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这样问他。她说，如果我再年轻十岁，不，年轻五岁就好了，你会不会考虑和我白头偕老？

我不知道。他说。

如果我没有钱，如果我是个很穷很穷的女人，那你还会不会和我在一起？

他低下头。轻声说，我不知道。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其实，她并无意留恋窗外的风景。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为什么不给点别的答案，自欺欺人一下。

他期期艾艾。

她走过去，抚摸他的脸，若无其事地微笑。她说，我是闹着玩的。我喜欢你这样，不矫情。然后她点燃烟，又问他，你要不要也来一支？



她见过他很多次。应该说，她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他了。

他只是一个在路边摆摊的落魄的年轻人。

无意中的一瞥，成了她上瘾的毒药。每天，从公司出来，她都会去那里。隔着灰褐色的车窗，用抽三支烟的时间，静静看他，然后离去。

没有一句告白。他不知道有一个女人在迷恋他。而她正准备下手的时候，突然的，有一天他消失了。或许是生意不好吧，想起他卑微地站在路边，热切地等候顾客的样子，她陡地有点心痛。

她的生活还是没有一点改变。上班，泡吧，看书，就这样。还有就是依旧和不同的男人上床。他就如雁过无痕，不，事实上不是，她怅惘，她短时间内无法忘记他。

后来有一天，多久，倒不是记得很清楚了。大概一两个月后吧，她在朋友开的酒吧里看到他。他做侍应生。

她发誓，她不能再错过他了，放任他失之交臂，远观而不亵玩，她做不到。

她给他很多小费，半年来从不间断。不过她不想提携他，养他她是愿意的。像李碧华说的那样，她怕提携的男人有一天伺机突围。毕竟她三十七岁了，不年轻了。而他才二十三岁，风光无限好。

她不能让他骄傲。他只是服务生，他的身份是低微的。这半年，她做得很好，没有刻意去迁就讨好，就已经在他的心里奠定了基础，打下了一片大好河山。

她把他带回家。她说，你以前的薪水是多少，我给你翻倍。

他说，不要那么多。以前的薪水给弟弟妹妹做学费已绰绰有余了。

这么憨厚的一个人！她笑了起来，那你自己呢？她知道，乡下的年轻人拼死拼活，都是为娶妻养家做准备。

从浴室出来，她揉揉湿漉漉的头发，说，你去洗个澡吧。然后，她把头发吹干，坐在床上剪指甲。

他没什么经验。看着她的肉体他紧张极了。他下体膨胀焦灼，但他似乎不敢开始，不敢做任何行动。

她轻声问道，难道你以前没有做过吗？

他说，有，很久以前了。

你别说忘记了。她差点大笑起来。看到他不好意思的样子，才强忍住。她教他，鼓励他，要他怎样怎样。他表现得很失败。不过她还是笑着称赞了他。她再度吻他，紧紧抱住他。说，我们就这样抱着，就这样到天明好吗。



她没有，还没有对谁认真过。那些混迹情场资历甚老的男人，不用言传，很快进入角色。她也从来都是逢场作戏。可这个对男女情事一无所知的男人，却唤起了她久邀不至的爱意。

她有时候想起那个男人懦怯憨厚的样子，也会疑惑自己怎么会爱，但她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每个人都说她很美很年轻，当然她自己也知道。可她还是经常问他她好不好看。他说好看。她又问美不美，他点头。然后她又问，你说的是不是实话。是的，他说，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想起年轻时候的李清照。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那是俏皮。她是真的不够自信，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

进屋看不到他，她就会惶遽不已，在公司的时候，她也常这样担心着他会不会卷了东西弃她而去。直到看到他坐在书架前聚精会神地看书，她才放松下来。

她会走过去吻他，抱住他的头，像一个母亲一样把他抱在胸前。哦，不是这样，她不能这样，她错了。她再依进他的怀抱，她要让自己像一个小女人。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人。她愿意做小女人的，她愿意学习怎么去做。

