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俨然金领丽人的现代女性,多年来埋头读书,荒废了感情生活。但是,如果说她的情感世界一片空白,怕是没谁相信。何况,她并不是严肃正统不关风月的刻板女子。但是,和她接吻没有想象的那样缠绵甜蜜。那天,我们只是碰碰嘴唇,这已经是最最亲密的接触了。
接下来王冬梅象乒乓球一样在安阳与北京间弹来弹去,不得稍息。不过,我们既然拉开爱的序曲,往后的排演自然顺理成章。好比春天的小草,熬过严冬,在一场春雨中睁开眼睛,就会在阳光雨露中茁壮成长。
在我一人独处的时候,常常想起巩老师,想起她们这一代人的运命。她们出生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有着朦胧灰暗饥饿的发蒙记忆,冥冥中印象以后生活。当她们背起书包,刚刚推开现代教育的大门,迈进一只脚在门槛里,大串联开始了,学生大面积停课。尽管巩老师在农村,受到的冲击要小的多,接下来的罢课和上山下乡着实让她们在广阔天地驰骋了一把。即使不是这个原因,巩老师连续不见好转的疾病,也会把任何人的美梦变成肥皂泡沫。而疾病的由来,谁能说和当时的生存环境以及经济条件没有关系?
我非常理解巩老师要求到生产一线倒班的心情。既然高考的龙门遥不可及,就重新选择另外一种生命方式。这未尝不是明智的选择。然而,我的猜测显然过于简单幼稚了。正如张贤亮在《肖尔布拉克》中借那位司机的口,以汽车打比方:一辆汽车经历是否丰富,不看它的出厂日期,而看它的行驶里程和线路。一个人也是这样,他的阅历见识,不与年龄成绝对正比。巩老师历经坎坷磨难,她的选择出于什么考虑呢?
王冬梅显得更加忙碌。我们偶尔见面,只能说上几句关心的话。时间再长一些,我们隐秘地亲热阻碍了类似巩老师这样话题的提及。
冯戈突然出现了。这家伙退伍后转战大江南北,和几个战友做生意发了财,现在是南方经济开发公司的总经理。他到安阳谈一笔钢材生意,在市报上看到我的一篇回忆文章,引发共鸣和怀疑,顺藤摸瓜找到我时,第一句话就是:“我猜的没错吧,改了姓名也逃不过我的法眼。”喜悦心情和自信态度溢于言表。
我约我在全市最豪奢的帝华金商都闲话。“我没叫更多的人。”他说。
“得了,别显摆了。”我建议到我的寒舍叙叙旧。“这样安生。”我补充说。
他答应了。同时叮嘱我:“就咱俩。既然是叙旧,还是咱俩最好。”
他鄙夷道:“叫那些俗人干啥?惹你烦?”他大大咧咧的,隐含逼仄的气势。“你是个雅人。哎,你信不信?我也是个雅人呢。这么多年,清是让这世道埋没了。”
“可惜了你冯总,还是先满足物质生活才能更好照顾精神生活。”我不失时机恭维他。
他没有拒绝我的称呼,大手一挥道:“物质算个球,我早腻歪了。”
“冯总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们温饱问题都没解决,整天还要为生计奔波啊。”
这样寒暄着明争暗斗了一会儿,回到我的蜗居。寒暄间我把在街上买的肉食果蔬摆上,启开北京二锅头(这可是王冬梅带来的地道货),给我俩斟上,话题就转入童年生活了。
“你还记得那个叫王冬梅的小女生吗?”
我暗吃一惊,没想到这家伙这样开宗明义。但是,我丝毫不怀疑他肯定不会知道我正和王冬梅热恋中。我不想告诉他。如果他有幸正巧撞在我们婚礼上,让他闪掉舌头跌下眼镜不是一道风景吗。
“你还记得呀?我早忘了。”我含糊其辞,心里暗暗发笑。
“那个小女声,我早看出来对你有意思,整天把钢笔灌的慢慢的,到学校就挤钢笔水给你。”
“哈哈,是吗?难得你还记得这样清楚。”
“怎么不记得?”
