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就在远方
一
读着春明的信,谭小香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她努力控制着自己,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4岁的山山和2岁的琪琪听到妈妈的脚步声,大喊着“妈妈回来了”奔出屋外。小香飞快地把信藏在兜里,然后顾不得满身的泥水,把两个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春明,你为什么不回来?毕竟,我们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啊!小香抱着孩子,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看到妈妈突然哭了,两个孩子顿时吓得不知所措,但懂事的他们很快就怯怯地站到了一边,不敢再说一句话。
小香很气自己又在孩子面前流泪,但她又实在忍不住,只好丢下两个惊惶的孩子,一个人扑在屋里的床上,任泪水在脸上流淌个够。
连小香自己也不知道,自从春明离家去打工后,她这样躲着流了多少次泪。
小香是个要强的女人。虽然生在这样的穷山沟里,但她仍然对生活充满希望。还在读书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山沟还有城市,城市里有一排排高楼和一条条水泥路。城市里的人生活得很干净,不用在田地里弄得一身汗水一身泥。很可惜那时打工的潮流还没有波及到小香这里的穷乡僻壤,所以小香对城市只能停留在憧憬和向往阶段,只觉得城市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香不屈从于命运的一个重大举措,不是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嫁到了唐家湾。虽然谭、唐两姓历来是宗族不和,她的“下嫁”使所有的谭姓人脸面无光,虽然唐家湾比她家更穷更偏僻,虽然她的相貌在本地数一数二,但她仍然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唐春明。因为唐春明是这个穷山沟里惟一的高中生,因为唐春明有和她一样的憧憬和向往。
凭着两口子的勤劳和机灵,婚后几年,小日子虽然过得艰难却也很幸福。生了两个孩子,凑合着盖了两间泥砖房,四亩三分山地年年也弄得到一些足以糊口的粮食。按说这样的情形在唐家湾也算得是一个不错的人家,但小香两口子怎么肯就此满足呢。
因为太偏僻,改革开放改到唐家湾只改变了一户人家,那就是村长唐运德家。多次去过乡里县里开会的唐村长当然多少见了一些世面,让他的儿子大凯跑起了运输。这样几年跑下来,硬是在唐家湾这样的穷地方建起了一栋气派的高楼。不用再在田里创食的唐运德整天叼根烟斗,眯着一双老眼在村里到处转悠,村里人不论老小都客气地称他为“德叔”。谁也不敢轻易得罪这位村里惟一的“富翁”。因为谁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许要求他。
钱的作用在贫穷的地方是这样的显山露水,这不能不让小香和春明为以后的日子再作另外的打算。守着几亩薄田不要说供子女上学,恐怕一辈子连一栋像样的房子都盖不起。恰巧这时春明高中时的同学郑华来看春明,看到春明这样下盐不油的日子和一身泥水的小香,说什么也要带春明到外面去赚大钱。说春明如果再窝在这样的穷山沟里,不但对不起自己的高中三年,更对不起如花似玉的媳妇小香。春明看了看满屋乱爬的两个孩子,很久没有说话。倒是小香觉得这是个难逢的机会,极力怂恿春明跟郑华去。春明开始怎么也不忍心把这个家完全丢给柔弱的妻子,但后来见小香也点了头,才咬着牙狠狠心,走了。
其实,这个家也只有这样,兴许还有个出头的年月。
没有春明的小香,过的根本不是人的日子。很多沉重的农活以前根本不上肩,现在是一个人干;两个孩子基本上帮不上小香什么忙;至于娘家,自从她与春明结婚那天起,小香就再没有踏进那道门。要回娘家,她一定要和春明一起风风光光地去,就现在这样子,十有八九会被暴怒的父母扫地出门。小香就这样里里外外一个人撑着,连自己也说不清哪一天会突然倒下。但奇怪的是,日子过得这样疲惫,她竟然也撑过来了。也许是丈夫的远行和孩子的成长给了她无穷无尽的力量吧,只要春明顺利,只要孩子平安,自己苦点累点又算什么呢。
