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元死了”。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啊?!”
“他冻死了,死在玉玉家的草垛旁边!好几天了,没人发现,听说都有好多苍蝇去光顾了”。
韩非在电话里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似乎能看到他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厌恶的表情。我手握电话,立在原地还在疑惑,前几天都看见他了,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银元住在村最东头。听说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大脑,后来就有些傻傻的,见人就冲着嘿嘿笑。不认识他的人会被他这种举动吓到,但我们都住在一个村,我和他也差不多大,也可以说是见证了他一路的“傻”,所以并不怕他。村里的孩子们都叫他“银元”,这是专称那些傻子疯子之类的称呼。
银元本来不是我们村的,是从很远的山里移到这儿,刚好村东头那边有户搬走了人家没人住的屋子,他们一家就“定居”在此了。听村里大人说,银元十岁死了爹。那时银元的爹在建筑工地上做工,他力气最大干活最卖力,一些重的活,高的地方的都是他去做。有一次他在上边铁架上口渴了,从高处一下一下爬下来在水桶里舀水喝,忽然上面一块没放稳的砖头被他下铁架时来来回回的震动给摇下来了,不偏不斜,刚好砸在头顶,当场就晕死过去了。包工头看这事在自己工地上出的,想着如果送到医院去救了个半死不活会给自己揽一身麻烦,不如死了给点赔偿,一了百了,只能算自己倒霉吧。后来,银元他爹就死在了工地上,包工头让另一个工友去通知银元他娘收尸,银元他娘看到已断了气的男人晕了过去。包工头又做了一回“好人”,把他娘送回去,又把银元他爹找个席子卷起来也送回去了,等银元他娘醒后给了几块钱,还说了一些“好听”的话就转身走了。村里人骂那包工头黑心,几块钱就把人家一条命了结了。可说归说,没有人能为一个毫不相干死去的鬼魂申冤的。但他们也做了一件好事,拿着铁锨和镢头挖了一个大坑,把他连同卷着的席子一起埋进去。银元他娘自那醒后就开始有些神质不清了,他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要么一个人坐在地畔上抓起一把土在玩。村里人说她可能傻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突然从地畔上消失了。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也没有人去了解。大家都各自忙着各自的,只是偶尔见银元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看见谁都冲着傻笑。他衣服又脏又旧,有时口水流下来都不去擦。不知道他娘走后他已经有几天没吃东西了,只见他越来越瘦,像个猴儿似的。村里一些老人、一些女人看他可怜,死了爹又丢了娘,就把自己家没人穿的孩子衣裳拿给他穿,他不懂换下来,他们就好事做到底帮他代劳。也有人开始给点吃的他。起初,不管谁给他什么,他都只是傻傻的笑,这是他的招牌表情。后来,他肚子饿了看到别人家孩子手上拿吃的,他就去抢,抢到之后又冲哭着喊爹喊娘的孩子嘿嘿笑,然后大口大口的吃,似乎怕大人来了又会抢回去。我每次吃东西时,如果看到他有上来抢的架势就直接伸手把吃的递给他,不是怕他,什么都不是,因为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想。有时是一块馒头,有时是一块糖果,还有奶奶给我的一些小吃的。因为这样,所以他也不再对我有抢的行为,他知道我会给他的。他只是冲着我嘿嘿笑,我也冲他笑。
