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每年的清明都要细雨绵绵。没到清明,一直在省城看病的爸爸就不停的打电话回来,说让我抓紧时间去爷爷奶奶的坟上去看看。往年父亲和儿子都在家,所以去的人多,再说了,有老父亲在,我也就是一个配角。尽管我知道,在爷爷的心目中,我也许就是主角,可是在轮回的日子里,大概我的儿子已经取代了我的位置。不知道这是不是生命的传承,是不是就是生命从远古走到今天的必然。总之我觉得人生就是在这样的精神图腾中,一代繁衍一代。
还有两天才到清明节,可是听天气预报说清明节有雨,因此妻子就早早把一切祭奠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四月二日,还算是个明媚的日子。早晨妻子把我从被窝里拉出来,说该吃早点了。我知道,尽管爷爷在世的时候一直渴望我能拥有自己的空间。可是那个时候我刚刚走上社会,而且还是在相对封闭的军营里,所以似乎一直就没有感觉出留给爷爷多少欣慰。今天的时间肯定不属于我。按照妻子的安排,我吃了早点,就准备去乡下。
也不知道现在的许多风俗是怎么形成的,在我们家乡,媳妇是不去扫墓的。可是我总是觉得当年爷爷病重的时候一直念叨他的遗憾,说没有看到我的媳妇。要知道,那个时候我才刚刚二十岁,虽说青春的萌动已经有了,但在当时的年代里,怎么可能有女朋友呢。
这么些年了,我一直记着爷爷临走的时候留给我的话,说有了媳妇一定带去让他看看。所以结婚那年的清明节,我第一次没有按照家乡的风俗习惯,把妻子带着去了一次爷爷的坟地。人也许就是用这样的精神来维系一种信念。可是当时不少人说这样违背习俗对自己不好。可我觉得,既然爷爷留下心愿,我总不能不去满足。
说来也就是奇怪,开始我在仕途上也可以说是一帆风顺,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就不顺利了,许多事情发生的几乎没有一点道理。当时就有人说,是因为我把媳妇带到爷爷那里去,上天不乐意了,是对我的一种惩罚。
我不知道自己算是个什么主义,但是对于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是从来不相信的。尽管后来在仕途上走的一塌糊涂,可是我却没有过后悔。因为我觉得,如果自己所从事的事业能和妖魔鬼怪联系在一起,那这个主义也他妈的太扯淡了。
“今年我还去吗?”妻子小心翼翼的问。
“去,为什么不去呢。”我说:“别理会世间的那些说法,你知道的,我就是在事业上一事无成,生命中也不可能没有爷爷的功劳。”
“好吧。”妻子知道再说什么已经没有用了,其实她也就是这么一问,知道在我的心里,爷爷是不会被什么世俗所取代的。
有几华里的路程,每年我们都是步行前往,今年当然也不例外。走在小县城的郊外,看到万物已经复苏,妻子的心情看去不错。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走到这条路上,心里的情愫就有了一种异样的变化。也许生命就是这样形成记忆的。当年因为父母在外地工作,我一直就是跟着爷爷在农村生活。那些年头是政治主宰生命的年头。记得当时爷爷还是生产队长。再说了,当年在农村上学,大部分的时间好象都是在劳动。特别是到了夏天的时候,在我的印象中,自己经常和爷爷去地里干活。
当年的农村很贫苦,大家经常都吃不饱肚子。记得生产队里当时种着苜蓿,是给生产队里的牲口种的。可是人们吃不饱肚皮,经常晚上去偷割苜蓿。爷爷是生产队长,所以有一天晚上带着我说去看苜蓿。记得好象也是春天的这个时候。地头搭了一个很简易的棚子,我就和爷爷呆在里边。
到了晚上,风一吹,还有几分寒意。爷爷把我搂在怀里就开始讲故事。说到爷爷讲故事,就是到了今天我一直也没有弄明白,听说爷爷从来没有进过学堂,可是爷爷为什么知道那么多的故事,特别是历史故事。我就是从爷爷的故事里知道了孔子,知道了庄子,知道了孙武,知道了汉武帝刘彻。
记得那天晚上爷爷给我讲的是刘邦和项羽的故事。就在爷爷讲的起劲的时候,我突然听到地头有人的动静,我看了爷爷一眼。这时爷爷也听到了,他抚摸着我的头说:“孙子,去出去喊上一嗓子,别当真。”听了爷爷的话,我感到很惊诧,爷爷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当时在我的的心目中,这可是偷盗集体的东西,那可是要犯罪的。
“爷爷,这……”我是真的有些不理解。
“就按爷爷说的去做。进来爷爷再告诉你是为什么。”就这样,我按照爷爷的意思走出棚子喊了一嗓子就进来。当时爷爷又把我搂在怀里:“孩子,农民可怜呀,他们每天要干活,可是吃不饱肚子,这些东西本来是牲畜吃的,可现在人都要来偷。爷爷是队长,社员们这样,爷爷心疼。”说实在的,尽管当时爷爷这样讲,我还是没有太理解。还是觉得自己最崇拜的爷爷怎么可以这样对待集体的财产呢。
