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那天不是提前的大雨,也许我就不会留宿在山中的那家店里。
如果我不留宿在山中的那家店里,也就不会遭遇那场山崩。
如果我没有碰到那场山崩,他就不会这样住在医院里。
现在的他很少讲话,无论看到谁,都只是傻傻地笑。
我去看他,说他原来最喜欢讲的那些话,他也只是笑。
那天把他推到阳台上看夜空,他还是呆呆的样子,我开始知道,他是真的忘了。
可还是不死心,我说,“你来自哪个月亮?”
他突然回了我一句,“你在讲哪一国笑话?”
终于,他和我原来所期待的一样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还是会溢出眼眶。
2
他说“地球到现在起码已经吸收了好几个月亮了”,他说“你见过各个星球之间碰撞时的那种场面吗”,他说“地球其实也满蛮横的”,接着又说,“不过也没有办法,弱肉强食。”
他常常一开始对我讲,我就开始嘲笑他,“你跟‘人类’沟通的能力倒是满不错,‘弱肉强食’这种词也会用。”
最开始,他很暴躁地直接一声大吼,“我真的来自月亮。”
后来听我说得多了,便无可奈何地摇头,“信不信由你。”
我忘了是怎么认识这个自称来自月亮的男孩子的,不知道从哪天起,除了我个人专用和女性专用场所,在其他地方好像都能碰到他。
问为什么总是碰到他,他也总是用他那个让人超不爽的理由-——因为我来自月亮!
他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地址我的日程……我的一切资料,在某些时候,他甚至可以知道我正想的事情。这些是后来我们熟识起来,我觉得奇怪,问起他时他告诉我的,接着他又说,“陆锦衣,你不要试图去告发我哦,不然我会立马洗去你的记忆。”
我抱着绳椅的吊环差点没有笑到背过气去,直到他叫来服务员收拾干净被我碰翻的奶茶,我也没有缓过来。他看着坐她对面笑到快要瘫掉的我,“陆锦衣,我有那么好笑吗?”
只能拼命地点头,因为我已经笑到没有力气讲话。
3
我管他叫明煌,那是一个我爱过的人的名字。会把这个名字给他,我说只是出于一种纪念,不过他一直不信,说他能用感应感知到我还对明煌葆有深深的爱。虽然这样,但自始至终,他都还是留用了这个名字。
我还记得那个下午,在我们巧遇到不知道多少次的时候,他直接叫着我的名字走了过来。
我抬头看他,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笑,“我来自月亮,没有名字,要不你给我一个名字好了!”
这种追女孩子的手段,我早已经了然,其他的不说,就是我自己编的那些故事里,这种桥段也时有发生。我说,“那就叫‘明煌’好了!”
他一皱眉,“你现在还那么爱他吗?”
我看了一眼无端地讲那么冒昧的话的他,气冲冲地走了。
他却还在后面冲着我的背影喊,“陆锦衣,拜托你不要一转身就在心里骂‘来自月亮的神经病’!好歹你也走到地下道再骂吧!”
我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跺脚,继续走我自己的路。
可我总也忘不了,那天他那促狭的笑。
4
所有的人都对那夜的事咋咋称奇。
整个陡峭的石壁硬生生地少了一半,可从山上砸下来的那么大一块足有上千吨的石头竟然一夜之间不知去向。记者采访时,山里旅馆的人都只说那夜下很大的雨,又有很大的雷声,其他的都不知道;后来邻省的人说,那夜看到过一道像激光似的白光从空中飞闪而过,不知去向;专家组也驻扎进了那个旅游区,证明那夜的确是有山崩发生过,不过除此之外,没有给出过其他。坊间的说法更是众说纷纭。
我有时也会想,如果他原来对我所说的那个他的月亮空现在还飘浮在宇宙的某个角落的话,那么就真的如人所说,是外星人干的。
可只有我知道那个外星人有多悲惨,因为外星人从此做不成外星人,他甚至连一个平常的地球人都做不到。
他说,“锦衣,我会很快把这块石头送走,他们也会很快恢复之前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请你原谅我,我再没有多余的能力替你抹去这段恐惧的记忆了!”顿了顿,他又说,“锦衣,我让你能在暗夜里看见东西,是让你看清不让自己受伤,不过也许是因为我自己的自私,不想你忘记我……”
我拼命摇头,眼泪不由自主往下掉,只能看他托起的手开始像干掉的泥坯一样一道道深深裂开。
他看着我,“陆锦衣,闭上眼,转过身,不要看我!”
