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车“轰轰轰”“呼呼呼”很吃力当地在攀爬井冈山的公路,这种催大油门发出的叫声有点像一只发怒的眼镜蛇在向人示威作响(眼镜蛇发怒时会发出“呼呼”之声,我曾跟捉蛇佬见到过)。车窗外是茂密的森林和连绵起伏的山脉,因车子不时转弯、上坡,人只觉得在“天旋地转”中越来越接近云端——车子是悬挂在空中旋转上升的。我对这种会放出难闻的废气的客车并不感兴趣,这据村里的老奶奶说是活受罪的一种“锻炼”方式。——或许也该这样,要不人们就都会去买票享受这种难得的乐趣,票价就会越涨越高……我感到自己其实很幸福:去年做了一年的“苦篓子”,吃的几乎都是“和尚饭”(据说和尚吃素不吃荤),还有甜美的血汗,篾割伤了手,篾刺刺入了皮肤,头上的虱子咬得人几欲发疯,那个徒弟青春发育期营养严重缺乏四肢向畸形发展……有痛有苦就有幸福,痛苦其实是一种格外的享受,并且是一般人乃至百万富翁所不能觉察品尝到的享受。出门近一年,回家过了有没有三个星期?这些日子里还又办喜事又过年呢。父亲在“百忙”之中仍会“想”到我,在欢乐之余不会忘记我,给我“果子”吃是难得的。现在——等于又继续上演去年在广东做篓子的喜剧,坐在这活像一条涨满气“呼呼”向人发怒般的“眼镜蛇”式客车里,是这出剧的“开幕式”。——错了,今朝不比往日,再过一段时间,我若坚持锻炼,我的手掌可能要砍断第一块砖头,而前手翻或许会变成前空翻,腾空飞脚也有可能变成凌空双飞腿。坐在身旁的这个师傅不比我家那可怖的哥哥大人也不比去年那个吃喝、沾花论色、善赌系列“高手”,瞧,他那副慈祥的面孔,不正可给人以关怀、亲切、可靠的象征吗?
家里父亲举着“法西斯”式权威大棒,躲在门后,我若推开那破旧的木门板,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给我来个当头一棒。打工之路辛苦、艰难,前途迷茫家又无望,我只有依靠坐在身旁的这位闭目养神而满面慈祥又年过半百的弹棉老师傅……
井冈山造纸厂有好几个职工要了我们弹棉被,两间废旧待拆的房屋成了我们的工作室,这些请我们来弹棉被的职工中,有的是旧棉被盖破了,要我们加工、翻新;有的则是买来了新棉花,要我们给弹床新被子。旧棉被翻新的东家有时会带来一两捆新棉(每捆一斤),用以加在旧棉花里一起混弹。
在弹棉被这一行,我已经是一个“熟手”徒弟。每天师傅安排了我打纱、撕旧棉花,他就自行其事,背起捆扎得结结实实的弹勾勾住弹弓,挥起棉椎就“乒乒乓乓”地弹起了棉花。弹全新的棉花,我用不着拆被、卷棉筒再撕棉筒,比较轻松。师傅把我叫进里屋,我拆开新棉包装(是几张报纸卷着棉花捆成筒状),把新棉花摆在工作台上,用双手各握一条竹尺抽打这些新棉花直到好弹为止。偶有一次,我发现师傅拿过一卷原装包捆着的新棉花将之塞到了工作台下,他这一举动引起了我的好奇。我问道:
“师傅,那卷新棉花怎么不加进去弹呢?不是一起(一家人)的吗?”我话音刚落,师傅就用严厉的大人口气回答了我,他说:
“傻瓜!不要多嘴,做自己的事去!纱有没有打好(“打纱”,弹棉被行业的一道工序,即指把纱绞固定在手摇木或竹轮架上,卷到小竹筒上的这一过程)?打好就快点把那床旧被子撕下来!弹完这床就弹那床旧的。”
听到师傅这么说,我赶紧把竹尺放在工作台上,自知理亏地走出了里屋。
数天后,有位东家拿了床破旧的棉被请我们弹,出于师傅的建议,他向我们订购了两斤新棉花。东家眼见师傅从工作台下拿出了两卷新棉花,就放心地离开了我们的工作室。开弹这床棉被时东家不在场,师傅把这两卷新棉花拆了一斤多一点,均匀地撒在了被我撕好的旧棉花上面。之后,师傅抡起棉椎吊好弹弓,“乒乒乓乓”大刀阔斧地“斩”起了这些棉花。
有一位东家来我们工作室“观光”,见我们工作时棉尘飞扬,沾得眉毛、睫毛、头发都发白,他似是个爱健人士,且对我们的境况有感,随我谈话时着重论及了预防棉尘危害的重要性。他说:“你们这个工作——辛苦啊!……戴上了口罩,眼睛却免不了受棉花尘的污染威胁……我打算给你们弄两面‘牛眼镜’来,好使你们的两眼不沾上棉尘保持健康,怎么样?”