他说，你的藏书真多。她说，是啊，那是我的嗜好。如果我认真写，我可能比张小娴还要写得好呢，呵呵。你呢，你也喜欢看书吗？

他也笑了，恩，没事的时候喜欢拿几本书看看。

嗜书的人大都是极端的，或者清高，或者开放，他是哪种人呢？她微微颤了一下，他会不会认为自己是在出卖肉体？

不过还好，有一天她婉转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告诉她那没什么。他说，你是一个很好很优雅的女人，我是喜欢你的。

她很意外，她觉得她跟优雅挂不上钩的，至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简直像……不过，他是不会说谎的。也可能是他遣词不当。不过，这不重要，只要他喜欢她就好了。看到他笑，她高兴极了。

他跟她说，不过，这样的生活很压抑。他试探着说，我能不能找个什么工作做做呢。

也是，把个男人藏在家里像什么话，这又叫金屋藏什么。还有她那上初中的儿子，哪天回来看到了怎么办。她想了想，说，这样，我有个朋友开书城，我跟她说一下，让你去里面上班，很轻松的，没人的话，你还可以看下书呢。

好的，他很满意。他握住她的手，抱了她一下。



她给他买很多东西。手机，服装。你想要些什么呢，跟我说哈，我都会给你买的。她说。他不要，他拒绝。她知道他可能有压力，不过她爱他，她愿意付出。

她笑谑地说，你担心什么啊，以后会怎样我不在乎的。你不是我的银行，我把我的命存进去，也不会想你追讨的。

他们在一起两年了。他不再懦怯，他能带给她快乐，哪一方面都是。许多时候，她像一个少女一样撒娇，骄傲地抬起头，说，曾经我像那个胡皇后一样，没心没爱没灵魂，现在我比她好到哪里去了，我有了爱情有了全世界。

是这样的，她曾经跟他讲过胡皇后的故事。在历史上，胡皇后是个放荡成性水性杨花的女人，私通俊男和士开，北齐主高湛驾崩后，她更有恃无恐，常把看上的小和尚扮成宫女带进宫。后来北齐灭亡，胡皇后逃到长安沦为娼妓，对人扬言道，那比当皇后还过瘾。

她说，我其实挺喜欢这个胡皇后的，忽略掉荒淫的一面，至少她很勇敢真实。她看着他说，我说这样的话，你会不会觉得很恶心？

他摇头。他说你也很真实勇敢，真实不一定是好的可爱的，但比伪装要好。

她很感激她能这样说。曾经她确实很堕落，在事业上她攻城掠地所向无敌，但在汹涌的情欲面前，她却无力地缴械，俯首称臣。她很空虚，所以有很长一段日子，她只用通过和不同的男人上床这种方式来分担一二。

有一天，她在信箱看到有他的信，是他妹妹写来的。她交给他，说，真是血浓于水兄妹情深啊，快打开来看看，写的什么。

他笑着拆开信，但笑着笑着笑容就冻结住了。怎么了，她去拿信。她担心他，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他躲开。不让她看。他说，没什么。那语气，她怎么会听不出来，那么沉重。

她最终还是看了信。他的妹妹告诉他，父母正筹办着他的亲事，很快就有结果了。她在信里说，哥，知道吗，大嫂她好漂亮好漂亮，简直就像一个明星呢！

她看着他。她很底气不足，还是看着他。她说，你是怎么想的，很高兴？迫不及待？

他摇头，你明明知道，我不会那样。我很乱，现在。

她走近他，走得很近很近，她可以听到他潮湿的呼吸声。她害怕失去他。她抚摸他的脸说，你好好想想，婚姻是一件大事。

恩，他点头。他握住她的手，探索着吻下去。他抱住她，很小心地吻她的脸她的唇，然后他变得很粗暴，她的脸被挤痛了，被他的牙齿刮到了。

她想起了《情人》中的那个男人。她看他的脸，看他有没有哭泣。他没有，他没有哭泣。他只是像动物一样哀号。她没有力气去很小心地爱抚他。他把她箍得太紧，她没有力气。她只能在他有力的臂弯里重重地喘息。

