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叫霍家村的村口,爷爷常和上了年纪的核桃树站在一起。我离开村子那天,挂在树丫上两颗上了年纪的核桃,揪住我的影子不肯放手,拉得好长好长,如今已拉成了一根无形的橡皮筋。我走得越远,它绷得越紧;每向前跨一步,都可以感觉得到门前不远的那株开着的桃花,也一定在加速衰败罢。
再走入小村子里,我的影子,有的还被继续想起;有的却还在被两颗牙挟持着,生死未卜。
霍家庄的村民是不喜外人进入的。我爷爷常坐在门前土旮旯的窄巷里,迎着嘟嘟的通风口,念叨村南已逝的老中医,日日月月,生生死死,也不知念叨了多少年。通风口左边破旧的柜台影影绰绰,早些年被磨损的暗角此时已是黑的发亮。身与同样破旧的草屋,每当chu夜,刚有星子微临夜空的时候,灰暗的旗便仿佛闯过了烟尘杂世,亦闯过了阑风长雨而显得萧索;横贯在墨色旗帜刷着的几个大字亦会迎风耸然,长久的凄美舞蹈,望时细声泣咽,淡淡道曰,这该是中医药铺了。
磨盘磨碎了稻米,时间磨碎了记忆,它依然如木头呆呆的受着寒风穿刺。西风残照,干戈寥落,有时间风来的凶了撤下几块,霎时间在那小小夕阳影子里世界,会突然碎布飘扬。满目疮痍的视野,看不透灰尘紧密的厚度,遗留的碎布依然完整无缺的保留着‘医心同德’几个打字,本来暗灰的字眼在这几年更为孤独的沉寂下,尘土被北风吹了落,落了积,往往反反怕是终究看不到了罢。
鼠疫横行时,已记不起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在一轮孤独硕大的光影里,中医药铺被围的滴水不漏,脚尖相抵的后排人看不到前方的状况,只得使劲踮起脚尖,仿佛被一只粗壮的手提起来的鸭子似的,但后排的人们所见的却只有大堂贴着的一个‘道’字。也是应为这个笔力遒劲的‘道’痕,让张大夫豁掉性命去筹集药材。空空如也的药柜,一次又一次被塞满。
“舌苔布满白苔,摸之不干燥,称为‘粉白苔’。表示得了‘瘟疫’。”
众人哗然。听完后虚汗连连,仿是真得了什么已经病入膏茫。大多数的村里人登时有舌头僵硬、心虚冒汗之感;没有听到那些话时也只是口内干燥的难过,现在仿佛是瞬间重了千倍。
“可还有的治疗么?”
“有、有。“张大夫低声连连应道:“便是这‘雷击散’,专治瘟疫。药材大概是:猪牙皂、北细辛各三钱半;朱砂、雄黄各两钱半,另研细末。藿香三钱、枯矾、白芷各一钱。桔梗、防风、广木香、贯众、陈皮、薄荷、法夏、甘草各三钱,共研为细末,和匀,收贮瓶中勿泄气。凡遇急症可取二、三分吹入鼻中。再用一、二钱,姜汤冲服,安睡片刻,汗出而愈。此药一客治疗蛔虫,若在田间,再用冷水服亦有效果。可祛风杀虫,避恶除邪。”
众人虽眼神朦胧,但随即行叩大礼,请求度过瘟疫之灾。张大夫含笑点头着回身回去要放,顷刻手中多了一瓶褐色的不通风瓶子和诸多草药,一一将研制好细末和草药发于病者。北风萧索,细末迂回登空,张大夫的手颤颤的捂紧手中的药材,瘦骨嶙峋的身板在风中显得冰冷僵直。步步艰难有力的向前行走,撒入向上伸着的无数手掌。
他一生为人着想,他人却在危机时方想得到十里外的他,天意果然难懂。他披着唯一的素以薄衫,在秋风中影影绰绰,空气里只剩下处弥漫着秋天的腐烂潮湿,和厚厚浓浓的药香味。
村民看到他近似褴褛的衣物,再看看萧瑟的秋风,也是一样的无法割舍。眼下自己个个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有谁能肯将本就稀少的衣服送人。
“哦、哦!多谢张大夫。多谢、多谢。”他伸过头顶,将头上碎乱的小叶子摘下,殷红的树叶在手中一触干裂,他微微蜷起,使劲一握。随儿淡淡展开,极其无奈的哀叹一声,眼睛看着手心,把碎叶捏了又捏,幕尔抬头。
“我行医也有了些年头咯。手中还有一剂药方,叫:金豆解毒汤。服之可预防,感染瘟疫者亦可用。主配料有绿豆皮。再加之银花三钱,甘草二钱,明矾二钱,蝉衣二钱,僵蚕二钱。”
“记得、记得。”
村民呼喊声一片,便各自散去了。来之时如云朵聚集,去之时如云朵散去。村里的人向来是如此简单而单纯,也或许只要是村里人,亦都会如此简单而单纯罢。只是简单的令人觉得生涩与无礼。
夜色黄昏,红霞映门。瑟瑟悲秋之下,红日渐入荒芜,天陡然的暗淡。张大夫一人背手出入门外,单薄的素衣还在风中抖动不止,那依在空中的秋叶接连落下,仿佛又是回到了以往的沉寂了。回头向身后望去,空中还剩有遗留的药香味道,那角落里的柜子已是腹内俱空了。
张大夫黯然一瞥黑蓝天际,不远处医心同德的布条又晃动了一下,影子变的很长很长。他苦笑着独身迈进了药铺,从案角拿来旱烟,打发孤独苦闷的时光。他一生孤独,唯一的儿子死在自己种的田里。那些日他哭得心肝俱裂,此后他便与中医有了深交。他有时吸着旱烟也会想起他四岁的孩子,也有时恨过自己、问过自己:自己困难时,那些村民又在哪里?凭什么自己要一直为他们而奉献?然后埋怨后依然会竭尽全力的为病者医疗,村子里不能没有医生;而自己更不能没有医德。
轻瞥‘医心同德’几个大字,只觉得凝重的不可以。也不知羸弱的肩膀受不受得主?然后都许久了,看来也是习惯这样了。
张大夫最喜欢喝的酒叫做桂花酒,最喜欢吃的甜点叫做绿豆糕。桂花的香味总能让他想起自己的孩子折撇桂花时的淘气景象,而浓郁的桂花糕总似嚼在嘴里的酸甜苦辣。可如今身旁一个亲人都不在有,谁还记得他这么一个人?他的喜好、他的一切只能与漫天星辰说说,然后会亮,星辰会落下落,带着一腔的秘密沉于夕海,他的秘密便不会有人知道了罢。想到这里,旱烟的味道猛然沉重而寒冷,他只觉得案角立起的红烛泪正是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冷下来。
窸窸窣窣。
习惯的拖鞋坐在炕上,望着窗外。窗外的月光还是那么明亮。
呯、呯。
“张大夫在家么?”
