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她那时才二十三岁，她记得。清楚地记得。
正是如花的年龄。不过，她感觉自己早就死了。对生活充满绝望，波澜不起，就如屋后树林中的那条大河。
这不是死了是什么。
那天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任何征兆。一样的晴天丽日，一样的沉闷气息。
八二年的四月。四月的一天午后。她背着背篓从地里走出来，走在石头砌成的小道上。依然愁眉深锁。她不知道此生还有什么赏心乐事，还有什么值得她高兴。所以她不笑，从不。所以她一直一直忧伤着。
姑娘。她突然听到有人叫她。她回过头去，不是不愕然的。叫她姑娘？还有人叫她姑娘？
她看到小道下的平地里坐着一个男人，支着画架，手里拿着画笔。是他在叫她。姑娘，这附近有没有人家？
有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来了幽默感，说道，没有人家，那我从地里钻出来的啊！
男人笑了，说，说不定是从天上飘下来的呢！
她的脸红了，正想转身就走，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你是画家吧。
哪里称得上，男人说，只是爱好而已。
男人笑起来很好看，真的。她还没有看见过如此英俊的男人呢。不过，话说回来，她才只见过几个男人呢，她的脸又的红了。
男人摊开双手，很享受的样子，大声说，这里的风景真好啊，乡下的风景就是好！
她怔了一下，怎么她不觉得呢。许是她在此生活久了的缘故吧。听他那样一说，她也四处望了一下，只见满眼层峦耸翠，野草恣肆蔓延。色彩纷呈的野花随风摇曳着细碎的美丽，最迷人的当属黄油菜花和白萝卜花，阳光下漫山遍野地招摇喧闹。真的很美。
回到家，她还在想那个画画的男人。他叫她姑娘。她恍惚间笑了。她想，她真的还年轻吗，不是很老吗。
她十七岁那年就嫁了人，仓促极了。媒婆来了一两趟，父亲收了一些彩礼，然后她就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拜了堂。婚礼简陋，一切仓促得都来不及弄清楚发生了何事。
她的男人是个生意人，常年在外，这样也好。她不喜欢他，她怎么可能喜欢他。那样的一个人！矮矮胖胖，塌鼻子，一脸麻点，很是狰狞。而她是美丽的，很多人都这样说。她知道，她出嫁的那天，有很多人替她感到惋惜。
从那天起，她的痛苦开始，幸福走远。从那天起，她的眼泪启程，从此不休。
好在她的男人常年在外，否则她会死掉的。家里只有一个又瞎又聋的婆婆，公公前两年去世了。没有一个人可以谈话，没有一个人。
她又没有子女。所以她很孤独，很寂寞。
所以她常常有那种感觉，自己死了。欲念潜沉，一如劫后死灰。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谁在敲门？她跑出去。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问，你是谁？
姑娘，是你吧，我听出了你的声音了，呵呵。男人在门外爽朗的笑了。
她的心颤抖了起来，手也颤抖了。她打开一线门，你想干什么？
男人笑着说，我想借宿一个晚上。夜色中她看不太清楚男人的脸。不过，她知道男人在看着她笑。男人的笑容很好看很好看。但她突然关紧门。说，你还是去别的地方吧。
她怕。别人看到了会怎么说？她承受不了流言飞语的中伤。
男人敲门。他说，姑娘，就让我进来吧。这里只有三五家，疏疏落落的，夜又黑，我怎么找啊。
犹疑了好一阵。她的婆婆开始叫她了。饭弄好了没有，我饿死了。这个老女人的声音很尖厉。可能是她自己耳背，所以掩耳盗铃似的以为听在别人耳里声音很小吧。
她一把打开门，把男人拉进来，带进自己的房里。快点快点，她说，你就在这里，不要动，知道吗。
安顿好婆婆，她给男人乘了一碗饭。男人小心翼翼，紧张得几乎不敢呼吸。那样子真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虽然犯错了，但五官那么精致，看起来那么懂事可爱，真让人有种亲一下的冲动。
