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边缘

1

下班的时候，我回到宿舍。电话疯狂地响起来，知道是苏磊，我没接。

嫣红伏在床上，脸埋在被子里。她下午没有去上班，一定有什么事。

在这里，每一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每一个人都不知道明天可能发生什么事。没有人可以控制。

嫣红已经是我第六位室友了。在这间小小的宿舍里，我已经经历了五次离别，我已经不再害怕离别。但嫣红真的是一个好女孩，她身上有一种任何人都没有的气质，即使不说话，也能让人感觉到生活的美丽和阳光的明媚。

我坐在嫣红的床前。知道是我，嫣红从被子里抬起头来，惨白的脸上泪痕斑斑。我握住嫣红的手，说：“嫣红，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走了，我妈要我回家。”嫣红凄然地说。

“回家干什么？”我很吃惊。

“嫁人。”嫣红只说了两个字。嫣红说得很平静，但平静掩饰不了她内心的波澜。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问她：“还是那个王局长吗？”

嫣红点点头。她本已止住的泪水又汹涌而下。

嫣红说：“两年了，我以为会有所改变，可是，什么也没有改变。我妈妈的病一天不好，我就一天做不了自己。我妈妈说，那个王局长已经出了很多钱，他说不管我答不答应，他都要把我妈妈的病治好。我妈也知道他是快四十岁的人，而我才二十一岁。可是，要治好我妈的病，我那点钱远远不够。”

“所以你答应了？”我握着嫣红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她的经历和痛苦我早已知道，但没想到结果依然这样残酷。她在这里打了两年工，就是不吃不喝，也最多只有两万块钱，根本抵不了什么事。而那个王局长，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不惜一切代价帮助嫣红。

“还有什么办法呢？”嫣红说，“他都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妈死，我当然更不能。用我的青春，去换妈妈的生命，也算值得了。”一滴眼泪滴在我的手上，冰冷而且绝望。

“那罗书承呢？”我问。

“书承。”嫣红的眼里闪过一丝美丽的光彩，但随即又变得暗淡起来。“就让他忘了我吧，就让他把我看作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孩，为了贪恋钱财嫁给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而他，应该去追求属于他自己的幸福。”

我看得出嫣红内心的痛楚。她曾经告诉我，这是她今生惟一一次恋爱，她也曾经告诉我，她的恋爱可能再有下一次。

“阿美，我真羡慕你。”嫣红望着远方，“在这个城市，有一个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也已经很不容易了，要好好珍惜你的苏磊，茫茫人海，找一个相守一生的人真不容易。”

我苦笑了一下。在这间不大不小的厂里，我从十七岁做起，已经做了十年。和苏磊的恋爱，也已经经历了六年。六年的相恋，我仍然不敢说走进了他的心里。我知道二十七岁对一个女孩意味着什么，也知道我的一生不可能再有一个六年。但我不能保证苏磊会像我一样珍惜。我不知道他的心里的真实想法，但我们都想留在这个城市，不想再回到以前的穷乡僻壤。我们约定一起挣钱，挣更多的钱，只有挣够了钱，我们的爱才有将来。

六年了，属于我们的炽热早已远去。现在，我们在一起，谈的仿佛只有金钱和计划。金钱和计划让我们越来越累。只是，我们都不敢说出来。我们生怕一说出来，我们苦苦支撑的希望就会首先在我们自己的心里崩溃。

我不敢告诉嫣红这些。我们流浪他乡，就要学会一个人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伤。我说：“嫣红，我们请夏兰、北北她们一起吃晚饭吧，看看大家有什么主意。”

嫣红说：“我正想和她们告别。我决定明天就走。我想过了，我不能逃避我的责任。”

夏兰和北北就住在我们隔壁。我们这个厂的待遇还不错，让干部级别的人都住在一起，而且两个人一间宿舍。北北在办公室，中专生，来了有些年了；夏兰才来半年，是新招的大学生，在数控部上班。两个人都湖南女孩，美丽，多情，和我们是玩得最好的朋友。

