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烟花江南,春光盈盈的三月,桃花开得妩媚妖娆,连游弋在发间的风都是粉色的。是处花飘柳荡风絮缠绵,暖风熏的人欲醉。
那时,我穿碧罗纱裙,碧玉簪挽住三千青丝,浣金丝鞋游走在莽莽草丛,高举的小丝网罩住翩飞彩蝶,伏身逗弄扇动的青翅,一任千怀万绪沉溺其中,不明今昔何昔。
兴味正浓,却觉察近处那束灼热的目光,止了嬉戏的动作,心生窘迫。望着眼前的男子,年轻英俊,透着令人敬畏的庄严与高贵。此刻那双深邃的眼,深深望向我。一时慌了心神,转身欲走,竟被那人拽住,眼里是霸道的坚定:“姑娘我们还会再见的。”唇边旋起令我心惊的笑容。生生挣脱撕去了一方丝袖,惶惶而逃。
【鸳鸯锦】
回到府中,丫鬟锦儿说:“小姐,秦公子来寻,说您若是回来了,请去月老祠找他呢!
“水笙,水笙。默念两遍,心中盛满欢喜。急急放下手中的羹汤,出门前去赴约·
月老祠前,是我目光盈盈,望他深邃的眸子,俊俏五官,一身素青长袍倍显儒雅。一切都是我心底喜欢的模样。唇边笑成嫣然,宛若一朵初开芍药,百媚丛生。
执手穿过那祠前的“真心桥”—丈余高的木柱矗立于水面,间距极大·传说只有真心相爱的人,紧紧牵着对方的手,真挚的爱情感动上苍,才会得到上天的庇佑顺利通过。在另一端的姻缘树上,写下二人的名字,借以求得此生,情比金坚。
那日黄昏,我与水笙郑重地在因缘牌上写下名字,苏锦若,秦水笙。院中的桃花似会了意,纷飞缠绵。
他说:“锦若,此生与卿相守,不离不弃。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与铿锵。
我无语而泪流,满心是膨胀的甜蜜。两两相望,我的眼底是他俊朗面容。他的眼里,亦是我两颊若潮水般泛起的绯红。
多少相思意,已是磐石情。
爹爹在朝为官,与尚书秦子期结为挚友。清高品性,两袖清风。受不了达官显贵的高傲与官场的尔虞我诈。索性二人辞官隐退,交情深厚。又恰逢尚书夫人怀孕,就指腹为婚。
我与水笙,自小便定下盟约。海枯石烂,地久天长。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朗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这一生,我不奢求高贵显达。我只愿与心爱男子平凡到老,仅此而已。
【锥心刺】
浑蒙的天空,霎时被夕阳印染,诡异的暗紫沉色交杂。我的心忽然生出不安与恐惧来。内心惶惶,手足无措。
锦儿说,爹接待贵客,内堂谈话已两个时辰。
我去内堂,见一干人等聚集一起,竟有威严高端之意。轻踮足尖,低头微颦,走上前去请安。
“姑娘,别来无恙啊!听这音色似有印象。抬首去看那说话之人,顿时惊愕,竟是他—那日在桃园见到的男子。此刻,正用一种戏耍玩味的眼神打量我。心生懊恼,蹙了眉,抿口不语。
爹却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只说小女无福啊!况已许配秦家公子,怕辜负了·····
那男子原本嬉笑的脸忽然愠怒:“不识好歹!爹爹唯唯诺诺。我一时气急:“你这浪荡公子,倒反客为主这般无礼,苏府岂是你放肆之地?挺直腰身与他对峙。他身后几名壮汉,面相凶狠似要将我生生撕碎。男子唇边淡笑:“苏青河,三日之后聘礼自会到达。如何做好生定夺吧!言语中的霸气不容回击。撇下一块玉佩,起身离去。
我愤怒,区区玉佩便想让爹爹屈服,痴心妄想!夺了玉佩,作势要摔出去,却听到爹爹兀自呢喃:“微臣恭送......皇上......恭送!
懵懂迷茫,看那玉佩。玉质淳厚,晶莹剔透。是祥云满布,飞龙在天图案。正中工笔篆刻:天宗二八!
天宗二八,天宗二八......!当今皇上谥号。心下大惊。方知晓爹的低矮与卑微,缘何而来。
头脑欲裂,仿似被抽去主心骨,战立不稳,倒坐在地。泪水一颗颗砸落在地,碎裂成伤。
【断情诀】
刹那间,从极乐堕入无间地狱,生命的暗角瞬时剥开,人生如梦初醒。
纵使百般不愿,也是无可奈何。爹娘养育之恩似海深,君命难抵。断不可为了儿女情长,违逆意愿,败了家业。
然,水笙,我该如何面对你?如何兑现与你的诺言?往后时日,被思念侵蚀心扉,满心荒芜,是不是生命已无留恋,空寂落魄?那么忘却我吧!或者恨我,让你不再心存眷恋。
夜色如水,衬着沁骨冰凉。沉香灭,红烛燃。这一夜,燃尽了它的繁华,只剩一把红颜辛酸泪。
素白宣纸上,只写八个字,就心力憔悴,似已悠忽老去。
秦水笙我不再爱你!我无从知晓,锦儿将信函秦府,当他看到这些字句时,会否也如我此刻一样,泪流满面?
