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风挟着雨丝,洒落在这苍苍茫茫的世界,一定也洒湿了远方那荒芜的坟茔,前年唯一一场冬雪中,您在那里找到了永恒,同往不同归,也将无尽的悲凉留在儿子的心里,三年提前上新坟,这清明雨正洗净坟头迎春花上的尘埃时,儿子却只能在远方的风雨中遥祭。这异乡寒风,丝丝细雨,这旷野烟缕,纷飞的纸钱,年年清明,今知伤别。
一个生于二十世纪上叶的老人,在经历了人生最艰难的四年之后,终于带着八十五岁高龄的垂老之躯荣归佳城,按说也算善终了,可是由于太多的历史与情感集于一身,令人仍感觉万分遗憾,像一部未写完的书一样,最伤感的是那再也无法弥补的珍贵残页。就因为一个家族的荣耀史就要在此要断裂,就因为那个民族危难的年代,就因为那过多卷入他生命是非恩怨,还因为他在最后四年的病情……
这个曾经辉煌的家族,到了祖父只剩下晚清秀才一个头衔了,但祖父恢复家族盛况,传承家族文化的雄心丝毫没有泯灭,于是便对自小聪慧的父亲倾注了几乎全部心血,自幼教读诗书,后来又请当地几个名士任教,又多与文人雅士相交,耳濡目染,极尽薰陶。家父十三岁便能吟诗填词,书法隽秀,深得乡里士绅称羡,祖父也为后继有人而欣慰不已。是芦沟桥的隆隆炮声,惊破了这个仍以耕读传家为荣的虚弱民族的沉沉大梦,也揉碎了祖父光复家族的雄心,于是年仅十六岁的父亲便投笔从戎,以孱弱的身躯加入了悲壮全民抗战大潮。由于有文化,先在国民革命第军二十二军张云衢部任译电机要员,后工作出色受到长官赏识,十八岁升任中尉译电室副主任,参加过绥远,百灵庙等对多次对日作战,后又随第五集团军汤恩伯部参加河南战役,经历了抗战史上一次最无奈的大溃败,身心受到极大的刺激,遂回故里教书为职。父亲的睿智表现在抗战结束后道路的选择上,当时有过去关系亲近的长官写信让他重返军旅,并许以适当的官职,但他婉言谢绝了,并在信中写下了这样的话:……政府的无能与腐败,在河南战役时已看的很清,职身心疲惫,心灰意冷,已无所求,惟愿战乱结束后彼此还能幸福的活着……。说这样的话在当时是要有勇气的,而父亲却不但坦荡的说了,而且毅然决然参加了我党办的干校,而更深远的意义还在于二十多年后,当‘文革’的迫害风潮一步步临近他时,调查组从他那位已在高层的长官手中看到了他当年的那封信,竟与父亲本人的交代字句不差,清晰的反映了这位细心的长官和其部属当时的思想,意外的解脱了诸多麻烦,父亲也因强记而得福。但是无论如何,作为一个在旧军队干过的人,父亲一生都在压抑与惶恐中度过,革命三十余年,至离休也没有迈入党组织的的门坎,祖父传承的文字擅长更是不敢有丝毫萌动,因此除了工作,他将更多的精力用在了技艺钻研,中医,果树,养蜂,书法,甚至毛线编织也学的精通,闲暇时就在小小的房间里不停踱步,低吟着《出师表》中的名句:臣本布衣,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候……间或拿着祖父的遗墨久久注目,分明有难以名状的烦恼在心头……
祖父母相继过世后,表面繁荣的庞大的家族倾刻分崩离析,世态的炎凉,亲情的冷漠,使得毫无思想准备的父亲一下子陷入极大的困惑,昔日衣食无忧的家庭倾刻一贫如洗,连住房也成了问题,再加上些许亲人的无端责难与讥讽,母亲由于忧愤旧病复发,不久就撒手人寰。那是父亲最痛苦的时期,捡起那支不知闲置了多少年的古箫,整夜吹奏着哀惋的曲调,几天时间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我永远不会忘记父亲处与困境时的无奈与悲凉,一个梦想成为和祖父一样愤世忌俗的旧文人,一个在民族解放的战火中历练过的旧军人,一个在政治风潮中谨小慎微的小公务员,一个淡泊宁静的善良人,却怎么也解不开家庭问题的玄机,而当昔日温情脉脉的伪善面纱蓦然揭开时,一生耻言利的他一下子惊呆了。畏缩,退让,惶恐,尴尬,还有解嘲的自我安慰。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生活,其中必然有污秽和丑陋。事隔多年后,他已离休在家,我也已是独当一面工作了,他还对我说:记住我当年的教训。这样浅显的道理,现代人几乎尽人皆知,在他看来似乎是惊世发现,远比幼时的子曰诗云,腥风血雨的战场,变幻的政治风云来的更难对付。他显然是老了,但处子之心依然幼稚。全不在乎自己已在人生的尽头徜徉,还在戒备着世俗的可畏,害怕伤及他的儿孙,人间真情,莫大于此。
真正的超脱是在他行医治病有了成绩,赢得乡里尊敬的时候,患者的期盼和家属的真诚唤起了他的热情,他似乎真正找到了自我,实践了自身的价值,一时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之中。分担忧患,享受喜悦,这是他多年少有的快乐时光。用他的对友人的话说:解放前教书那几年,离休后行医这几年,是他人生最值得怀念的时期。