知道嫣红要走了，北北这个丫头首先哭了，夏兰也眼圈红红的。北北边哭边说：“嫣红，你这不是把自己卖了吗，这怎么行呢？不行，我要告诉罗书承。”

嫣红也哭了，说：“我求你们不要告诉他，让他忘了我吧，这是我的命。谁也救不了我。”

一杯苦酒，几个女子。在异乡的城市里，有谁会看见这些无声无息的泪；匆匆的车流，匆匆的人流，有谁会懂得这些无法改变的伤悲？

“我真羡慕你们，还能留在这座城市，继续自己的梦想和青春。”嫣红硬咽着说。乌黑的长发拂过她布满泪痕的脸，看起来是那样楚楚动人。

我们遥望着远处辉煌的灯火，抱头痛哭。

这座城市，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来。嫣红说。

2

嫣红走了。我们都恹恹的。后来我们还是不顾嫣红的劝告,打了一个电话给罗书承·

罗书承是分厂的主管,他接完电话就匆匆地赶过来,我们都不忍心用嫣红的那一套话骗他,就告诉了他实情。

罗书承一听就傻眼了，他冲我们大喊大叫,怪我们没有及时告诉他。他捶胸顿足，拼命的揪扯自己的头发，说自己害了她。北北吓得躲在我怀里,夏兰也被弄得不知所措。我们都不知道该怎样劝他。很多人都是这样吧，为了爱莫名痴狂，为了爱宁愿不要未来。

好不容易才让他平静下来。夏兰说：“罗书承，你也不要怪我们了，我们也很难受。你真的爱嫣红就去找她吧，也许一切还来得及。”

罗书承想了一下，说：“我是得去找她。我不当面问问她我这辈子死不瞑目。我先去厂里请假，明天就走。”

我们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我们都希望这个执着的男孩，经过万水千山，能够找回他的爱情，能够找回他挚爱的嫣红。

苏磊来了。他好象不是专程来看我。他带来一个女孩，叫叶小倩。他说：“嫣红走了，厂里新招了一个大学生顶替她的位置。以后叶小倩就住在你那，你要多照顾她。”

苏磊是人事部长，但我有点反感他的做法，有点人走茶凉的味道。我说：“人还刚走，说不定还会回来呢，就这么急巴巴地安排别人。”

苏磊说：“你理智点好不好？这是工厂，不是慈善机构。再说，工厂又不是我的，我怎么做得了主。”

明知是有点错怪他，但我的气还没消，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怪他好不容易来看我一次，却顺带在办公事吧。唉，有几个男人会像罗书承那样呢？

这期间我们认识了夏兰的男龙江成。江成是一个很精明的小伙子，他和夏兰是同学。他一见面就和我们谈起他的事业，他和几个人合伙筹建了一个小公司。他说：“替别人打工那不叫事业，那叫工作，替自己打工才叫事业。等我的公司做大了，你们都过来帮忙吧！”

我很佩服他们这些大学生的胆识与勇气，我想我如果迟几年出世，肯定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看着江成踌躇满志的样子,我问夏兰：“你怎么不和他一起创业？何苦在工厂里打工。”

夏兰说：“我还是稳妥点好，靠自己吃饭。他那公司哪天开不下去了，还不至于把我饿死。”

江成笑了，说：“我也这样想，兵分两路，才不至于全军覆没。再说，让夏兰在你们厂里打工，也是我创业计划的一部份。”

3

罗书承回来了。这个消息是夏兰告诉我的。

罗书承是一个人回来的。嫣红已经做了别人的新娘。

夏兰说，真不知这个罗书承能不能过这一关。

我们去看罗书承。他一个人坐在大排档里喝酒，看见我们来了，他红着眼睛大喊：“你们说嫣红这是怎么了？她是怎么了啊！我千里迢迢去找她，她竟跟那个小老头跑了！我当面问她还爱不爱我，她说不爱了，让我走。好我走，我走。我没有嫣红了我还回来干什么？你们说我还回来干什么……”他嚎啕大哭。