铜花镜里,映出女子如花容颜,水缎大红嫁衣线绣鸾凤求凰,绸面红鞋描上戏水鸳鸯,一盏紧步摇斜插乌云鬓,琉璃般精致。
那女子,却似行尸走肉,面如死灰,心若枯木。
花轿步出永州城,终于,还是觉得身体某处,生生疼痛。
人群突然骚动,我透着珠帘看见水笙满身落魄。他痴痴地问:“不是说好,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吗?不是说过此生,你非我不嫁吗?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字字如针,直扎得我鲜血淋漓。护送的将士拳脚相加,也止不住他前行的脚步。
我坐在轿中,面色沉静。看到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匍匐在地。却仍然用凄迷执着的目光看向我。字字句句说的是当初的海誓山盟,和着殷红的血吐出。我却只能言语犀利:“秦水笙,我不再爱你,不再爱。他强撑起的身体,刹那间颓倒,再也不曾起来。
掠过他的目光,轿子一路前行,再回首看他,双眼盈泪。终于,轿子中的女子泣不成声。
【相思盼】
进入宫廷,我只获封贵人。地位的争夺我无心参与。只是在时光飞逝中,对他的思念愈发强烈。就似那疯长的蔷薇般,从心里开至荼蘼。这偌大皇宫,寂寞如墙,思念成伤。常常泪流,只愿他安好。
我住一处锦绣园,园中数株桃花争妍竞放,热闹非凡。只是,我却再也体会不到往昔的快乐。想来缺些什么,也只得几声叹息,悠长惆怅。
年华飞如箭,片刻不留情,流光轻易把人抛。我已入宫三年。宫中三年所经历的种种悲欢跌宕,明争暗斗,无人可诉说,只能独自悲凉。这时光足够,松柏可成薪,桑田渐成海。只是,有一个人,像一株藤蔓般紧紧缠绕,深深扎进我心中,浸肺腑,入骨髓。生生不息,一刻不曾相忘。
他叫,秦水笙。
云妃诞下皇子,龙颜大悦。我向皇上表明思家之意,想来也是无暇顾及,便应允三日归期。
推拒护卫的跟随,我只携丫鬟锦儿,与我同行。
【陡重逢】
时隔三年,我再次回到永州城。城楼已被岁月侵蚀班驳,城中境状大变,已没有了往日的熟悉,一切都已模糊,唯不忘相思。
是夜,青石铺就的回廊小径,曲曲折折,百转千回。月光透过枝桠,映在朱红雕花阑干上,闪烁清冷光泽。夜色如水,恰是新雨后,潮湿的风吹的帐幔轻柔拂动。我在天心楼看这静谧平和,却满心荒芜。
身后,有细碎脚步声,我束紧披风道:“锦儿,夜深去睡吧!不用再侍侯了。那人突兀站定,音色颤颤:“锦若,你可还记得我?心里訇然一阵痉挛,绝无仅有的熟悉,似一道亮光,照明我步满尘埃,灰暗的生命。
我转身,竟真的水笙。梵音寂然,天籁止息。整个世界,恍若只我二人。
水笙,怎么会是你?真的是你么?这些年,你可安好?他不言语,亦是悲痛·只将我紧紧搂在怀中,一遍遍唤我锦若,锦若。
我原以为已与水笙,天涯相隔,各自一端,再也不能相见。可是,此刻我却在他的怀中,安静如婴孩,只有他炽热的胸膛,才让我感觉真实。
这世上最好的时光,总是长不过一生,短不过一秒。我宁愿享这片刻的安宁与幸福,不复苏醒。
【两心伤】
旧地重游。月老祠前,我看那因缘牌在风中细舞,心中又多了份伤感。这三日,便是我此生最快乐的。在此之后,都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时光了。
归还前夜,水笙为我挽住三千青丝,寸寸抚摩。为我在菱花镜前画眉。他说:“锦若,你的眉太淡,这一生,我都想替你画眉。泪忽然就不可抑制。
他说:“锦若,带我进宫吧!既然不能长相守,我愿在你身旁,看你安好,便也满足。
我再难言语,只能应允。这男子爱我至深,遇见了便是劫难。逃不开,躲不掉。况,我亦爱他。
困于情爱,就如蛹中之蚕,要么破茧成蝶,要么,丝丝缠绕至死。
回宫时一行三人。一路道尽缠绵意。诉说相思情。随后数两银子,便将水笙归于将列。
皇上登基周年庆典时,我坐在雍和宫七宝楼台上,望台下的水笙。仿佛还是那平凡的旧时光,两两相望,情愫两心知。纵曾青梅竹马,耳鬓厮磨,朝朝暮暮,终抵不过命运安排。在皇上唤我锦妃时,所有的念想,就被残忍摧毁。
再望,他眼里是层层叠叠,让人心痛的哀痛与忧伤。蹙起的眉心,藏得下多少情殇?