“好啊,好啊,您对我们如此关心,真不知该如何来谢谢您。”我连忙回话道。“只是不知您何时能把您的‘牛眼镜’带来?”
“隔几天子看看,隔几天子我就会来。”这东家的话说得很自然,这样听起来是很让人感到可信的。
过了两天,趁师傅外出,有个请我们打过棉被的女东家再度光顾了我们的工作室,她的丈夫随后也跟了进来。这女东家在我们工作室里四下看了看就走了,她的老公还在我们工作室里。这男东家弯腰向我们工作台下望了望,蹲了下来。后他跪着钻入了我们的工作台下,从我们的行李包(这包是师傅的)中翻出了一卷新棉花。
“喂,小师傅,这卷新棉花不是我拿来给你们弹的吗?这张报纸这条捆的绳子,我都记得——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这东家拿着这卷新棉花向着我摇了摇说道,他的眼在注视着我,似在等我回话。
我未作声,我也无话可答,眼望别处,以避开他的目光,他接着拿着这卷棉花走了。听了这东家的话,我心里就觉得很不好受,脸上相当无光,只恨师傅不该那样去“赛”(赛,“偷窃”的地方言)拿人家的棉花。
在说好跟这个弹棉师傅上井冈山弹棉被之前,我听哥哥大人说这个师傅“手艺很好”,是个“弹棉大师”。哥哥大人语气中流露出来的意思,显然是在对母亲为我选择了这么“好”的一个师傅进行“表扬”。哥哥大人的话是很值得人怀疑的,我甚至还产生过不去跟这个弹棉师傅出门的念头,是横暴的父亲令我丧失了一丝可以回旋的余地,我没有时间去另择“佳配”难以再忍受父亲的掌、脚、恶毒之语。“情人眼里出西施”,乞丐眼里尽是“佛”,人在深山若怕夜,怎么能突出“重围”去迎接新的一天——师傅或许并不会像相象中的那么糟糕,我心里曾这么想过……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观察,我发现,师傅果真具有哥哥大人所谓的“高超手艺”,除了往工作台下“塞”别人的新棉花这一“厉害招法”,其余的“绝招”、“看家功夫”就是:把从旧棉被上撕下来的破烂纱被皮平平整整地铺在一层已弹成被形的新棉花上,再在其上盖一层新棉花,由此加工成所谓的“新棉被”,重量适当(不会短斤少两,旧纱被皮重量或许还比师傅“扣”去的新棉花要重一些),或许还更耐用;在另一方面,这位“弹棉师傅”另人钦佩之处表现为,在与宽厚好客的井冈山人谈话时会顺便夹上一两句来自于我们家乡的“土话”(方言,如称年老的男性交谈对方为“老派男”——意即“老不死”或“老很够”——既“老贼”等等),利用不文明的语言“家乡特产”,“捡别人的赢高”(赢高,方言,意为占别人的便宜)。师傅的手艺“高超”而“好”,就“好”在这里。
师傅外出回来,一进我们的工作室,我即把所发生的事情对他讲了一遍。
“你怎么不阻止他翻我们的东西呢,人在这里也没用!(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翻自己的东西也无反应,真是个笨蛋!”师傅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说。他拿起棉椎竖直用力往工作台上一放(发出“轰”地一声大响),“砰!”地一声,他又踢了一脚门。“回去我若跟你父亲说,你父亲不捶死你才怪呢!世界上哪有这么蠢笨的人!……”
“小师傅!给我们的被子弹好一点!”一日,在师傅专事进行弹花工作的时间里,我跑到室外去呼吸更换清鲜空气,碰上了年轻美丽的女东家,她朝我喊话,声音还真亲切动听。这女东家有一个小女孩很可爱。我和师傅早上到她家用餐时,发现这小朋友目不转睛地在一旁望着我。我真怀疑是不是我那“弹棉大师”偷棉花之事早就给她知道了,她似乎正用眼神问我是不是我也会干那一缺德之事呢。“大哥哥,你可不要跟你那师傅去做那丧失良心之事呵。”她很像是在这么对我说。
过了两天,我们的工作室里来了一伙人,他们都是请我们打过棉被的东家客户。其中有一位女东家跟师傅闹了起来,说我们偷了她家的棉花。那个说要给我们弄“牛眼镜”的人士也在内。
