们唱,看我们笑,尤其喜欢听我唱《党啊,亲爱的妈妈》,说一万次也听不厌。后来家里有电视了,我们的说唱少了,母亲就背对电视,一个个盯着我们看,在母亲陶醉的双眸中,我终于明白,电视剧是人家的作品,我们兄妹几个才是她平生的得意之作啊。
1995年,劳累一生的母亲终于患上了当时的不治之症——脑萎缩。这年春天,我和父亲带她在省附一医院看了专家,专家的摇头使我们绝望和恐惧,这种绝望和恐惧更加深了母亲的病情。从此以后,就慢慢地神志不清了,一年以后竟瘫痪在床。当时我已是一个镇的镇长,公务极忙,很少回去探望她。1997年农历2月初1日凌晨2点,母亲在我的怀里仙然而逝,享年61岁。
我不知道母亲去世时脑子里还能不能想些什么,我只记得母亲生前有两个最怕。一是怕蛇,就是一根草绳,都往往会使她心惊肉跳半天。母亲去世后,父亲每隔五天写了一首悼亡诗词,到现在有500多首了,其中第一首就是这么写的:“吾妻平生最畏蛇,杯弓绳影怯难眠。而今坟廓水泥铸,安然护汝卧九泉。”母亲,九泉之下,是否有蛇蚁在侵扰着你?然而母亲最怕的还是死。她极好迷信,有八字先生路过,她总是想方设法盘问半天,一旦听到半句不吉之言,心中便会阴沉起来,她的病情,是否也与这种心态有关?不过我们总是这样理解,她的怕死,是因为生来受了太多的苦,并相信她的儿女一定会让她的晚年享福的。我又如何对得起这份期许?我抱着她离去的时候,我分明在她的眼里看见了那种深切的失望和眷恋:“儿子,我能用我瘦弱的双手救你,你就为何不能用你强壮的臂膀来救妈妈呢?”
母亲,我知道来世您是不要我这个不孝的儿子的了,但是,无论几世轮回,无论千里万里,我会永远追寻您做我的母亲。因此,在您离去11年的日子里,我尽管遭遇了多次挫折,但我依然淡定地面对着。我想,就是死了又怎么样?死了,我就又能得到母亲无微不至的呵护了。
是“情到深处浓转淡”吗?11年来,我只梦见了母亲三次,一次在骂着,一次在哭着,一次在笑着……
2008年4月6日夜于长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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