夏兰和北北小声地劝着书承。我却在想，如果没有生活的不幸，这本是一对多么好的恋人。很多恋人没有他们的情感，而他们的情感却又让他们这样彼此苦苦相逼。

我说：“夏兰，北北还不大懂事，你以后就多安慰一下书承吧。”夏兰认真地点点头。

我们都以为北北还不懂事，可是我们错了。

北北的家乡很穷，她出来打工的时候就曾经发誓，再也不回那个破破烂烂的穷山沟了。她这个单纯而又强烈的愿望使她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出厂，出厂就意味着失业，失业就意味着要回去，这是她最担心的。所以她在这个厂一干就是三四年，从不说跳槽的事。

北北的变化是夏兰发现的，因为她们住同一个宿舍。夏兰说：“北北近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衣服首饰买了不少，而且经常很晚回来，有几次干脆彻夜不归，我担心她出了什么事。”我也很担心北北，这个女孩虽说读了中专，但心思单纯得很，而且还认死理，最容易上当受骗。

后来我们发现，北北每天下班都有一辆小车来接，但不知是谁，接到哪里去。为了弄清北北的去向，我和夏兰有一次跟踪北北一直到了三十多里外的龙城宾馆。在那里，我们才知道每天约北北的不是别人，竟是我们的厂长甘总。

我们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北北这段时间天天神采飞扬，为什么这件事厂里竟无人知晓。厂长把地点选在龙城宾馆，其用意是显而易见的了。

我们可怜的北北，她真的可能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我们决定拯救北北。

我们把北北堵在宿舍，北北看我们的神情，知道已不能抵赖。

夏兰说：“北北，你到底是怎么了？”

北北冷着一张小脸，死活不说话。

我说：“北北，你今天一定得说个明白，不然我们就打电话告诉你家里人。”

北北一下子跳起来，激动得满脸通红。北北说：“你们以为我喜欢这样吗？我没有办法！有一次，我做错了事，被他叫到办公室，说要么开除我，要么就听他的。我怕被开除，所以就……”

我说：“你不知道他有老婆吗？而且他的老婆可能不止一个。”

北北说：“我知道。可是他说最喜欢的人是我。”

夏兰问：“他说喜欢你什么？”

北北想了一下说：“年经，漂亮，还有单纯，说和我在一起特轻松。”

这些倒是没有说错，可怜的北北！

我问：“你想过将来吗？”

北北笑了，很幸福的样子：“他说以后会给我买一座房子，并给我办户口，这样我就可以永远留在这里，过城里人的生活。他还说我和他的关系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以后还要帮我找个好对象呢！”

一个多么明显的骗局，可怜的北北却把这样的海市蜃楼看成了自己的幸福花园。

夏兰说：“北北，不要信他，他是骗你的！”

北北却流泪了，她说：“我不信他又怎么样？你们不要逼我了。你们不知道我心里的痛苦。我要成为城里人，可凭我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成不了城里人。到最后还不是像那些女孩子一样，回到家里，嫁人，生孩子，一辈子眼巴巴地守着满屋子的贫穷？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现在甘总给我这个希望了，我不能不抓住。如果那真是一个陷阱，我也情愿往里跳！如果回家去过那种日子，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面对情绪激动的北北，我和夏兰都无言以对。我想起自己在外十年的漂泊，我在守望什么？还有夏兰的男朋友江成，他孤注一掷办公司，又在守望什么？这么多的打工仔打工妹北井离乡，在别人的城市里流血流汗，忍辱负重，苦苦挣扎，期待的又是什么？

北北是单纯的，她一生的梦想也许就是要留在这里，我们谁也阻止不了。也许，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她走下去。正如她自己所说，不走到死，她是不甘心的。

回家，嫁人，生孩子，然后一辈子守着满屋子的盆盆罐罐，这样的生活真的让人不寒而栗。

夏兰说：“北北，我们不怪你了。只是以后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和阿美，好吗？”北北使劲地点着头。