……令人头痛的风波最后还是平息了下来。那个说要送“牛眼镜”给我们的人士又一次来到了我们的工作室,好像我们的工作已变得格外好看似的。临走前,他背着师傅悄悄地对我说道:“还说给你们弄‘牛眼镜’,真想不到你们的手脚会那么不干净,会干那样的事。(“牛眼镜”)搞来了也不会给你们的……”我默默地听着他的话,心中觉得羞愧万分。
我们在这里的生意逐渐少了,“声望”则变得越来越大。
离开造纸厂我们还在井冈山弹了好多个地方,市内市郊(包括茨坪在内)都弹过。仅有一户人家要打棉被之处,我们做完事,次日即要启程,要另找出路另寻住地。
清明节那天,下午我们休息,离我们的工作处不远有一个操场(位于井冈山城区茨坪内)。我独自来到这里,坐在操场边上,学生们玩足球嬉笑、奔跑的身影,勾起了我对校园母亲的无限怀念,我似乎忽然之间明白了一个未曾懂得的道理:温和的家境是少年幸福的源泉,坐在教室里安心地读书对少年来说也是一种幸福。
相对来讲,我们在造纸厂弹棉被的日子较长,这个工作地留给我的印象尤为深刻。不只是那次令人难忘的“盗棉风波”,及那位年轻貌丽的女东家那甜美亲切的声音和她家那可爱的小朋友,还有造纸厂的一个俱乐部——有好几个晚上我来到了这里,浏览文学书刊,读地方民间传奇故事,彩电屏幕上女高音独唱《请茶歌》声,至今记忆犹新。
我挑着磨盘和一份行李,师傅肩荷弹弓吊着另一份行李:(加工)一床棉被就是一个生意、一个希望,一个东道提供一个“家”(暂时性住地,对于一个少年来说,不乏“家”的气息
)、一间房,风景秀丽笑脸可亲的井冈山上。“井冈山,革命的摇篮”,它知道我们这号出门人的特色是奔波,作业一成就是——走,为了什么?奉献,开创新的生活。
还记得革命导师毛泽东,红军领袖朱德率领的人民军队在井冈山会师,还记得我正义游击队在群山密林中与豺狼周旋,协助人民子弟军抵抗蒋帮土匪的“围剿”。多少个十年过去,一个爱美力求上进的少年跟着一个“弹棉大师”——弹棉老师傅也在这山上打起了“游击”,在到处找生意,到处为生活奉献而“战斗”。我们在井冈山“游击”弹棉工作了大约四个月,生意火旺。那夜,我先爬上工作台休息(工作台——木板铺就白天是我们工作用地,晚上常成为我们的床铺)。约子夜时分,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把我吵醒了,这声音在宁静的晚上又在我的耳旁发作显得特别响亮。我满怀好奇地略翻转了下身子,看清楚了(房间里时开着电灯),原来是师傅在背斜对着我反复数着一叠叠10元的钞票。师傅付出了勤劳的汗水(且不管其汗水中是否渗有“杂质”),有了丰收(这是应该得到的)。我呢?听母亲说,若师傅对我满意就给我每天一块五,若我干活偷懒又吃不了苦,“每天给一块钱都会教我‘垫本’(即倒出钱,师傅语)。”
师傅荷包里有了“充实”感,我又表现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这个“弹棉大师”在井冈山造纸厂那样搞,我对他看透了),带的棉纱也快用完了,他心里一盘算——决定打道下山,回家去,钱多了放在身上很不安全,据说坏蛋专瞄出门的有钱人,——是返程的时候了。“八戒,把行李挑起来走人!”这是“弹棉大师”最后一次对一个愚蠢而好进爱美的少年开玩笑(师傅叫我挑担准备起程时称我为“八戒”,是一个“升级”化了的“幽默”——沙和尚在《西游记》中挑担是众所周知的,师傅把我比作或当作“沙和尚”,是为了增加我与他之间的“幽默感”,而在“沙和尚”的基础上又上升称我为“八戒”,则更加强化了这一老一少之间的“幽默度”。“八戒”——猪八戒在我们地方语中,是代称一个嘻嘻哈哈、表情不严肃、工作不认真者的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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