然而春明的外出并没有带来什么好的消息。他说他见到城市了,他说城市真的很远很远,他说城市是那样美丽他都不想回来了,他说在那样美丽的城市他一个高中生找工作真的很难。真的,半年多了,他不但没有寄回一分钱,反而叫小香寄了300元给他。好在郑华还有住的地方,不然早就要流落街头了。
接到春明的信,小香常常一个人躲着流泪。难道真的是应了一句老话:“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吗?那她和春明又何必这样苦苦折磨自己呢?好几次她甚至动了叫春明打道回府的念头,但见过了城市经历了繁华的唐春明却说什么也不肯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来。
这一次春明的来信让小香感到就像五雷轰顶。生活再一次和这对贫穷的夫妻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唐春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进到一家电子厂,没想到进厂才三天就不小心被机器扎伤了手,被无情的老板赶出了厂门。走投无路的唐春明只好回到郑华处,但郑华却只能给他提供住处,也没有能力帮他,所以他要小香赶快寄1000元给他做生活费和医疗费。
1000元!这个数字让小香看了差点晕倒,就算把这个穷家的盆盆碗碗卖尽,也值不了1000元啊!唐春明在信中说去借,可是该向谁借呢?唐家湾又有谁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呢?农村女人借钱的途径通常是娘家,可小香早已和娘家闹得恩断义绝,她还能再上那道门吗?即使她厚着脸皮去,不要说娘家拿不出,不是拿得出,听说是为唐春明借钱,不拿了扫帚打她就算便宜她了,哪里还能借到钱?思来想去,小香几乎要绝望了。
几乎要绝望的小香最后突然想到了村长德叔。在唐家湾,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的人,也许只有德叔了。一想到德叔,一想到那个老光棍那双总是眯着的老眼,小香的心里就掠过一丝凉意。虽然村里人表面上都尊敬他,但小香总觉得那双眯着的眼睛里射出的每一束光都令人不寒而栗。
一束初夏的阳光照在桌子上,直到天亮才朦胧睡着的小香被琪琪的哭声惊醒。不能再犹豫了,小香爬起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得赶快借钱,春明还在举目无亲的远方受着煎熬,稻子马上就要收割了,还有很多事必须去面对,犹豫能管什么用呢?
再说,德叔毕竟是一村之长啊。他的儿子大凯和春明是从小要好的朋友,他的儿媳美云更是小香初中的同学,如果他肯借钱,问题不是就解决了吗?
不过要开口向人家一下子借那么多钱,还真的让小香为难了好久。为了便于开口,小香特意把春明的信也带上了。鼓足勇气来到村长那座漂亮的洋楼前,小香仍然感到敲门的手是那样沉重。
还好,开门的是小香最希望出现的曾美云,这两个当年公认的校花在相视的那一刻突然都笑了,小香的笑容里当然包含了更多的苦涩。生活的陀螺,把人的命运转得如此天壤之别。当年成绩最差的曾美云自嫁给了大凯基本上就足不出户,也没有生孩子,结婚5年了还是那样白白嫩嫩;而当年成绩最好的女生小香却同样没有机会上高中,嫁给唐春明之后风里来雨里去地为生活波,虽然身材难以改变,但容貌却明显比美云老了许多。
令小香惊奇的是,当年总喜欢叽叽喳喳说话的美云如今仿佛经过了脱胎换骨,与老同学相见也没有说上三话。得知是找村长的,就一言不发地把小香带进了客厅,然后又一言不发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村长刚刚吃完饭,正在很惬意地剔着那口被烟熏黄了的大牙。看见小香他的眼睛突然很亮地闪了一下,然后就很温和地问起小香话来。
长者的温和一下子打消了小香所有的顾虑,她就把春明的信拿给他看。在他看信的时候小香的心总是突突地跳,如果他不肯借的话,那可怎么办呢?
