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彰显春天颜色的花草,都是我童年所见过的,只是有些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在故乡浅浅的山坡上,静静地开放着,生长着,注释着四季的轮回。为祭奠仙逝两年的慈母,我不得不用镰刀痛苦地割伤它们。一条崭新棉软的山间小径走向了母亲。在清明和煦的阳光里,一座旧坟爬满了荒草,周围是些流绿的花木,还是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紧紧偎依着母亲,让我曾一度受伤的心灵稍微得到些许的安慰。
远近稀稀拉拉哀鸣的炮竹,给宁静的乡村带来祭祀的氛围。母亲定居的周围,我们插上不知名的塑料树,一些假花,它们异常鲜艳,在棵棵塑料树上纵情绽放,头却低得厉害,表示着对逝者的悲哀。在母亲安睡的脚头,点上红红的蜡烛,淡淡的香火,然后将一堆稻草铺在地上,上面铺上50和100元的冕钞,最高面值是10亿元一张,然后将它们一一点燃,一缕缕轻烟袅袅蓝天。这些巨大的财富不知母亲收到没有,如果收到了,她是用不完的,或许在某个漆黑的夜晚,她将钱分给同伴,那些和她生前一样贫穷的人。一切祭祀程序安排完毕,我们开始燃放鞭炮,在滚滚升腾的烟雾里,我们一字儿排开,跪在地上,心中暗暗祈祷对母亲的嘱咐,也希望母亲在天之灵对儿孙们的保佑。
清明的阳光和睦温暖,一只只春鸟在树林低徊浅唱。走下山坡,太阳已悬挂中天,一块块熟悉的田垄尽收眼底,金黄的油菜花泛着波浪,一股淡淡的芬芳沁人心脾,这是童年的田野,这是母亲弓耕的田野,一只斑澜的蝴蝶在油菜花上翩翩起舞。大姐说,它是母亲变的,有一天午饭时,就有一只同样色彩的蝴蝶飞到她的家里,她大声吆喝,赶都赶不走它。我不知她说的是否真的,如果是,也许是母亲真的显灵了,一只蝴蝶多好,自由自在的人间飞翔,再也没有贫穷,悲伤和疼痛。
春天的田塍软绵绵的,一些鸡鸭在欢快地刨食。一路上,我们追忆着母亲。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母亲降生于嘉鱼县大岩湖畔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这个世代以耕种、打鱼为生的家庭给了母亲朴实、善良、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她一生养育七个儿女,培养了两位大学生。在那个打满补丁的时代,能有一碗饭吃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读书,能送子女读书简直是天方夜谭,然而母亲总是艰难地挺着,她经常吃糠粑,挖野菜,饿肚子,尽量节省每一个子儿,以至捞下了严重的胃病。我经常看见她捂着肚子呻吟,晚上一般是不进食的,如果吃了,嘭得厉害,第二天就要久呆在厕所里。1986年,老四已经大学毕业了,姐姐们出嫁了,家里的日子按说应该好起来,可是在一次放牛的途中,母亲不慎摔伤了左手,那是一次严重的骨折,母亲在人民医院只住了一天,就悄悄回家了。那时我正要参加高考,母亲要求大家不要把她伤了的消息告诉我,怕影响了我的学习,直到考完回家,我才晓得母亲的手上缠着纱布,还艰难地放着两头牛。1991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乡下工作,春节来临,单位分了三十斤草鱼,青一色的,拿回家,母亲看见了,眼泪哗啦啦流了出来,她说:“黄蔑片总算转青了”,这句话至今在我脑海里回旋。
一路上我们聊着,都是些关于母亲的事情,老屋渐渐走近了我们。这是一套三间的瓦房,厕所在北面,连着瓦房,挡住了一些北风。这套屋已有百年的历史,花格子的木窗,拱圆的飞檐,上下两层,楼板是纯杉木拼的,很宽很长的一块,虽历经岁月的沧桑,至今仍保持完好。这是一套地主家的房屋,解放后分给我家的,如果不是一场火灾,还可以看到青石板的天井,清悠的巷道。小时候我见过的。
一把锁挂在老屋的杉木门上,这是母亲生前用过的,虽锈迹斑斑,但还是可以开启。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虽有些潮湿却倍感亲切。房间里已空荡荡,只剩下些布满尘埃的犁耙和椅子。走进母亲的卧室,一张雕花的旧式床,一套古朴的组合衣柜,衣柜下面是些零碎的瓦罐。翻开抽屉,一把黄扬木梳点缀些头发,在微风中沉默,这是母亲生前用过的。我把它小心包好,准备回家放在我的书房里。打开后门,只见一片瓦砾,这是老家的厨房,是后来做的,已倒塌时日,也许实在是经不住风雨的雕塑。那些水罐水桶水瓢,那些碗筷,那些铁锅和火炉已不知去向。仔细往地下寻找,还可以找到我童年用过的花碗的碎片,断臂的竹筷,还有些黑色的灰烬,干结地粘附在砖瓦的空隙里。这让我想起那些柴火,要从很高很高的山头一路颠簸,才升起一串串朝夕缭绕的炊烟。
邻居家的小侄来了,他喊我们吃饭,一满桌的腊货,香喷喷的,我们哪里吃得下。大姐夫说,吃吧,不要想多了,人死不能复生,最后我们还是强吞了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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