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人对我说:婺源是中国最美的乡村。我有些心动,但仍将信将疑。
当越来越多的人从身边经过,走向这个南方小城,我已来不及犹豫,踏上了前路。
关于婺源,已经由着别人的述说,做了很多不同的想象,该是青山绿水还是古树老屋,是否有无数的小巷而每个巷道都有撑着油纸伞结着丁香愁怨的江南女子?这些断断续续碎片似的想象,随着走走停停一路的颠簸,却越来越模糊,始终勾勒不出婺源的完整模样。也好,这样简单地来,兴许能有惊喜。
车窗外的景色一直在变化,看见长着青青稻苗的水田,黛色远山。车经过大桥时,一江春水正于斜阳里脉脉生辉。当白墙黑瓦突然跳入视野后一闪而过,我开始微微地不安,婺源就这样渐行渐近了。
刚踏上这方陌生的土地,天空便飘起了细细的雨丝,从沿街的商铺购了柄纸伞,原本以为是诗中描绘的油纸伞,仔细端详才发现伞面是淡绿的绸布,泼墨似地画着几笔山水。握着温热的伞柄,心头有些小小雀跃,未曾见那丁香姑娘,自己倒成了雨中漫步的人了。不少游人也和我一般好兴致,手各一伞,街道上一时姹紫嫣红,浓了几分诗情画意,自是一番别样风景。
农人们却少有这样闲情,甚至连伞都不愿打,披挂了蓑衣笠帽,挽起裤腿,赤着脚,从田间急急地往家赶。青石板路上,浅浅的积水被匆忙的脚步踩得叭叭作响。
走过高墙,这一条小巷绵长而沉寂。果真是想象中的青石板,只是不如那般平展,顽劣的青石坑坑洼洼地延伸着曲折的巷道。墙根处有青苗长,必是很久以前一粒被农人遗落的种子,眠睡了一秋冬,次年的今日,微微的风雨里慵懒地醒了。敞开门的民居里,偶有古稀老人闲坐在门口的古旧藤椅上,面容安详,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难看出表情,似乎看不见你从眼前走过,仍旧半阖了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门外有年幼的孩童,蹲着看积水里自己的身影。甚至连那只阴影里刨食的母鸡也这样悠闲。时间懒懒地走,仿佛一不留神就停滞了,为了将此静好岁月以这样一种方式呈现给我们。
夜里,寄住在一户人家。女主人朴实热情,做一桌的菜迎接远方的来客,微笑亲切地看着我们,没有陌生,像个最普通的母亲,等求学在外的儿女归家,享受家里的饭香灯暖。
山里的月亮不安静,翻过了林子,爬上了山头,一直攀上了我们的窗棂,似近还远地挂在了窗外的半空。月光斜披在半边墙上,它盯住了我的眼眸,我们像情人一样对望,直到思绪不自觉地模糊了,融入了这漫无边际的温柔夜空。这样的经历回忆起来仿佛梦境一样流畅而不真实。
清晨起来,徒步行走在村子里。村里的许多房子已近破败,有人提议要整修好好保存。修缮了这就是文物,也许要被当成蕴涵婺源风土习俗的文物,要时常被游人观看或是评头论足。保存得太过完好,就无法让我们亲近过去的生活。不少房子的外墙已经不是干净的白色,被阴雨洗刷了,墙体剥落了。还有些是因为厨房里长年灶烟,在外墙上也熏开了,留下了浓墨般的污渍。固然不比纯净的白墙黑瓦,受远道而来游客的喜爱,可这才是真实的烟火寻常人家,只是一段朴素岁月留下的痕迹,和历史的冠冕堂皇或是游人的喜恶,一点不相干。我还是喜欢将它们当作最最普通的老房子,年月久了,就让它们老去坍塌,就像每个人都有权利走完自己的生命一样。
古树高低屋,斜阳远近山;林梢烟似带,村外水如环。这些村落像藏在深山的桃源,这些年来一直秘不示人。村里到处有高大的古树,老妇人在树下摆个小摊,向游人兜售些古色古香的小玩意。人只七十岁,树已七百年,站在树下仰头观望,人是这样微不足道。我看见山上有棵苦楮,看不出究竟有多少年岁,枝干虬曲苍劲,荫天蔽日。人七十岁已有老态,而这些树无异于人世间的老者,他们默然地看着人事变迁,看着我们来了又走,宽厚而静寂,只是不能言语。他们才是这土地上最长久的居住者,来来往往的山风在树间碰撞着,萧萧的声响寂寞而博大。
四月是油菜花大片大片盛开的春天。我站在田埂上,地里零星地长着油菜花。路过的村民不无遗憾地对我说:“要是早来半个月,你就能看见很多油菜花,现在都收割回家了。”我曾见过油菜花开得极盛的景象,一望无际延伸到天边,满目尽是金黄而温暖的色彩。暖融融的阳光下,是忘川的生动芬芳。被油菜花紧紧包围时,这种芬芳的香味就会变得凝滞而厚重,几乎可以令人有窒息的感觉。这是一种奇妙的记忆,甚至像修辞一样,有着所谓的隐喻与通感,暗示我眼前这一片已收割的油菜花地仍有着徐徐漫开的绵长芳香。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山水,走过古宅,走过这乡村俗世,内心平静而生敬意,我明白眼中每一段普通的风景也许都有不寻常的传说。
有人从婺源回来,发了一通牢骚,大喊不值。盛名远播,原来只是一些破房子和几垄田地。走马观花的人,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风物原本就是自生自长,与游人无关。
200705初稿
200804整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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