小香内心的忐忑让她忽略了那双眯着的老眼中闪过的一丝狡黠,所以她只听到慷慨的德叔热情地说:“春明这娃受伤了?你怎么不早说?春明和我家大凯早些年那是没得说的,如今这娃有难,别说一千,就是三千四千,也得赶快给他寄去呀!”还没等小香开口说出借钱的事,他又说:“你们那家当我知道,怕是有困难吧。你有困难知道找我,我很高兴。不过我手上一时没这么多现钱,我等下就赶到乡上信用社去,晚上你到我这里来拿钱,明天一早大凯就会开车回来,让他帮你带到县里去寄,省得你自个跑耽误工夫。小香你看怎么样?”
还能说什么呢?人家德叔把该想的都想到了,能帮的也都帮足了,小香觉得内心的委屈一下子得到了理解,两行热泪一下子涌出眼眶。她哽咽着朝德叔深深地鞠了一躬,她不知道她还能用什么方式来表示她心中的感激。
看来,以前真是错看了这位好心的村长。小香出来的时候,这样想着,只觉得初夏的阳光十分灿烂。
二
一天的农活很快完结。到日落的时候小香望见德叔风尘仆仆地从乡上回来,她的内心再一次被这位好心的村长感动。要知道从唐家湾去乡里,惟一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而德叔又不会骑自行车,只有步行,最快也要10个小时往返。
吃罢晚饭,安顿好两个孩子,估计德叔也忙完了,小香才再一次来到那栋高楼前,此时已是晚上8点了。
开门的却不是美云,而是德叔自己。听德叔说美云上午回娘家了。小香对这事当然有一点奇怪,但这点寄怪很快就地去了,因为德叔说钱拿回来了,还问她1000块钱够不够。小香连声说够了够了,怎么能一下子借人家那么多钱呢?
天真的小香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进到房中的德叔就不再是慈祥的村长了,而变成了一个讥饿的魔鬼。他半眯的眼睛完全睁开了,射出了狰狞的光。毫无戒备的小香一下子被他那鹰爪一样的大手扯落了单薄的衣衫。她还来不及叫喊(她最快的反应也不是叫喊,而是拼命抵抗,因为在那样的地方,她不敢叫喊),就被德叔几句恶狠狠的话震住了:“你喊吧,不要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就是有人听见了,也是你在勾引我,你半夜来我家干什么?你脱了衣服又怎么见人?你大声喊,看人们是信我这个村长还是信你这个骚货!”几句话让可怜的小香再没有一丝反抗的力气,只好任由这个道貌岸然的老光棍摆布……
事后,德叔竟然又悠闲地抽起了他的烟,显然他已经知道小香不敢拿他怎么样。羞辱和悲愤使小香浑身颤抖,她踉踉跄跄跑出那道房门的时候,那个无耻的声音又说:“你借的那1000块钱,已经按信上的地址给春明寄去了。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1000块钱,而且还只是借,这是一场什么样的交易!小香只觉得自己跌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满身的肮脏,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晚上来拿钱,曾美云刚好去了娘家,一个多么明显的陷阱,而她谭小香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她忽然又恨起了曾美云,她的回娘家难道真的是一种巧合吗?
小香当然不会知道,在她跌跌撞撞离开那栋高楼的时候,在漆黑的夜里,有一双眼睛一直在凝望她的背影,那双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她就是德叔的美丽儿媳——曾美云。
曾美云之所以能嫁给大凯,德叔之所以能应允这门亲事,惟一的原因就是她的美丽。这是曾美云后来才知道的,当她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那个诡计多端的好色之徒——她的道貌岸然的公公在一个风雨之夜轻而易举地占有了她。她想过反抗,想过告诉丈夫,但后来发现这些都是徒劳的。她的同样是花花公子的丈夫大凯常年在外面跑,几个月难回一次家,回来也从不会问她什么,只是把她当作一个休息和玩弄的港湾。穷怕了的她慑于老村长的淫威,最终终于屈从了命运的安排,过起了外了看来养尊处忧,实际却是屈辱不堪不人不鬼的日子。为了避免更大的难堪,她坚持一直不生孩子,这一点倒没有遭到什么人的反对,因为大凯对生不生孩子也从来都不在乎。
只是那无边的屈辱,无边的恨,只能被漫漫长夜一点一点吞噬,然后让悲剧在那栋恐怖而阴森的高楼一次又一次上演。
小香的到来,使她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后来她果然被严令呆在房中。她知道又有一场悲剧要上演了,可是她竟然没有半点能力去阻止。也许这么多年的折磨,使她早已变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面对着对她,甚至对整个唐家湾都有无上威严的唐运德,她一个柔弱的女子,又能做什么呢?而万一这个什么都做得出的唐运德把这些事说出去,她在唐家湾还能有活路吗?