门外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可是来求医的?
“谁?马上来!”
张大夫连忙从炕上下来,连鞋都来不及穿便乒乒乓乓的平跑来,门被他急急的拉开,响出一道猛烈的吱吱声,然而立在门口的却不是病重的情景,而是一个幼稚的孩子在风下瞪着无辜的双眼,一闪一闪的看着他。认得出是一向调皮出名的那位——村长家的长子。
“嘿……”
长吁了一口气。
“臭小鬼,父母没教过你,夜间不能敲老人的门?”
孩子嘻嘻笑两声,把藏在怀里的桂花酒和绿豆糕一并拿出,伸长手臂递给他。
“喏。”
“……”
“爹说是村里人的一点心意,您就说下吧。你不要,爹要责骂的。”
“呵呵。怕是没有说要责骂罢?小精灵。”
张大夫乐呵呵的把他请入了药铺,反手一扑关了门、紧紧上住锁。和孩子一同坐在炕上,只觉得窗外的月亮似乎已没有那么冰冷,明亮了许多。再看到那些酒食,他惊喜异常,连忙拿起酒猛灌几口,脸上一团红晕。借着酒力,他仿佛错认为眼前是他的孩子,一样的装束,一样的调皮。
他好想念自己的孩子啊。
“呵,小鬼。咱俩一人一块绿豆糕。”
“恩!。”
孩子响亮的回答了一声,塞进了嘴里。张大夫看到他吃的狼吞虎咽,仿佛是痴了。他想,若孩子也有绿豆糕吃,怕是比他更狼狈吧?许久,他望向案角的红蜡烛,哪一柄蜡烛快要燃尽了,在蜡烛燃尽后他就会睡觉,梦里也许会梦到自己心爱的孩子。回过头来,看到孩子猛吃的小鬼,他欣喜的笑着。
“……小鬼头,喜欢不喜欢行医?”
“唔。”
没有抬头,含混不清的应诺了声。
“为啥呢?”
孩子停下咀嚼,用力咽下口中的绿豆糕,拭掉嘴旁的渣滓,小声低语道。
“可以救人吧、可以治病吧、可以……不知道,反正就是像呗。”
“呵呵。那你可知所说的病,什么是病?”
孩子抬起头,一脸困惑。
“这又什么好说的,病就是生病了呗。”
“错了。哪有那么简单!”张大夫摇着头哈哈大笑:“细的来讲,病有分:风、寒、暑、湿、燥、火、气、血、痰、食、虫、伤、毒等。粗的来讲便是:表、里、阴、阳、内、外。”
他看了一脸惊奇和困惑的孩子,随机从炕头拿了一包木仙籽,递给他。
“知道这木仙籽有什么用么?放入锅,肉既烂。味道爽口,美容养颜。”
“我要那美容养颜干啥啊?”
“你这小鬼。当然不是给你用的,给你内家用的……”
……
深秋之夜,明月惶惶余晖。二人彼此对心交流,他竟然生起相见恨晚的错觉。若不是这场瘟疫,他不会知道原来桂花酒和绿豆糕还是有人会做的,原来还是有人记得他喜欢什么的。
风声呼呼,霍家庄空旷寂寥。鼠疫来世如风,去时如火,到底是一个急字。这零零散散的几天过后,一切又恢复到夕日的安宁太平。只是中医草铺前再也见不到老中医。今早孩子送绿豆糕时,才发现昨晚烫的酒已经冷掉,那一叠浓郁的桂花糕被窗外的风吹得干硬,再也入不了口,案角的蜡烛也终于燃尽了。他走时,终是落得了轻巧与村民的怀念。空衣柜、空药柜、空钱柜……时不时被风吹动,发出的仓促声,单薄的衣衫在他的身上死死裹紧,附和着仓促的声音左右摇摆。
药铺前的‘医心同德’被西风吹得发白,残照映的红晕。慢慢随着时间的推移,变的支离破碎、参差不齐。老中医终究是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平生写下的一本厚厚的医学手札相互流传,而那本手札,也似乎是没有尽头的尽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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