那夜好大的雨,那夜好大的雷声,那夜山腰的旅馆里的人都死了。
那夜他说,你要相信,我真的是从月亮上来的。
5
“我住的地方是地球的卫星,跟你在地球上看到的月亮一样,她的名字叫空,你把她当成月亮就行。她很漂亮,不过跟你们地球上的东西不一样,我们那里的雨,在你们这里叫雪。陆锦衣,你不要笑好不好?我是说真的。空那天离地球很近的时候,我就跑过来玩了。
我为什么长得和你们一样?也说你们的话?陆锦衣,你这是什么问题?对,我是和地球人长得一样,这是因为我有你们没有的能力。我去哪个星球的地区,就立马会知道当地的一切资料,就会自动调适我自己啊!什么?让我去热带给你摘一只椰子?陆锦衣,你也好歹尊重我一下,我是外星人,你就差我做这些恶整我的事情?干嘛又笑,你确定你是在给我拍《外星人写真》?我看你纯粹是耍我。
我真的是来自月亮的人,你们地球上原来有个叫赫尔比格的人也提出过地球捕获了四个月亮的事……陆锦衣,我不是掉书袋,你不是要我拿证据吗?
不信?那你干嘛在你的专栏里把我原来说的这些事写进去?所以说你们人类虚伪!你看你自己,一边拒绝相信我的话,却一边把它们放在那里为自己揽人气。你的那个‘锦衣夜行’的人气之所以高,是我给你带来的!
不拍了?哼,小气,被说到痛处了?喂,陆锦衣,你干嘛拿那种东西丢我?你……”
镜头里的他跑了出来,带子上便只有那个长长的沙发,不过背景里还有我和他打闹的笑声。
拍dv的那天,完全是我太无聊。他过来,没讲几句,就说起他的月亮。我说我给你拍卷《外星人写真》怎么样?他呆呆地看我,随即快乐地抱起我,让我在空中旋了一个圈。看他那发亮的眼睛,还有说“你终于相信我了”时的欣喜,我没有立马泼他冷水,不过最后还是没有拍成。
6
电视的探秘专访栏目里,那夜那些原本已经死掉的人,和主持人讨论着旅游区里的离奇事件,他们那副以当事人的姿态滔滔不绝的样子让我难过。而旅游区以那消失了的半座山作卖点,大肆宣扬的广告上那触目惊心的反问句,更让我伤心。
“你们地球上的人类真的很难懂”,也许真如他原来所说,我们是一群难懂的动物,我们时刻标榜证明着自己,却不知道,我们这些标榜证明又同时让我们显得多么可笑。
拿着那卷之前拍的带子去医院看他,可他对里面的那个原来的自己压根没有反应。
医生说:“这个病人好奇怪,肌体一切正常,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浅笑,说:“他是外星人。”
医生看着我,“小姐,你没事吧?”
低头下去,“没事。”
我握着他的手,眼泪倾盆而下,他探手过来,给我擦掉眼泪,不说话,默默地笑。
“陆锦衣,我来自哪个月亮?”
“拜托,你在讲哪一国笑话?”
如果他再这样问我,我一定不那样回答他,我会告诉他,他的月亮叫空,可他,不再问了。
7
我出去旅游完全是因为一时难受,而难受的原因是明煌从法国回来,身边带着一位漂亮的白人女孩。
那天他跟我去了那场为明煌接风的宴会。
他握着明煌的手,笑得风度十足,“你好,真巧,我也叫‘明煌’!”当时明煌回头过来看我,诧异全写在脸上。
我不知道他那夜为什么要表现得那么出色,出色到连明煌带回来的那个白人女孩子也都很快被他迷住。
晚上他送我回去,到楼下,我要进去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你还是很爱他对吗?”
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沉默的站着。
“你现在心里很难过是吗?”
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如果我这个明煌爱你,你会信吗?还是说,你爱的‘明煌’一直只有一个?”
“不要再说你那些什么来自月亮的鬼话了,以为能洞察点什么就是看穿别人吗?告诉你,我讨厌你,讨厌你的自以为是,讨厌你的神经质,讨厌你活在不真实的幻想里,讨厌你的一切……”
我骂完他,自己一边擦眼泪一边噌噌地上楼了,不知道后来他是怎么离开的,也没有问过。
因为第二天一早,我就直接买机票走了。
8
那天上山的时候,看过天气预报,说因为台风影响,下午会有暴雨。
我坚持出城,并坐着缆车上了山,以为自己会在下雨之前回到城里的宾馆。那是我和明煌曾经去过的山,在五年之前。可此次我并没有找到我们埋的那块象征爱情的石头,于是坐在那里发呆,直到变天落雨。
投宿那家旅馆的因为雨给阻住了的人很多,老板娘笑得合不拢嘴,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烦躁不安。也许是因为我骂了他,然后又不告而别,“自以为是,神经质,活在不真实的幻想里”,这些本来是我自己的软肋。
雨越来越大,雷声一声高过一声,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气流托起来,又听见旁边隐约从雨里传来的哭喊声。我一睁眼,能隐隐从气息知道是他。
我说,“你怎么在我的房间里?”