所以,唐运德,德叔,唐村长,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虽然40岁就死了婆娘,虽然总是转悠在唐家湾这样的破地方,却仍然能把他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曾美云奈何不了他,谭小香同样也奈何不了他。这就是穷地方的好处。
夏天的风越来越热烈地吹着,田里的庄稼眼看又可以收割了。这也许是仁慈的上苍没有忘记唐家湾的子民,那些贫瘠的坡坡坎坎上依然能生出些许金黄的笑容,在疲惫而热烈的风中尽情摇曳。
三
夏天的风同样也吹到了远方的城市。作为唐家湾惟一的打工仔唐春明同样也感受到热烈的气息。妻子小香寄来的1000元帮他度过难关之后,他终于开始了真正的打工生涯。
在郑华的帮助下,唐春明进到了一家规模很小的珠宝加工厂。他的高中文化使他很快在这家小厂找到了用武之地,几天之内就被升为班长。他的农民式的诚实和精明也很受老板的器重,常常有一些重要的事让他处理。经历了半年多漂泊的唐春明终于感到自己站稳了脚跟。城市开始以它滚烫的热情接纳这位来自农村的年轻人,它的繁华和摇曳多姿是那样的让人迷恋!
逐渐走进城市深处的唐春明常常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哀,而且这种悲哀随着他对城市的进一步亲近而日渐凝重。是啊,再繁华的城市也不是唐家湾,再成功的唐春明也只能是这霓虹灯下的匆匆过客!
有了这样想法的唐春明再来审视自己的婚烟,陡然发现那其实是他最大的不幸。如果他至今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那他可能会有更大的发展;而现在,他就算走得再远,可能也一辈子走不出唐家湾。
当初如花似玉的谭小香就这样在唐春明的心中一落千丈,除了偶尔象征性地写封信回去,唐春明实在不知该怎么向那个农村妇女诉说自己内心的感触和苦闷。
就在唐春明为自己的命运不平的时候,一个老女孩走进了他的生活,她就是老板惟一的女儿——陈艳。
也不知受了什么心思驱使,当陈艳问他是否结婚时,他竟然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这样故事就不可避免地开始了。唐家湾的山水自然比不上霓虹灯的浪漫,朴素善良的谭小香自然也比不上热情似火的城市姑娘,与陈艳的相处使唐春明感觉自己遇到了真正的爱情,很快两人便如胶似漆。
陈艳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受过多次欺骗的她只想找一个可靠的男人来照顾自己;陈老板对女儿也不再有太多的奢望,只希望能找个上门女婿来支撑门户,唐春明无疑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就这样成为一个城里人当然是唐春明最大的渴望,但他一直不敢答应,因为他深深地知道,他还有一个谭小香,还有两个孩子,在遥远的唐家湾。
好多次他想把真相告诉陈艳,但最终鼓不起这个勇气,他怕一旦说出真相,他现有一切就全完了。他决定永远不要说出这个秘密。
当然老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最后他还是去找了郑华。郑华在外面闯多年,他也许会有办法。
郑华还住在以前租的房子里,和他一起住的据说是他的老婆。唐春明把心中的烦恼说给他听,没想到郑华听了却哈哈大笑,笑完之后他挺神秘地对唐春明说:“你看冰冰是我老婆吗?”唐春明说:“当然是。”郑华笑了,说:“说你嫩你还真嫩,碰上这点子事就没了主张。告诉你吧,冰冰现在跟我住在一起,但她不是我真正的老婆。我的老婆在家里带孩子,每月我给她寄点钱去就是了。你看我现在不是舒服得很吗?”读过高中的唐春明说:“你这样不怕犯重婚罪吗?”郑华显得更不在乎,说:“重婚罪?谁告你?不要说老婆不知道,就是知道了她也不会告,你只要能出钱养着她说是了。农村妇女,有几个说要感情的?再说了,我们那里结婚,基本上都没扯什么结婚证,就是真告了,政府也管不着!”郑华的一番“宏论”让唐春明这个高中生听得连连点头,心中顿时豁然开朗。那么麻烦的事原来竟这样简单,以前真是笨得不行。