她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她很喜悦，这么多年来，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她笑得快岔气了。她说，我忘了告诉你了，你不要担心，我婆婆看不见也听不见的。
然后她跟男人讲她的家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他。但在还没有找理由之前，她就说了。关于她的一切，全说了，毫无保留。
男人叹息，真是可怜呐，命运弄人。
可怜，谁说不是呢。她潸然泪落。走错一步，一生跌覆。
你也可以自己拯救自己，你还如此年轻美丽。男人说，你可以远走他乡，重新开始你的人生。
我可以吗？我可以这样子吗？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男人肯定地点头，可以的。他说，你可以的。他拿出画给她看，画的是她。他说，你看你，多么纯真美丽啊。
画的是她。背着背篓，惊愕地往后张望。
如此逼真！她再度惊愕。这是你画的吗？怎么画得这么好这么像啊？
她的惊鸿一瞥，使男人为之惊艳。
男人英俊潇洒，博学多才，她无法不一见倾心。
男人点燃了她的希望，也点燃了她的欲望。
压抑情欲的年代。她顾不得了。她要他。她干渴了千百年了，她要他。
她呼吸急促。腰在男人的手中快被捏碎了。她任男人吻着，疯狂地吻着。她的唇出血了，颤抖了痉挛了，她不理会。她在男人的怀里扭动，她吻男人，疯狂地回应着。
男人一手扯掉她的衣裳，一路吻下去。她浑身火烧。她压抑了千百年的欲望被唤醒了，正蠢蠢欲动。她抓自己的头发，呻吟，等待男人的进入。
这个英俊的男人呵！如果可以，她真想说爱她，要他，她甚至希望在他紧紧嵌入时死掉。这样子死掉，也值得，也好，从此便不会再与另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挣扎纠缠。
她想她是疯了，那几天。她陪男人四处采风，快乐得就像一只纤巧的蝴蝶。
男人的激情是一剂令人青春令人兴奋的良药。
男人说她就像一个天真的小姑娘。天真的小姑娘，男人是这么说没错。
她自己也这么觉得。她复活了，比十七岁，她没嫁的时候，还要纯真快乐。男人说她笑起来真美，像一朵娇艳的红牡丹。她就一直一直笑个不停。
她忘记了一切痛苦，盛放得如火如荼。
她带男人去屋后的树林。大河清澈，倒映着绿草青山，蓝天白云。风中有泥土的气息和若有若无的花香。站在堤岸上可以看到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一切美不胜收。
男人说，到了秋天，这里一定更有一番况味。
你还会来吗？秋天你还会来这里吗？
不知道。男人说，我是浮萍，漂到哪里就是哪里。
她黯然。男人牵起她的手，说，站到河边去，我来画你。
男人画了很久。男人说，美的东西都得用心画才行。说这样的话真让人开心。她笑，又笑得艳若牡丹，一切疲劳焦躁在所不计。
终于画好了。男人说，画好了，你过来看看，这正是那个小说里说的“瘦影正临春水照”。
真的画得很好。她红着脸亲了男人一下，跑开了。
不行。男人说，不行，我也要亲你一下。
她赤脚跑进河里。男人追了过去。她掬起水泼男人。她的笑声在山林久久回荡。她说，你抓不到我，你抓不到我。
男人扑过去，她没站稳，栽进水里。男人俯身就亲。她呛了水，差点窒息。
她全身湿透，曲线突现。男人重重喘息着，狠命地吻她的颈部，一边解开她的纽扣。
男人抱起她，她抓紧男人的手臂，双腿夹住男人。这种体位，让她亢奋。她闭上双眼，在身体的晃荡里沉醉呻吟。
男人说，再过三天，我就要离开了。
是不是也带我走？她问，想起要与寂寞痛苦作别，她就欣喜不已。走开，远远地走开，就可以避开那张狰狞的脸，避开加速死亡的抑郁哀伤。
是的，男人笑着看着她，我会替你找个好的归宿。
你说什么，她的笑容迅速抽离。她说，不是我跟你一起吗？不是我们一起走吗？