有一天他忽然异常严肃的对我说:你爷爷生前说过,读书人不懂医道是最大的不孝。我以前不理解,现在理解了,你也学点中医吧。庄严肃穆的气氛中,我感觉先祖的神灵在向我召唤,我虔诚的答应了,从此我也喜欢上了中医。后来才知道,邻村大喜子的父亲被庸医误了性命,耿直憨厚的大喜子不仅毕躬毕敬付了药钱,还训斥弟弟的疑心是诬赖好人。父亲对此痛心疾首,便拿出祖父的孝道观来教育我。自己平日治病分文不取,却对庸医误人深恶痛绝,这不正是中国旧知识分子兼济天下的品德所在吗?父亲愈老弥纯,难怪乡邻们众口皆赞其为好人。大约是七十八岁那年,他动笔了,说要将行医经验整理成文,留给后世,也算去见祖父时的一份礼物。原来他内心深处始终铭记着祖父的期望,只不过随着生活的升华,抛弃了封建宗法观念中的虚幻成分,转而以精华部分传世,这大概正是祖父遗训中的至孝吧。
文稿初步定名为《常见病症诊治》,风格很独特,先罗列病症类型,再设置辨证施治,后为对症经典汤头,民间验方,最后是他的临床体会,他写的很慢,字斟句酌,不断查阅资料,不断的改,看的出,他对这遗世之作几乎倾注了全部心血,有时一天只写几十个字,还摇头叹息不满意,为证明一个验方的功效,他会戴着老花镜查一整天资料,晚上想起了就会起身记下来以备用。坚持两年后,已是很厚的一沓文稿了,他时常珍爱的审视着自己的作品,呐呐自语,不许别人动它一下,我隐隐感觉父亲变了,又说不准咋回事,只是我答应帮他整理成册,作为家族遗产,供后世不断完善。谁知一次意外的变故彻底打碎了父亲梦想,也给我心里留下了永远的伤痛,以至现在想来还禁不住揪心的疼,后悔没有提前将文稿打印,成了终生憾事。
原来我那性情暴戾,又工于心计的文盲继母,见父亲年事渐高,已出现轻微痴呆症状,认为拖累她的时候到了,遂产生离去的念头,借一件小事和父亲大闹一场,并烧了父亲的文稿,又提出经济要求,然后转身走了。我回去清理财产时,只看见未尽的纸屑和珍贵的照片,损毁的笔纸,残破的书桌,还有半痴呆的父亲……他颤抖着枯蒿的双手,捡起地上的笔,在残破的纸上无序的画着,却永远再也画不出一个像形的文字……
乘车离开时,他混浊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张破旧的书桌上,久久的注视着祖父的遗墨,好像明白这一别再难回来,神情中竟有孩子般的眷恋。出村时他固执的要求下车,佝偻着身子在村口踱了几步,我看见他的眼中分明有泪光闪烁,大概他逐渐混沌的大脑此刻还是不解,为何这出生之地在给了他人生最后一段美好时光后,又无情的揉碎了他最后一个至善的梦想?接下来就是对父亲和我们来说都异常艰难的四年,他的老年痴呆症逐渐沉重,最后连我和妻子也认不清了,但很奇怪,能认清孙子,并且只要一提起祖父,马上就眼放光采。有时为晚上不睡觉和我闹的不可开交,儿子叫一声爷爷,他马上笑着睡下,白天不出去锻炼,一说去见祖父他立即起身下楼。有时他清醒点了,会重提当年战场上的事,虽然含浑不清,但从他激动的神情可以感觉到那段经历是他一生的骄傲。那时女儿正上大学,回来逗他乐:爷爷,爷爷,《出师表》你能记下吗?他还能煞有介事的背上几句。一会又糊涂了,会给儿子和女儿乱取名字,逗的一家哈哈大笑。随着时间的推移,病情愈加沉重,后来又并发其他症状,终于再也没有清醒过来。
一生纯真的父亲,终于又重归纯真,在他逝去后隆重的告别仪式上人们听到了这样的评价:毕生勤勉,淡泊名利,厚重忠诚,待人谦和,疾恶如仇,不染是非。其处世观为子女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也为同事和乡邻留下了深深的思念。在这二零零六年惟一的雪天,一个善良的老人驾鹤西去,愿他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里永远安宁……
一年一度春风劲,当这古老的清明雨带着无限的哀思洒向人间时,父亲的坟茔已经是芳草凄迷。每当一闭上眼睛,总看见那堆化为灰烬的文稿,那双再也写不了字的颤抖的手,以及那闪着泪光的眼睛,我感觉心在剧烈的下沉,血在不停的上涌,这历史残页沉重的压在我的心上,催生着我补上它的勇气和力量。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8-4-6 1:42:02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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