“记得也是你胡思乱想,教给我男女之事不说了,小学生哪知道什么好不好的。”
“这你就外行了,人的性发育在母体中就开始了。”
“行了行了,不谈这个。你还记得巩老师吗?”再不打住,他的金口不知还会跳出什么高论来。
“巩老师,太记得了,我还和她打过交道呢。”
“啥?”轮到我吃惊了。本想用一个冷僻话题拦拦他正健的谈锋,没成想这家伙无所不知。
“我听说巩老师后来不当老师当工人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把书签直接放在这一页,省得他天马行空不着边际。
“这个好像是的。”
“什么好像是的,你说说为啥?”
“我不大清楚。”他终于放慢了语速。
我们碰杯。
我接着问:“那你知道什么?”
“别谝这个话题了,伤心。”
这越发勾引了我的兴趣。
“巩老师当工人不久就谈了个男朋友对吧。”
“是的,是的。”
“那你说说。”
他正视我一眼(天,这是我们见面他第一次黑眼珠正对着我),无奈地说:“你怎么这么关心巩老师?”
“我谁都关心,今天先说巩老师。”
“今天不说不行吗?”
“不行。”
“其实,我没怎么直接和巩老师打交道。我认识她当年的男朋友。那时,我初中毕业当兵以前,在社会上混了两年,结交了许多豪杰。你知道的,我好交朋友。那些当年所谓的豪杰,多数是无业游民、地痞无赖,少数是象我这样的社会青年。”冯戈的缓慢叙述,使他完全换了个人一样。我喜欢这样的冯戈,这才是我当年的伙伴。
“和巩老师谈朋友那个人叫刀疤。他的真名叫啥我真的不知道,巩老师大概也不知道他叫刀疤。他身上的确有刀疤,是斗殴留下的。但不在脸上,一般人不知道。他的刀疤在肚皮上,趴了一条蜈蚣一样。这家伙真不是东西,简直坏透了。他把巩老师的肚子弄大了,完全不负责任。巩老师问他咋办?他说打掉。巩老师叫他陪着去,他死活不答应。最后还是我陪巩老师去的。我小青年一个,冒充巩老师的对象医生也不会相信。我就冒充她弟弟。巩老师后来真的把我当弟弟待。哎,刀疤要是去,巩老师还和他处。他不去,巩老师和他一刀两断。他后来纠缠巩老师,巩老师说什么也不答应继续和他处。他这么不仗义,我们也没人同情他。”
“巩老师就这样和他黄了?”
“巩老师流产大出血,差点把命搭上。”冯戈说,言语之间飘散淡淡哀伤。“巩老师昏迷了一整天,醒来没有一个亲人在身旁,你说她的心是不是瓦凉瓦凉的。可是,她一滴眼泪也没掉,反而出奇地平静。她不叫告诉爸爸妈妈,没出嫁的闺女,生出这种事儿来,是很丢人的。”
“刀疤还没来看她吗?”我问。
“要不怎么说他不是个东西呢。后来,就是我转业以后,他要和我一道做生意,我说什么也不答应。”
“他就一直在社会上漂着?”
“唉!”冯戈没有回答我的问话,道:“等到巩老师出院了,这小子才良心发现,要和巩老师和好,你说巩老师能答应吗?啊?”冯戈问我。
我只能回答:“当然不能答应。”
“可巩老师答应了。”
“啊?”我的舌头差点掉出来。
这时,门“笃笃笃”响起来。
我们同时向门望去。
“哪个没眼色的现在敲门。”我心想。我当然不会把愚人节的恶作剧放在心上,但我一般晚上不会客的习惯他们也不是不知道。这个时间敲门,一定没什么好事儿。
刚拉开门,就见王冬梅身旁放着一个大包,嚷嚷道:“干嘛呢不快点儿开门。”头就向里张了张。
我赶紧拉展门,把王冬梅让进来,随手拎起那个大包。
“噢,有客人啊。”王冬梅身着一袭紫罗兰套裙,衬托得她的身材越发修长。黑亮的头发瀑布一样从肩头泻下来,典型的职业女性打扮,那样的青春靓丽,光彩照人。
冯戈早看呆了,直直地站起来,脸上的皮肉抽搐着,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应对。
这家伙一定没有认出王冬梅来。我都怀疑他这么多年走南闯北怎么混的,他应该是经历大风大浪的啊,何至于此呢!