他紧紧地抱着我,说,“你要相信,我真的是从月亮上来的。”我有些恼,要挣脱开他的怀抱,可突然我的眼睛竟然能在漆黑的夜里看见东西。
我不是在他的怀抱里,只是被他的气息包裹在一个什么地方,他的手正举着什么东西,他的脸越来越白。我再看四周,是泥石流冲下来被毁掉的旅馆,还有死了的及活着正惊恐挣扎的人们。
他说,“锦衣,我会把所有人都救活的,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成为这场灾祸的独存者,我知道那样你会更害怕。”
他说,“请你原谅我,我再没有多余的能力替你抹去这段恐惧的记忆了!”
他说,“也许是因为我自己的自私,不想你忘记我……”
9
我拼命摇头,眼泪不由自主往下掉,他的手一道道裂开,整个人变形似的开始倾斜,像被塞进碎纸机的纸片。
他看着我,“陆锦衣,闭上眼,转过身,不要看我!”
我颤颤地转过身,然后看见四周升起月华的光芒,但很快,又漆黑一片。
雨声越来越小,雷声越来越小,我睡到了床上,似乎还做了一个可怕又荒诞的梦。
早上醒来,是周围人们大呼小叫的声音,我刚准备出去看个究竟,老板娘家的女孩子已经兴奋地跑了进来,“姐姐,你怎么还在睡?你快出去看,山少了一半,那么大一块石头一夜之间不见了。”
旅馆的人们聚集在院子里,对着断裂的山指指点点,谁都是兴致勃勃的样子,我看着那一张张曾血肉模糊过的脸,心开始往下沉,往下沉,沉到谁也到达不了的地方。
新闻车和赶来看热闹的车像蜂群一样朝山里涌来,那些猎奇的队伍越来越庞大,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表情,可没有人的表情跟我一样,没有谁伤心,没有谁落泪。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联络他,每次在我需要一个人的时候,他都碰巧在我身边,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我来自月亮!仔细想来,我对他真的一无所知,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年龄、他的住址、他的联系方式……
便开始一遍一遍去回忆那些他曾经对我讲过但不被我当真的话。
10
我们第一次遇见,是在城市新建的广场,那棵移栽过来的银杏树下。
他曾神秘兮兮地说,他是从那株银杏树上到地球的。记得当时还笑他,说应该是从月桂树上走到地球来的才对。
他果然坐在那株银杏树下,惨白惨白的脸,我叫他,他笑。
围观的大爷大娘都看着我,说这个傻子在这里都坐了两天了。
我不知道我会抱动他,我只是试着想让他跟我走,他轻得像根随时会飞走的羽毛,于是街上的人都看着一个瘦弱的女孩子抱着一个男子飞跑。
他不能走路;能说话,但很少讲,一直很安静;不吃食物,只喝水;看到谁,都只是傻傻地笑。
再去看他,医生说这个男孩子你带回去吧,在这里对他于事无补,反倒浪费那大笔大笔的疗养费。
我看着安静坐在那里的他,再想起那夜他那张果断、决绝却又带着哀伤的脸,我说,“你滚回你的月亮去好了!你不是有超能力吗?还怎么这样不死不活地坐在这里?你就是为了要惩罚我,让我一直难过吗?”
他伸手过来给我擦眼泪,不说话,默默地笑。
反倒是一旁的医生站在跟前嘱咐,“小姐,你也要顾及到你自己各方面的健康。”
11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我看他坐在窗前发呆,走近想安慰他,可蹲下去,却发觉面前什么也没有。
我调出他在疗养院时房间里的监控带,画面里竟然没有他,只有我、医生和照顾他的看护。
我们曾经合拍的照片上也没有他,只有我一个人灿烂地笑着。
所有见过我俩的人记忆里都没有他。我去问明煌,问他记不记得一个也叫明煌的人,明煌和他的新娘都笑,说没有遇到过。
于是开始知道,那些人都会开始丢失掉关于他的一切。丢掉那个自称来自月亮的人的记忆。
只有我会深深记得,并将刻骨铭心。
我在“锦衣夜行”里写:如果某天一个人告诉你他来自某个月亮,请你不要嘲笑他的幻想;如果某天一个人给你描述他家与众不同的模样,请你不要说那是他的癫狂;如果某天一个人告诉你他爱你,请你一定要去相信他的那些话;因为他一直期待,有人能和他一起守住那个,属于他的月亮。
照例是很多人回复,他们说锦衣你最近的想法很诡异,他们说锦衣你是不是受最近流传的飞碟说法影响,他们说锦衣是不是也可以找来自天堂的……
没人会说,陆锦衣,你终于相信我是来自那个叫空的月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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