再无顾虑的唐春明和陈艳的关系自然有了更大的飞跃。5个月之后,两个人就开始同居了。对唐春明而言,幸福已经是唾手可得的月亮。
四
驻村干部杨坚是在无意中认识小香的。这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小伙子那天骑着摩托车来到唐家湾,迎接他的是一场大雨和一个在泥泞中一步三滑的挑担妇女。一贯热情的杨坚几乎想都没想就去接过了那妇女肩上一担沉沉的稻谷,一直帮她挑到了家里。
那个妇女就是小香。
那个时候正值“双抢”,春明来信说厂里不批假,回不了,小香就一个人扛起了全部的农活。也许只有累,才能让她暂时忘却内心的创伤。
小香当然不知道,她苦苦支撑的全部希望——她的男人春明,此时正一步步走向另一个女人的怀抱,正处心积虑地筹划着怎样把她这个累赘甩掉。
杨坚当然不知道这一切。他只是觉得这个单薄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实在可怜。他觉得作为驻村干部不帮这样的群众简直算不得干部。他在第二天就从乡里叫来几个年轻人,风风火火地把小香的农活干了个一干二净,干完连晚饭也没吃就骑上摩托“突突突”地走了。
小香虽然对所有的热心人都多了一层戒备,但大孩子似的杨坚仍然掀起了她心中的感动。而对人事的认识还相当单纯的杨坚自从认识小香,就和这个大姐姐似的女人结下了不解之缘。借着下乡的机会,三天两头地往小香家跑,帮小香干农活,没事就逗山山和琪琪玩。杨坚这样的行为自然让一个人大为不悦,那就是唐运德。唐运德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到乡长那儿告了杨坚一状,说杨坚和唐家湾个别妇女关系不明不白。乡长对初出校门的杨坚当然没什么怀疑,但仍然告诫了杨坚两条:一是尽量少去唐家湾,二是不要一个人去唐家湾,更不要一个人去“个别妇女”家。满腹委屈的杨坚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但领导说了,只能照办,弄得杨坚多了许多惆怅。
随着山区经济的开发,有很多外地的采购员涌到山里来。杨坚的大学同学肖宇凡也来了,经过领导批准,杨坚就把他带到了唐家湾。
在唐家湾见过村长,杨坚就到了小香家,留下肖宇凡和村长神侃。也不知这小子和村长侃出了什么宝贝,竟赖在村长家吃了一顿中饭。
回乡的路上,肖宇凡神秘地告诉杨坚,说他在唐家湾发现了一种名贵药材,这几天要呆在他们乡。杨坚也懒得问是什么药材,他只是乐得又可以多来几天唐家湾。但肖宇凡又告诉杨坚,以后进唐家湾最好分开进,进村后也要装着不认识,说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杨坚当时多少有些气,什么宝贝药材,还怕人偷看了不成?
采购员的嘴巴着实厉害,没几天就把村长唐运德哄得服服帖帖,一门心思做起了发财梦。肖宇凡到他家如入无人之境。
半个月后,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
那天肖宇凡一个人去了唐家湾,没有叫杨坚。直到傍晚杨坚才知道肖宇凡不见了,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唐村长的儿媳曾美云。
电光火石之间,杨坚突然想起了肖宇凡的那些奇怪叮嘱。看来这家伙早有预谋,杨坚顿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但他怎么也想不通的是,一向为人热情办事稳重的肖宇凡,怎么会做出这等糊涂事来?
直到3天以后,他收到一封发自县城的信。
信是肖宇凡写来的。
洋洋4页纸的信,杨坚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自己泪流满面。
一个血泪交织的故事,一个被生生扭曲的青春。一个如花的少女,一个道貌岸然的村长。一栋气派的高楼,一座真正的人间地狱!