他解开她的衣扣，深埋进她的怀里。他蠕动着，猛烈地吸。她背靠着墙，她腾出双手，作为一种回应去抚摸他的头发他的脸。

她让他推倒她，压住她。她不说话。她让他那么做。她让他摧残她，摧毁她，她让他那么做。

你不能走，不能。她迎合着他的快感，呻吟叫喊，她说，不要离开我，好吗。

过了几天，他的母亲打来电话。她坐在沙发上闷闷地吸烟，闷闷地听他的回话。收了线，他没有看她，他低垂着头走到落地窗前。她掐灭烟头，问他，你母亲要你回去相亲，是不是。



她不能让他走。

其实认识了他后，她心底里是厌恶胡皇后那种女人的，无论男女，一个人只剩下了一具充满情欲的空壳时，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他走了，她怎么办呢？

她惶恐了。她想试一下，如果真的没有他的生活，她能不能过下去。她约了一个熟悉的成熟的男客户，可是做了之后，她觉得很空虚。很久了，心还保持着惯性，厌恶抗拒的惯性，很不舒服。她送走那个男人，闷闷地吸了一支烟。

她去接他，没有接到。书城关了门了。她疲倦地等。夜很深了他才回来。他喝了酒。她知道他心情很糟，她很心疼，她去扶他。

她说，我没有接到你，你怎么不给我一个电话，一个人喝酒喝这么晚，让我担心死了。

只喝了一点点酒而已，一点点。他说。他没有告诉她，他今天很早下班，开门后竟然听到她和男人做那种事的声音，他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然后看到她送一个英俊的男人下楼去。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问她，是不是经常这样，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吐得一塌糊涂，然后说累了，想睡觉了。

她和几个女伴去电影院《做头》。她心情不好，看得很不认真。影片说的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她都不知道不清楚。她只记得关芝琳高贵美丽的头颅和霍建华无奈忧伤的表情。结局似乎是他们不在一起。应该是这样。没记错。想想也是，他们怎么可能在一起。

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想她和他的事，她想了很久。她还思考自己与剧中的关芝琳有什么相似处。她开始动摇，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给他幸福，能不能天荒爱未老，能不能，能不能……



无论如何，你还是回去一趟吧。她说，并且帮他收拾东西。只有她自己能够发觉，那一刹那，她全身无力，迟缓得就像一个迟暮老人。

他没有拒绝，他什么也没有表示。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把他的东西一件一件整理好，放进箱子。要扫他出门了，他想，他们应该缘尽于此了。她又会有新的生活，在那个男人的照顾下，她才会快乐幸福。

她要他再抱她一下。抱久一点，她说。

他点头，他紧紧地抱住她。一场游戏一场梦，松开怀抱温暖退尽，梦也就灭了吧。久一点久一点，只是一种缅怀，或者什么，或者决绝前的片刻温柔。

她又问她曾经问过的问题，她说，如果我再年轻十岁，或者五岁，你会不会和我白头偕老？

她是在嘲讽他以前不懂得珍惜，并且嫌她，才造成这种局面吗？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啊，他说，不是的，其实……

他揣测时的样子，看在她的眼里，却以为又是一种难为情的犹豫。她的脸上浮起一个自嘲的微笑，打断他，说，其实我也并不一定要得到你的回答。

她想，他到底还是很难抉择，他又不愿骗他，他从来都是一个纯真憨厚的人，是她从一开始就给了他太多压力，他过得不快乐。

他沉默了，哦，原来我的答案是一还是二，她都根本不在乎。是了，这两年多，她付出了若干，只得到失望，眼下，终于找到了一个更合适的，我的一切一切都根本不重要了。

他把她放进箱子的钱拿出来，他说，你不用再给我钱，真的。

为什么。她颤了一下。硬把钱塞进去，说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为你付出，以后会怎样，我不会在乎的。

她转过身，关掉徜徉房内的钢琴曲，说，走吧，我送你去车站。

他默默地点头，默默地提起箱子。他的泪快下来了。他看了看骤然空寂音乐湮逝的房子，想道，这真的是曲终人散了。

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