三个女孩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我们要握住什么？还是要阻挡什么？心里就像一团乱麻，纷杂而且沉重。

4

宿舍里很少见到人了。北北和甘总约会，夏兰不知去找江成还是去找罗书承了，新来的叶小倩也很少落足。我常常一个人呆在宿舍里，思索着我的过去与将来。

爱情是越来越功利和现实了。苏磊很少来看我，每天只是象征性地打个电话，我不怪他。世界是这样变的，我们都要忙着挣钱。等我们有了钱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家，一切会不会变得好起来呢？我们还会不会像六年前的初恋那样，彼此思念，温柔缠绵。

叶小倩的衣服，十件有九件是吊带的。叶小倩在自己的床头上贴了一张自己的放大照片，照片上穿着吊带衫的她，温柔明艳，靓丽动人。我忽然很羡慕现在的女孩，她们可以无所顾忌地展现自己的美丽，可以无所顾忌地追求自己的幸福。据说现在的爱情，第一天还在打探名字，第二天可能就到了床上。不像我们，拉拉扯扯谈了六年，还是这样平淡无奇波澜不惊。

有机会应该好好和叶小倩谈谈，我想。二十七岁的我，不能说就老了吧？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叶小倩很少在宿舍，见了我也是躲躲闪闪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倒是这段时间家里的电话多了起来。妈妈的心思我也明白，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是啊，人家的女儿这么大，孩子可能都上学了吧。而自己的女儿，却还没有一点着落，还孤零零地在外面漂泊。

妈妈在电话里说，阿美算了吧，这么多年一个人苦撑着，你到底图个啥呀。隔壁的王婶来问过几次了，说王木匠的儿子正好配你，我没敢答应。阿美我知道你是有大志向的人，可你今年二十七了啊，妈老了，没几年指望了，你回来看看吧，咱商量商量，行吗？

我握着电话，潸然泪下。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妈妈，我漂泊十年，留给她的只有眼泪和牵挂。苏磊，你如果听到这些，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回答。

六年了，我的妈妈竟然还不知道苏磊。我不敢告诉她，怕她不懂。如果有一天，这个城市真的留不住匆忙的爱情，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她满眼的泪花。

江成突然找我，从他满脸的疲惫看，他的公司办得并不轻松。果然，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阿美，我的公司撑不下去了。”

我一惊，我真的不希望他们倒下，忙说：“怎么了？”

江成说：“她不肯。你记得当初我为什么要让夏兰留在你们厂里吗？因为她管的是数控部。你们厂里有很多资料都在数控部里，我们公司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弄一些你们的资料出来运作，不然我们就会一败涂地。”

我问：“夏兰怎么说？”

“她不肯，所以请你劝劝她。”江成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偷资料是一种不光彩的盗窃行为，盗取公司的商业秘密，后果严重的话，可能要坐牢，夏兰不肯也是正常的。但我想到北北，我又觉得偷一偷也未尝不可。甘总难道不是靠害人起家的吗？我问：“夏兰偷得到吗？”

江成说：“应该没问题。数控部由她和主管管钥匙，只要想办法把主管搞定就行了。”

让夏兰搞定主管？在我们厂里，谁不知道数控部主管是个大色狼？我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江成一下子在我心里变得陌生起来。

正说着，夏兰进来了。江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说：“夏兰，我求求你，救救我们公司吧。”

夏兰一脸冰霜，说：“我把这几年存的钱都给你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江成朝我呶呶嘴，示意我出马。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夏兰突然大喝一声：“江成，死了你那条心吧！让我把自己卖了帮你救公司，你还算不算一个男人？”

江成爬过来，哀求着说：“夏兰，为了我们的爱情和将来，为了我们能一辈子留在这里，你再想想办法吧。”

夏兰冷笑一声，说：“爱情？从你提出那个无耻的要求起，我们的爱情就已经死了。在你心里，爱情也是要拿来卖钱的，我怕了你。告诉你，现在，我已经找到我真正爱的人了。请你走吧。”