跟你说了，我是没有根的浮萍，择水而居。我不会为任何人淹留停驻，我也不想安定的生活。这是男人的答案。
男人说，我是爱你的，但是你不能成为我的牵绊。我不要任何牵绊。
她的父亲来了，这天。不用问，是来要钱的，这是他的惯例。拿到钱，几小时的跋山涉水也就在所不计。
他来要钱，编造各种借口。他以为他的女婿是在外面捡钱，他以为他女儿的婚事是他今生最伟大的壮举，他曲解了一切还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对的。
你婆婆说你这几天总是早出晚归，饭也不准时做。老人说，你去干吗了。
她不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好一点。
老人谆谆教导。他说，一个女人，做什么事都要谨慎检点，不要让人在背后埋怨指责，不要让我们也脸上无光，知不知道。
知道的。她说。她重重地点头。她的心在痛，如果她跟人跑了，后果会怎样呢？
她的心在痛。那种痛，就像是一个眼看就要结痂的伤口，突然间被人狠狠撕开，无节制地张裂着。
前夜。男人走的前夜。他说，你快把东西收拾好，明天清早我就带你走。
我不走了。
什么？男人惊道，你为什么不走？哦，是因为不能和我一起吗？
不是，她闭上眼，一个劲的摇头，不是的。
那是为什么？男人问道。他劝她，同她说这样是不对的，被封建枷锁套住，一生会很痛苦的。他说，你一定要走！你不能这样耗度年华！
她不说话。背靠着红漆木柜，不说话。
她缓缓地蹲下身去，隐忍地小声的哭泣。她的双手伸进头发，手臂遮住了流满泪的脸。
男人走过去。他抱起他，拥入怀里。他替她擦干泪，他吻她的脸。他说，不要哭，不要哭，告诉我为什么好吗？我一定要带你走。
她咬住唇，发出撕裂的声音，我不走，我走不掉的。你不要逼我，你不会明白的，你一个人走，一个人走。
很久，很久。两人都沉默。她碰了碰男人的唇，抽出手，她开始替男人脱衣。男人不说话，也不帮手，看着她脱，看着她把他的衣服，裤子，一件一件轻轻地脱去。她爱抚男人，吻他的性器官。
这是她和男人在一起的最后一夜了。明天，明天男人就要离她而去，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她颤着身子，她哭了。
房子很静，很空冷。喧闹和炎热都退隐不见了，空旷的房里，只有似带哭音的喘气声，和器官抽动的声音。忧伤的月亮光透过窗纸，照在地上，一片暧昧的白。
男人动作激烈，她的泪在疼痛的快感里湿了一脸。
只有激烈的东西才会被人记住，才不那么容易让人忘却。男人似被狐媚蛊惑了一般，竟愿溃掉毕生精力，只为忧伤的记忆能够刻进她的记忆，永远鲜明。
她抱住男人。她说，再来一次好吗。完了，她又说，再来。直到那成为一种极端的痛苦。然后她哭了。
她常常想起他。她二十三岁那年遇到的那个男人，她常常像动物一样嗅自己，仿佛男人的气息和体液还残留在她的体内，从不曾消逝。
她把男人画的画放在箱底。她对自己说，她要像珍藏画像这样珍藏记忆，她要永远记住那个英俊的男人。
她老了，现在。她四十多岁，脸又黄又瘦。昔日的美丽被岁月的风霜抹得了无印痕。没有人，再没有人像他当年那样赞美她迷恋她了。
她常常会去河边，去田野，看记忆呼啸走过的痕迹，看男人是不是背着画架回来，来画秋天的落叶，和她的笑靥如花。
她没有子女。她的男人在外另置了一个家，很少回来。婆婆死后，她一直一个人生活。
她不知道男人的名字，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她只知道，男人是她的情人，是她这一生唯一爱过的男人。
她说，她还是感激上苍。感激上苍让她遇见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虽然男人骤来骤去，虽然她后半生寂寞冷清，行尸走肉，但那短短几天的记忆，温暖了哀伤了伴随了她一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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