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娘家是山东省平度县古岘镇前龙泉村。那是个古朴、宁静又美丽的平原小村。娘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儿,村里的人都说娘的心气儿高,不定找个什么样的好女婿呢。可是娘嫁给了爹,爹是个穷书生,正因为是书生,娘才嫁了他。娘有时候督促我们读书,会说:好好读书,将来找个好媳妇儿,你爹要不是书念得多,我能嫁给他?我们听了就笑,娘这时往往会脸色微红,露出满足而幸福的笑容。娘一辈子就念了一天书,念书的第一天,因为一个学生犯了错,先生打手板儿,把个小手打得像面包似的,娘吓得再也不敢去了,外祖父是农民,说不去就不去吧,就这样,娘一辈子认识的字就是她的名字。也许是不曾读书的缘故吧,娘就喜欢爹,娘说:我就爱看你爹读书的样子。
爹读了七年书,但没有光宗耀祖,反而在十六岁那年就闯了关东。
祖父因为是革命家属,在国民党时期就被杀害了,祖母40岁守寡,所以在家里,祖母当家,家外就大伯当家了。有一天大伯对爹说,读书有什么用,养你个“白吃饱”。爹一气之下,拿了祖母给的几块钱学费,扒火车来了东北。
20岁,爹回老家娶了娘。结婚没多少日子,在娘怀了大哥以后,爹又走了,这一去就是三年。因为在大兴安岭伐木放排,无法捎信儿,所以爹三年没给娘捎一封信。娘就一个人在老家,养儿,种地,伺候婆婆。娘是个要强的人,从不以弱女子形象示人,娘总教育我们: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欠人的,心不安。所以三年里她宁肯一个人受苦受累,也不去求我些伯伯叔叔们帮忙。
三年以后,娘对祖母说要去东北找我爹。祖母说,三年也没个信儿,不知道是死是活,再等两年,等不到的话,你就再嫁吧。娘说,不,我活是钟家的人,死是钟家的鬼,孩子他爸不管死活,我都要去找,就是死了,我也要见他的坟。娘是说做就做的人,第二天,收拾包裹,背了大哥,就踏上了寻亲的路。
两年,又过了两年,娘才把爹找到。这两年里,娘背着大哥一边给人做工讨生活,一边打听爹的消息。娘后来跟我们说:我不相信你爹他死了,有老天爷照应着呢,你爹是好人,我也是好人,老天有眼呢,不怕。真是应了娘的话,老天有眼,终于有一天,让她们娘俩在吉林鸭绿江边上的一个储木场找到了爹。
后来,后来爹和娘一连串儿生了六个儿女。
儿女多,娘更受累了。我们兄弟姊妹七个,五男二女。娘总说五男二女好啊,老天爷让我和你爹在东北开枝散叶。可是我们五兄弟个个儿都是克郎猪,一个个儿都张着嘴嗷嗷要食吃,哪有娘说的那么轻松。
因为爹在东北当了工人,所以我们家在那个年代吃国家供应粮,大概因为是那个年代穷,饭菜很少油水的缘故吧,国家供应那点粮总是不够吃。在极“左”思想统治的那个时候,小片儿荒和自留地是不让种的,那是犯法的,娘不会做那样的人。尽管如此,娘总会“变”出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来。现在还记得好多野菜的名字,什么薇薇菜啦,荠荠菜啦,蚂蚱菜啦,银星儿菜啦,每到春夏季节,这些东西总会变着花样的出现在餐桌上。
最好吃的要数槐花儿饼了。春天,当梨花将开未开的时候,槐花儿就成串成串儿地挂满枝头了。这个时候,山坡上,田梗上,村路旁,到处都开满了粉白色的花儿,园子里,田野里,处处可闻到槐树花儿的香。女人们会提着篮子去摘下那些水晶灯笼一样的槐树花儿回家做槐花饼。孩子们则是拿个钩子,钩弯了树枝,摘下干净的槐花,用手一撸,将一把小花朵一下子摁进嘴里,美美地生嚼一通。滋味有点涩,有点甜,还有点咸,反正就是好吃。每到这个时候,不管是男孩女孩,都吃得满嘴香气,满身香味。
娘少不了也要做槐花饼。
娘每次摘了槐花回来,都会把它洗净,用热水过一遍,去掉粉尘味儿。然后将那些花儿和玉米面儿混在一起,因为粮食少,玉米面往往放得少些。接着要放点盐面儿,葱花儿,再略微倒点豆油,将和好的花面团儿拍成饼儿,往炖着一锅土豆和豆角的大铁锅沿儿上一贴。等土豆和豆角煮好了,槐花饼也熟了。一揭锅盖儿,看着那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槐花饼,我们这些小馋猫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这时候,娘会嗔怪我们一句:去,一边去,等你爹回来。
当爹回来的时候,美餐就开始了。娘会把最大最厚的,油旺旺的那个拿给爹吃,然后,她会站在一旁,看着我们爷们几个吃得狼吞虎咽满头大汗。这个时候,娘的脸上总是露出那种欢喜的笑意的。
真的,想想小时候,很少有娘和我们大家一起在餐桌上吃饭的印象。她总是在忙着,却也总是在乐着。也许娘说得对:穷不怕,穷也要有志气,还要乐呵呵地过日子。
现在,每天山珍海味地吃着,却不知为什么,总是怀念小时候吃槐花饼的日子。娘说人不能忘本,我想是这个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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