江成发疯般地站起来。他的公司死了，如果他的爱情也死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扑向夏兰，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抓住。我回头一看，才发现罗书承已经站在身后。

夏兰拢了拢零乱的头发，说：“我也不瞒你们了，在我照顾书承的这段时间，我才真正明白了我最爱的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书承爱不爱我，但我相信，跟着他我才会找到我渴望的有感情的生活。哪怕仍然要颠沛流离，哪怕仍然要浪迹天涯。以前我也希望，能在这个城市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但我现在明白了，如果没有爱，就根本不会有家。江成，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在你心里，我根本没有你的公司重要，所以请你走吧。”

江成挣脱罗书承有力的双手，脸上一片死灰。他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去。也许他到现在才终于懂得了夏兰，也许他仍然不懂。我看着他运去的背影，鼻子一阵发酸。他是个有志向的人，却最终在这个城市拼得一无所有。

夏兰扑在我怀里，失声痛哭。这就是女人----从她生命里走过的男人，即使再让人失望，她也会在他落魄的时候为他流泪和心碎。

罗书承表情复杂地站在那里，他也许想起了嫣红。他的嫣红此刻正在一个没有爱的“家”里，过着一种没有爱的生活。而他却无能为力。

我真的希望他从此好好地爱夏兰。他是一个有爱的人，他能撑起嫣红的天空，就也能为夏兰撑起一片爱的天空吧。

多少年了，我们这些在异乡漂泊的人，至多也只行走在城市边缘。我们拥有的只有青春和爱，如果哪一天我们连这些也没有了，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还有再走下去的勇气。

5

北北的神情越来越古怪，她近来很少出去了，她常常一个人躲着偷偷地哭。她的脸上再没有动人的神采，只有伤痛和泪。

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应该预见过这个结果，可我们没有能力阻止。我们不敢再看北北。曾经花一样灿烂水一样滋润的北北，如今是这样落魄和憔悴。我们可怕地发现，曾经爱说爱笑的北北，现在竟然可以整天整天不发一言。

北北到处找甘总，她已经顾不得什么羞耻了。直到全厂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她还是没有找到甘总。每个人都有理由搪塞也，然后用一种或嘲笑或同情的眼光看着她。在眼多人看来，厂长玩女人已经不是新闻，像她这样执着地找厂长理论才是新闻。

我们也劝过北北，但北北不和我们说话。我们也为自己这种帮凶似的说客行为感到羞耻。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希望时间能抚平她心里的伤痕。

但北北锲而不舍的行为终于引起了厂长的愤怒，他不知怎么竟动员了他的老婆出来干预。他老婆带着一帮人摆出厂长夫人的架势，在厂门口对可怜的北北破口大骂。很多人站在厂长一边，因为一个是厂长，而另一个是“勾引”厂长的“狐狸精”。很多能说的不能说的都从那泼妇的嘴里骂出来，北北像被人当众脱了衣服一样落荒而逃。

我和夏兰守了她两天两夜，她不说一句话，她的眼里充满了仇恨和绝望。是啊，每逢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个社会常常不去谴责丑恶，而偏偏要嘲讽柔弱。所以丑恶层出不穷，留给弱者的，只有愤怒和绝望。

几天之后，北北终于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表达了她内的不平和绝望――她爬上工厂的四楼，跳下来，正好落在工厂的门口。

她像一颗石头，重重地砸在那里，开出一朵鲜艳的花。一个柔弱的女子，就这样用生命向这个纷杂的世界诉说了自己的悲愤和不平。

我和夏兰跪在北北身旁。我们看见她还睁着无限眷恋的眼睛。她曾经那样渴望留在这里，留在这个人人向往的城市。她现在终于留在这里了，却已经付出了全部的代价。

我和夏兰轻轻地为她合上眼睛。我们不要她看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不是我们的，我们回家吧！