后来在学校开什么批判会的时候,我竟然揭发了爷爷。当时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好家伙,一时间我成了大义灭亲的英雄,我爷爷竟然成了资本主义的代言人。队长被撤职了,而且整天还要被揪出去批斗。有一次爷爷回来脸上都有了伤。可是爷爷从来没有在我的面前说过一个我不该这样做的事情。
记得是一个星期天,奶奶让我和她去山坡砍柳条,当时我不知道干什么,就问奶奶。奶奶告诉我,说给爷爷糊一顶高帽子,为了游街用的。当时我哭了,这一次是真心的哭了。我爬在奶奶的怀里哭了很长时间。我和奶奶砍了不少的柳条,拿回家,奶奶一根一根的挑,把那些最细最轻的挑出来,说这样做的高帽子会轻一点,爷爷戴上会舒服一点。
记得第二天爷爷被造反派叫去游街,临走的时候,奶奶让我给爷爷把用纸糊的高帽子戴上。我记得很清楚,当我站在板凳上,把足有一米五的高帽子给爷爷戴上的时候,爷爷在我的脸蛋上轻轻的亲了一下。要知道,就是爷爷的这一吻,竟然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再也挥就不去的伤痛……
那一天爷爷游了一整天的街,到了晚上才回来。我和奶奶没有吃饭,一直等着爷爷。爷爷进门看我还没有吃饭,便埋怨奶奶,说怎么可以让孙子也饿肚子呢。当时我从爷爷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的沮丧,晚上我钻在爷爷的被窝,爷爷还是和平常一样的给我讲故事,一直讲到我走进梦乡。
好多年以后,我长大了,有一次我问爷爷是不是会埋怨我。当时爷爷瞪大眼睛,露出吃惊的神态,说我怎么还把那件事情放在心上。在那个年代,总是要有人下地狱的。爷爷说,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呢。当时我已经在读高中了,大脑里多少有了一些自己的思想。后来八十年代初去部队。走的时候是爷爷奶奶送我的。当时爷爷的眼神已经不好了。车子要发动走,我发现爷爷还没有看见孙子坐在那辆大轿车上。我拼命的喊,最后爷爷是听到了我的声音,他老人家是顺着我的声音在向我挥手……
车子开动了,爷爷还在挥手,可我知道,他老人家根本就没有看到我。当时我哭了,而且是放声大哭。连接兵的领导也觉得大惑不解,到了部队还批评我没有一点军人的气概。可是到了今天,我也没有为自己那次的失态后悔过。
我到部队没有半年,爷爷身体就不好了,当时爸爸打电话告诉我,说爷爷恐怕熬不过多少时日了,总是在念叨着我。让我给部队首长说说,看能不能回家一趟。我去找首长,没想到首长格外开恩,仿佛知道我的过去,知道我和爷爷的感情。那一次我从北京到西安没有买到座票,站了二十一个多小时。
回到家,爷爷已经在弥留之际了。我当时爬在爷爷身边,狠劲叫着爷爷,可是爷爷已经不能看我了。不过我感觉出来,他老人家知道我回来了,因为他沧桑的脸上有了笑容,手微微抬了起来。我赶紧把爷爷的手放在我的脸上,让他体会这最后的时刻……
就在我双眼模糊的时候,发现爷爷的嘴在微微的颤动,我赶紧把耳朵贴上去,这时我断断续续的听到了爷爷在说:“孙子,有了媳妇带到坟头让爷爷看看。爷爷要走了……”后边的话我已经听不到了……
就这样,爷爷平静的走了,他把一种无形的精神留给了我,把那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生命真谛留给了我。到了我也走向生命中年的时候,怎么也无法忘怀爷爷的那种生命震撼……
“爷爷的坟头花草好茂盛呀!”妻子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这时我才意识到已经到了爷爷和奶奶的身边。我和妻子跪在墓碑前。
“爷爷,孙子来看你了,还有媳妇。你过去经常说,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其实我知道,在那边很公平,你和奶奶一定在天堂。孙子给你们磕头了……”
我把头紧紧贴在黄土地上,我知道爷爷奶奶就是黄土魂,他们一定知道我去看他们了……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8-4-6 0:04:3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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