慢慢的,我和银元都长大了。我会偶尔和他玩,被爹娘教训过几次。他们虽然也给银元吃的和穿的,但他们说银元就是个傻子,不要让我和他走的近,我不说话,只是低着头。韩非也总说不要让我和银元玩,他也和我一起长大,从小学到初中我们一直同一个班。他们每次说这些的时候,我只是笑,不再多说什么。我还是会给银元吃的,偶尔还和他一起坐在石墩上玩。有时不说话,就只是坐着,银元时不时的会转头看一眼我,又是笑。我也笑,我想,他在心里或许已把我也当他的朋友的。
自从银元的娘走后,他就很少回“家”里睡。他的家转到了草垛里,一个挨着一个换,他喜欢睡哪个就换哪个。每次看见他,他的头发上都挂满了麦草的碎屑。村里的人都笑他,说他的头上顶了一个鸟窝,他们说这些的时候,银元也只是傻笑。北方的天到冬天钻在被窝里感觉都是冷的,出门时人们都会穿着厚厚的棉袄有时还要再加件毛衣。银元也有棉袄穿,是村里人给的那些稍微有些破或旧的衣服。他好象不知道冷与热,穿一件棉袄,就在雪地里跑来跑去,从村东头窜到村西头,要么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傻傻的笑。他有时也会跑到别的村里去,但能记得回来的路,能记得自己睡过的草垛。村里人见他天冷乱跑就叫他回去,尽管知道他的那个家已长满野草,荒芜一片。其实他们对银元,也真的挺好的。我经常躺在热乎乎的炕上,想象银元雪天躲在草垛里睡觉会是什么感觉?没有棉被,没有热炕,一个人在漆漆黑黑的夜晚里孤单入眠。想着,有时候陷入一种哀伤,然后流下几滴泪。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同情?我也不想去知道。
北方的冬天总会有些长,让人觉得难熬。银元却好象已练就了内功,可以抵挡风寒。村里人总说:这孩子怎办呀,没爹没娘没人管的!可银元他还是一个人活着,吃大家粮,穿大家衣,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简简单单,似乎也很快乐。
我二十一岁高中毕业后开始去外面打工,从北方来到南方。南方的冬天不像北方那么冷,穿一件薄薄的毛衣就能轻松渡过。每个冬天,我都想起银元,想他会怎样渡过一个又一个日子。给家里和同学写信,很少提到银元。虽然心里想着他还好不好,却也不想通过他们去知道他的消息。
过了春节,我23岁了,银元应该也二十一二岁。在农村,到了我这个年纪,家里人已忙着给我说媳妇了。娘说,你也不小了,给你瞅了个女孩儿,抽时间回来看看,把你这事儿办了,娘和你爹也就没什么心病了。我说,等等看吧。我知道我的婚姻是爹娘的心病,却不想像农村那样去相亲,然后结婚,一生就这样草草了结。可是,我还是没有违背爹娘的意思,向厂里请了十天假,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想象着离开这两年家里有什么变化,爹娘有什么变化,还有银元,还好不好?
到了村口,瞧见银元原来的家依然杂草丛生,荒凉至极,残存的屋顶上堆了厚厚的积雪。那座石墩上,也没看见银元傻傻笑。爹娘乐呵呵的看着我的变化,问我冷不冷,然后安排我与那女孩儿何时见面?我没有表现出什么反对的意思,微笑着听他们安排。第二天,在亲戚的带领下与那女孩见了面。女孩长的眉清目秀,看见我有些羞涩,被冻的有些微红的脸庞很好看。我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笑笑说了几句话。回家后爹娘问怎么样,我说还好。他们就说,那就给你们把这事订了吧,那女娃也没什么意见。我淡淡地笑,说随便。那个时候,我似乎对命运已经妥协,毫无反抗之力。
十天假期已到,我返回上班。临走前一天在地畔草垛边看见银元,他和我一样,长高了,虽然穿着两件破旧的棉袄,还是显得很瘦很瘦,头上依然顶着“鸟窝”。他还认得出我,冲着我嘿嘿笑,我也对他笑。之后,他一转身,又溶进了雪里。我不知道,他走到哪里去了。我也转身,去我该去的地方。
没想到那一转身,就是生与死。银元终是抵不住生活的折磨,他还是去了。其实我和银元都是一样,悬挂在命运的边缘,我们逃离不了,摆脱不了,改变不了。只是希望天国的冬天不会太冷,希望那里的人们也会对银元好一些,希望他在天堂能遇见自己的爹,或许和他的娘也能团圆。
胜日寻芳组:恋尘叶子 水月寒笑 一声叹息 肖景儿 文清 清泉灵子 夜无眠 燕舞莺歌
-全文完-
▷ 进入水月寒笑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