杨坚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但信的最后,肖宇凡告诉他,应曾美云的要求,这封信不能让第二人个知道,看后最后烧掉。他们已去了一座很远的城市,永远不会再回唐家湾。
创伤可以掩盖,但罪恶也可以掩盖吗?
杨坚带上肖宇凡的信,一个人来到唐家湾,他想听听村民们的意见。他开始以为唐运德会来找他,结果却没有。唐家湾到处是三三两两议论的人群,大家的观点基本上是一致的,都是愤恨采购员的可恶和曾美云的风骚。说天下竟有这样的女人,放着这样的神仙日子不过,仅仅因为丈夫常年在外,就耐不住寂寞跟野男人跑了。听着这样的议论杨坚才明白了肖宇凡信中的苦衷,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直冲脑门。
小香对曾美云更有一种别样的不齿。杨坚一肚子的话就这样全烂在心里。
令所有唐家湾的人感到奇怪的是,出了这样的事唐家父子竟没有去报案,即使公安局的人来了他们也是支吾着不肯提供线索。也许是曾美云的做法太让人伤心了吧,所以都不肯去找她回来——唐家湾的人后来都这样解释。
只有杨坚看着这个迷乱的地方,牙齿咬出了血。
五
一年后。唐家湾的田地里再次显现出一些疲惫的金黄。人们又开始照例的劳作,在烈日和暴雨下不厌其烦地清点着自己可怜的收成。
谭小香常常干着活,又出神地望着远方。杨坚看着她异常惟悴的脸,只觉得一阵心酸。
他已经知道了她的唐春明。她的唐春明已经两年没有回过一次家了。
而关于唐春明在外面已经结婚的传言却越来越多,越来越真——连杨坚都已经开始相信。
谭小香却不信。她为这个男人付出了太多,他不可能这样做。如果她信了,她可能就要崩溃了。
所以她常常出神地望着远方。但她期望的情景却始终没有出现。
稻子收完的时候,她收到了一张汇票和一封信。
汇票是唐春明寄的,整整2万元,附言内没有写一个字,也没有寄款人地址。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小香突然笑起来,笑得很悲怆。她对杨坚说:“你知道吗,两年前的一天晚上,我把自己卖了,借了1000元去救他,现在他还我两万元,你看多值!”说完她说像一片干枯的树叶,倒在杨坚怀里。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杨坚扶着她拆那封笔迹很陌生的信,连杨坚也没有想到,信竟然是曾美云写来的。
信只写了两行字:
“亲爱的小香姐,我对不起你!”
信里还夹了一张照片,赫然竟是肖宇凡和曾美云以及他们的孩子的合影,一家三口笑得十分甜蜜。
两个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直到她知道了他那封4页纸的信;直到他知道了她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
杨坚问:“为什么不告他?”
小香说:“告倒了他又怎样?我自己怎么做人,我的两个孩子怎么做人?再说,我告得倒他吗?”
杨坚想想也是。这正是那个高明的村长倚仗的地方,在闭塞而落后的唐家湾,常常是人言胜过法律。
一阵长长的沉默。
突然,小香说,我要去打工,我想去看看城市的模样。
是啊,城市到底是什么模样呢?它怎么能够使春明这样老实的人都回不来了呢?
杨坚当然知道她想去干什么,但他没有说。他只是担心地问,你一个人去,行吗?
有什么不行,小香说,你不是说,城市就在远方吗。
是的,城市就在远方。但是,在这个远离城市的地方滋生的黑暗和愚昧,留下的罪恶和创伤,真的会在远方的城市里消失吗?
杨坚看着小香,看着这个日渐消瘦但却日渐坚强的女人,只觉得有一种热热的东西正悄悄地盈出眼眶。
他知道,这个走过了山外的青山,走过了泥泞的小路,走过了人世的冷暖,走过了困惑的唐家湾的女人,一定会走进她梦中的城市,一定会走向她幸福的彼岸。
因为,城市就在远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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