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四月四日清明节,阳光明媚。
经过八小时的颠簸,来到了老家—— 一群有着真正意义亲人意味的人、一些褪色的透着现实主义苦涩的记忆,猛然地涌到眼前。我们的到来,不啻是小山村的节日。对于我们,小山村不也一样是一个节日般的遭遇?
今年雨水充沛,池塘里储了半下子水,水里的蝌蚪像黑色的水草,蜿蜒地飘浮着生命的从容和喜悦。绕村的小河,淌着清浅的流水,给小村平添了律动的灵气。
蔷薇要到五月才开。眼下满坎洒落的是淡雅的蓝和紫——这是能引得人心软弱的颜色。相比之下,盲目地最高贵又最卑贱的黄,显得霸道;狂热的红,表达似乎太强烈;温柔的粉色又有点暧昧;只有这些渺远寂寞的星星般的浅蓝薄紫——它们还不曾领悟到自己的尊贵,是它们在田野油菜麦苗大块的黄与绿中,缀上了诗情画意。
让人心痛的,却是人世。
小城里。
陈伯伯故去了。他的孩子们全都失业:小县城依旧嘈杂混乱,满大街五花八门的车子,没见一个交警。陈伯伯被让人窒息的肺心病折腾了近三十年,终于在二零零七年三月二十二日,先是拒绝去医院,后来请游医打了一针“强心剂”,最后吃下了半瓶“舒乐安定”。
清晨,他女儿送水才发现没了呼吸,可脖子以下的身子仍然温热……他眼中二十二日的曙光,一定朦胧而且孤零。
说到这里,他女儿长长出了一口气:“解脱了……他不再受罪!”
黄伯母说到黄伯伯,脸上一直挂着看穿一切温和的微笑:“人总是想活的,我那死鬼,病重中,唯一的要求是要进城治病——你知道,那时候我们还在山里。”
她缓缓讲起细节,重复着他最后的话:“明天就好了,小刘会上山,接我出去。”小刘是他女婿。那天由于大雪封山,滞留在山下二十五里外的小镇。
“他坐在堂屋——记得不?那堂屋的厢房?突然他精神焕发:‘我要睡了,明天好有精神。’他是自己去厢房的。”
黄伯母笑了:“我几乎每天都会重复他的最后的话再去睡觉。天晓得哪天也跟了他去……”
我甚至于有点惊讶:说起故去的亲人,人们表现总是那末淡然,表情有些不可捉摸的神秘。
说到父亲和大哥的死只隔了九十九天,二毛一口喝了半杯白酒。已不再红脸了,他已经再不是旧日那清朗的年轻人。他兀突地笑了:“也亏了我妈,晕了以后,鼻子大出血,只住了几天医院,又可以一坐四、五个钟头地打麻将。只是只输不赢,不过,我每个月拿一百、弟弟每人拿六十,专门给她玩去。”
蓉说到老师也是从打麻将开始——“一个欢欢实实的人,一退休就‘奴’了。他女婿说起他也是说才学打麻将,只输不赢却特别上瘾。”
我们几个人拎了从鹿场买来的药酒,桂圆、还有一条用报纸包实的“玉溪”去看他。我女儿要跟了去,她十分想看看她母亲青春的偶像,有着“个人英雄主义”名声的人物。
是他外孙女开的门,说全家人都到她姥姥老家去了——老师是外地人,六十年代初期北大中文系毕业后在这小地方呆了四十多年,仍带着自己家乡的口音:几十年前的农村,这外来口音总能引动年轻的一代对“外”这个字的特别憧憬。
没遇见老师,我内心竟一阵轻松:原来,我是怕看着他——万一他说起麻将、说起只输不赢,我会想起他那过往的激情、那深深吸引了我们,使年轻的血里澎湃起牺牲的冲动和献身的热情的话语……
“他家的门框是斜着的。”细心的蓉说了。我明白,又是什么迷信。小县城几乎家家都有供着的观音。
因此说起,曾年轻美貌的楚凤,去江西“出了家”。
“为什么呢?”没人回答。我忡忡地想着楚凤那迷人的脸庞和眼睛:她是知道自己的美的,爱笑,有着副银铃般的嗓音。
乡下。
依然,因为失了方向,没找到周汝希的坟墓。他儿子出去打工,他婆姨早跟了人。留在村里的人都说没留心他葬在哪里,再说,他的死已是十七年前的事情。我只有在田埂上找早开的桔梗花,想再夹一朵到小本子里。
叔叔的墓在深山,村上人说他死得不甘,不甘于死的灵魂总是很凶险的。说起他,我又想起那宽阔的额头和睿智的眼神,想起他有些孩子气的话:要是时间能停着不动,孩子们总那么可爱、妈妈总那么年轻,多好啊!
他曾是小村的骄傲,第一个考取省里高中。为考大学,语文老师让他填北大中文系、物理老师让他填清华土木工程的。要不是那场“史无前例”,他也许会是个精英。
建伟哥哥的墓在马路边的山坡上,跟他父亲在一起。他的女人娥姐在坡下盖了房子,又嫁给了一个老婆死于跟人怀了孕自己喝了毒药的乡村教师。说起现在的生活,娥姐奇异地一只眼睛笑着、一只眼睛饱含了欲溢的泪水——“他……”她指着那教师:“总不如哥哥亮丽!”
哥哥,早先我也这么称呼建伟,一个爱开玩笑很风趣的人。在北京当兵时,每周往沈阳给我寄他喜欢的《战友报》。“亮丽”我品味着娥姐用的这个词,笑着又望了一眼那教师,他也在微笑着,怎么?浑身却透出抑郁?我突然记起董桥那句“沉实的轻愁和料峭的温煦。”
远山、近水,一切依旧。我在家乡的角角落落,长堤岸、乱石岗,在我培了土的墓地的杂草里,埋下了好多收集来的紫荆花、夜来香和樟树种子……我想在不久的将来,那里一定漫花遍野了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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