6

从北北的悲剧中走出来，我们才发现，罗书承已经走了。他留给夏兰一封信，不辞而别，去了另外一座城市。

从信中我们才知道，他是找嫣红去了。嫣红嫁的那个人，也就是那个王局长，因为贪污受贿，被判了无期。嫣红新婚不到一年就守了活寡，为了给母亲治病，她又出来打工了，不过她去的是另一座城市。罗书承得到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他说他一定要找到嫣红。

夏兰没有流泪。她说书承真的是一个值得女人爱的好男人，她一点也没有看错。既然他注定是属于嫣红的，就让他随嫣红而去吧。

“一辈子被他陪了一段，也算够了。”夏兰说，“爱容不得半点差错。我真羡慕他们，经过了这么多分分合合，还能再走到一起，也真是不容易。”

我以为夏兰真的想通了这些事。可过了几天，她还是也跟去了那座城市。我终于明白，她其实一点也放不下她的爱情。她对我说：“如果他找到了嫣红，我就离开那里，老老实实回家嫁人；如果他找不到嫣红，我说什么也要跟着他，哪怕是海角天涯。”

我真诚地说：“我祝福你们，同时也为你们高兴。虽然我们最后都不能留在这里，但我们在这里留下了爱情。”

夏兰说：“你也要关心一下你自己，有人看见苏磊经常跟一个穿吊带衫的女孩在一起，你要小心一些。”

我笑着说：“爱情是守得住的吗？”我还没说完，泪水就已经滚滚而下。我的心里一阵一阵痉挛，然后又是一种抽空似的疼痛。但是我不相信，不相信六年的恋爱会被一件吊带衫轻易击败。

夏兰走后，我到处寻找苏磊，寻找我守望了整整六年的爱情。最后终于在一间酒吧里找到了苏磊，他真的和叶小倩在一起。叶小倩穿着红色吊带衫，正小鸟依人般笑倒在他怀里。

我突然明白了叶小倩为什么躲躲闪闪，明白了苏磊为什么只打电话而不来看我，明白了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明白了所谓的爱情其实只是一个童话。

可是，我的泪水仍然不争气地流下来。

苏磊却一点也不慌，他知道我的底细，他知道一个二十七岁的女孩不敢和一个二十岁的女孩争风吃醋。他用手指挑着叶小倩吊带衫的带子，骄傲地说：“既然你都看到了，我们也不躲你了，告诉你吧，我早就厌倦了我们以前那一套。”他骄傲的语气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和决绝。我浑身颤抖，手脚冰冷。叶小倩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眼前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她应该知道这个女人叫阿美，应该知道这个阿美为她的爱情已经整整守望了六年。她现在用一件小小的吊带衫就击碎了她的过去与未来。

六年，一个女孩子苦苦支撑的全部希望，就这样不堪一击。六年，一个女孩子最难以忘却的青春和爱，就这样灰飞烟灭。

大雨下疯了的长夜，沉睡的人们毫无知觉。突然恨透这个世界，因为太决绝。

雨水荡涤着一切。我踏上了火车，我决定听从妈妈的话，离开这里，回家，然后和一个木匠的儿子结婚。

城市纷纷退却。我回望那些灿烂依旧的灯火，热泪盈眶。我想起十年前我来到这里，十年后又离开这里，我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十年一梦。一梦十年。

我想起北北，想起江成，夏兰，想起嫣红和罗书承，还有千千万万的打工人。他们都怀着同样的渴望和热情，来到这个深不可测的城市，然后把万丈豪情留在这里，把光荣和梦想留在这里，而自己却只走到城市边缘。

然后像我一样，悄悄地转身离去，在妈妈焦急的呼唤中，在妈妈两鬃的白发里，匆忙地寻找一个意外却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园。

车轮滚滚，红尘滚滚。大雨一颗一颗打在车窗上，不知道哪一颗是来自故乡的水。

别问故乡水，那是妈妈流下的泪。

我和夏兰都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江成只是笑而不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