而我,却只能在皇上的身边,浅笑吟吟,心却痛如刀绞。
【生死盟】
春和宫静妃娘娘请去听戏。唱者无心道是:“鸳鸯戏水情意浓,比翼双飞梦。只道神仙多逍遥,亦不及郎有情,妾有意。听者却有意,锦帕擦去眼角湿润。
皇上已许久未来,锦云宫里我独守一庭,冷冷凄清。听锦儿说又有妃嫔进宫侍君。我只是黯然神伤,不知又有多少人,会在这深宫中,被寂寞和等待焚毁。
水笙避开眼线来寻我,面色凄怆,满溢忧伤。锦若,我带你走,逃出这牢狱,远走天涯,做对平凡夫妻吧!
心下大惊:“水笙,三年前若是你如此说,我必定欣喜亲绣嫁衣,必定鲜妍亮丽嫁你为妻,必定这一生与你相守。可是如今,我是皇妃,注定长锁宫廷,得宠与否都老死深宫,用一生押注一段错爱!
他神情恍惚:“锦若,我只想和你共度一生,至死不渝。
我凄然而笑:“水笙,今生注定无缘,惟求待来生。往后时光,唯望我们,各自为安。
他痴问:“但锦若,我会快乐吗?你常伴君身,我无能为力,身心凌迟之痛,你可知道?若你执意不肯随我走,水笙生于世也无眷恋,愿以死了断。
长剑出鞘,苍白月色里清冷肃杀。我扑过去,握住长剑哽咽道:“水笙,此爱如此深重,今生锦若无以为报,愿随君行。利刃划破手掌,鲜血淋漓。
掌心纹路一片繁芜,背负多少海誓山盟?暗藏几多欲语还休?重生?幻灭?一片片缠缠绕绕,我已疲倦细想。
出逃定在月中,圣上围场狩猎当日。
飞蛾扑火,只因痴狂。
【尘埃定】
那日清晨,篱菊初绽,天色尚凄朦。随驾带去大部卫兵,戒备松懈。
锦云宫中,我换上便服,扮作倒夜香的太监,便可顺利出宫。
辛者库里,水笙已备好轮车。我们推着装夜香桶的木车,忐忑前行。
宫门前,近卫军查看宫牌,搜身之后准许通行。我却心里异常空虚,觉察那审视的目光像利剑,直刺我心。
三年的宫廷生活里,命运的起承转合,坎坷曲折,无可揣摩。唯可叹,生之种种,宛若一梦。
水笙备好的马车就在眼前,身后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烟尘滚滚。慌乱中急急上马,策鞭快行。
终究,太迟。
以为天衣无缝此刻却再度逆转,命运戏弄。
禁军首列就是皇上,水笙被强压在地,我第一次直视他强韧坚定。
他言辞凄哀:“锦妃,朕待你不薄,为何背叛朕?我凄惶地笑:”若不是三年前圣上江南遇我,如今我已是他妻。若容我选择,亦是,得此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红鬃宝马上的他质问:“你与他的蛛丝马迹,朕未尝不知,即使愤怒也未想治罪,终究也与你有愧,愿你就此止息。”
我亦强硬:“心既已定,死亦无憾。”
他竟也神情哀伤:“可你却如今与他人私奔,欺君之罪可诛九族,朕乃一国之君,颜面何存?”
我屈膝下跪:“求皇上念在往日情分放他走,锦若愿以死报答。”
水笙挣扎高喊:“锦若,同生同死,誓不相离。”
皇上犹疑不定,我却已气力全无,泪流满面。如今,我的身与心都在提醒我,我累了。
初始已知总会有终结,只是未想这终结始于重逢。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当初便该选择遗忘。
我再望水笙,哀伤深情眷恋的一眼,将他面容铭刻在心。
抽出侍卫腰间的佩剑,朝皇上浅笑:“求皇上成全。”长剑重重一拉,鲜红的血液喷涌滴落,仿佛那桃花开苞质感的声音。圣上惊呼:“锦妃。我虚弱的身子坠向地面艰难言语:“求皇上放过他,只此一愿。皇上——这个威临天下,高高在上的男子,竟也红了双眼,满目悲恸。
水笙挣扎奔来,紧搂我在怀,泪水跌落唤我,锦若,锦若。我如此眷恋他怀抱的温暖。手指再次滑过他的脸,最后一次巧笑嫣然。
【桃夭.尾声】
到终了时才明白:生生死死,利禄功名,红颜白发,刹那芳华,亦终抵不过曲终人散。
生命一丝丝抽离,我最后望着远去的军队,在水笙的怀里,用尽全身的气力唤他:“相公,我们终于可以去天涯了。手沉沉地坠下去。
盍目睡去那一刻,我仿佛看到眼前有绯红的桃花次第开放,艳红灼灼,翩然若海。
终是,遥望,不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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