“这是我女朋友。”我招呼冯戈坐,然后向王冬梅随便道:“我小学同学,冯戈。”同时闪闪眼睛。
后来,王冬梅告诉我,她一进门进认出冯戈来了。这家伙虽然发福,可是那尖嘴猴腮的原形无法掩饰。
王冬梅款款落座,优雅地朝冯戈颔首,算是招呼,道:“你们在聊什么?不介意我听听吧。”政府人员就是厉害,明明自己作出决定,偏要打对方口中得到肯定回答。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民主吧。
“不介意不介意。”冯戈赶紧回答。然后转头问我:“咱们谝到哪儿了?”
“巩老师答应刀疤和好的要求了。”
“噢,对对对,巩老师答应刀疤和好的要求了……这让我们所有人都无法理解。有人说,刀疤在巩老师面前痛哭流涕,又是赌咒又是发誓,又是下跪又是痛哭,又是撞头又是扇自己耳光,反正软缠硬磨……”
“就这巩老师就答应了?”我真替巩老师不值。
“刀疤这样做远远打动不了巩老师。他在巩老师门口跪了一天一夜巩老师门都没开。听说这家伙最后带了一把刀,巩老师再不答应就当面自尽……巩老师心软了。”
“这样说,他要能改过自新也还不算坏事。”我说。
“不。”王冬梅突然开口参加我们童年回忆,让冯戈很是惊讶。
“刀疤最初和巩老师谈朋友的时候采用的就是不正当手段。”我和冯戈都没有打断她。“巩老师有一天下夜班,碰见几个小流氓拦住她,欲行无礼。那段时间,经常发生抢劫杀人强j*案,巩老师吓坏了。这要发生点儿什么,以后可怎么见人啊。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王冬梅突然停住了,好像替那个时代悲哀。那个时代啊,多少无辜少女,被逼走上绝路。又像在为巩老师惋惜,谁处在她那样境地,也会身不由己。
“正在这危急时刻,一旁闪出一个青年,二话没说就和那几个小流氓打起来。这青年身手很利索,三拳两脚就把那几个小流氓打跑了。”王冬梅讲这段侠义故事,和她的身份颇为不符。
“那青年是谁?”我懵懂地问。
“刀疤。你别以为他是个侠客,英雄救美。整个事件是他一手策划的。你说,还有比这更卑鄙无耻的人吗。”
“你是谁?”冯戈紧张地问。
“我是白杨的女朋友啊。这些事,我是听他说的。”王冬梅看着我道;“是不是啊?”
“是。”我只能这样说。她讲的故事,不仅冯戈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啊。
“那,你讲讲巩老师和刀疤和好之后的故事。”我故意将王冬梅一军。
“你没将给我听过啊。”王冬梅把皮球立即踢还给我。
我转向冯戈:“还是你讲吧。”
冯戈已经蒙了。道:“以后也没什么故事了。”
“怎么会没有,他们不是和好了吗?”王冬梅帮我问。
“刀疤对巩老师不好,却满讲哥们情义,傻的可怜可气复可悲。”冯戈道:“他的几个兄弟被仇家逼在死胡同,对方老大拿着三棱刮刀要放他们的血。刀疤赶到,冲对方说,让我来。对方老大以为他要帮自己,就把刀递过去。刀疤接刀在手,没有含糊就刺进对方老大肚子。他的兄弟们见老大诈成,一拥而上,把对方老大捅成了血窟窿,当场毙命。刀疤这一刀拿捏着分寸,不至于取对方性命,手下弟兄们乱来,可惹下了滔天大祸,一个个被抓进局子,死刑十年二十年谁也跑不了。”冯戈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气都有点儿喘不匀了。我汗毛开张,想来他也是激动的。
“后来,刀疤一人承担,说那些刀子都是自己捅的,与旁人无干。”冯戈说。
“因此他的兄弟们共同孝敬他的老娘,想起刀疤就哭。”王冬梅突然幽幽地说。
“你怎么知道?你究竟是谁?”冯戈跳起来。
“我又没有拿刀,你怕什么?”王冬梅说。
“你一定知道。你是——?”
“我是王冬梅啊。”王冬梅说。
巩老师的恋爱到此结束。我和王冬梅的爱情还在继续。
【心静如水]组员:
文清 五月石榴 邬海波 林秋菊 梦幻柔 褦襶子 桀傲 四月芳菲 老白杨 心灵苦渡 杜波 一泓清水 雾里丁香 咖啡茶1234 龙萍儿 燕舞莺歌 恋尘叶子 悲秋道 梧桐淋雨
-全文完-
▷ 进入老白杨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