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瓴上的青鸟

故乡，老屋瓴上有一只让我梦绕魂牵的青鸟。

据人说，这只青鸟原本栖息在女人寨那座破庙的飞檐上。那座庙我知道，在我记忆的刻痕里，它应该有一扇摇摇欲坠的红漆木门，而且还有一道斑驳豁缺的围墙，墙面也是赤土糊上的。岁月剥蚀着门上的漆和墙上的土，愈加凸现出小庙凄凉萧索的面孔，尽管庙很破很老，但仍有一个流传至今的名字——红庙。平日里难得见到有人给庙里的山神土神们上香，除非东家求平安西家求贵子，才会虔诚地夹上香蜡纸炮，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一触欲倒的木门。然而，往往在烧香时要寻上半天香炉，顽皮的娃子们常常会把那只致的香炉拿去玩；大人则会慌里慌张的痛斥孩子一顿，催促他们快点送到红庙去，免得山神土神爷爷们怪罪。正因为红庙的衰败冷清，原先住在庙里的一个和尚也失了业，下山云游去了。

而青鸟，在那时就栖息在红庙的飞檐上。可惜的是，竟然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尽管她日夜啼鸣不已。或许朴拙的山民把她当成麻雀黄莺一类的小鸟了，谁也不曾注意她，不曾理会她。但是，她依然守候在红庙里，张望着寥落的几个进香的山民。直到空乏寂寞了，她会才振翼钻进幽幽的山谷去觅食，在那儿发泄一通无人能解的叹息悲鸣。一旦山谷回响着她略含嘶哑的啼叫，她立刻就会兴奋得不知怎么才好，又发泄一通，再兴奋一会儿，她就又飞回红庙的飞檐上去了。

老屋，是我在故乡惟一可以居住的处所，它与红庙遥遥相望，而且同样的破败不堪，这大概是后来青鸟迁徙到老屋瓴上去的一个重要缘由罢。所谓瓴，我在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其实也就是支撑屋的脊檩，但上面是覆满了瓦片的，又依稀有点飞檐的意味。暮蔼中的老屋，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他就像一个立下汗马功劳的暮年将军，沉默地立在残晖之中。

清末，这所老屋属于一姓邹的官员，是他众多房合中最不起眼的东厢房。姓邹的官虽不大，但据说是受过皇帝恩典的，这在当时肯定是了不得的一条信息。同样，这也成了他死后房舍被烧的一个祸根。传说是因为姓邹的家里藏有一只龙凤杯，皇帝恩赐的，极其珍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姓邹的刚死，家中就起了大火，经过扑救，仅幸存东厢房两间。昔日倨傲的房合只剩下几分难以描述的寂寞和冷清。后来，邹家人就搬走了；再后来，不知又住进了几代什么人；现在，是我在故乡最古老的居所。

历尽沧桑的老屋的石墙被藤蔓覆盖成一片绿色，墙缝里也钻出了剑形的小草。屋脊的瓦片上长满了青苔，每逢小雨，总会又增添几分绿色。这些象征生命的颜色装点着古朴的院落，给我一丝慰藉，让我不致于被它颓废的尘埃所窒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诞生在这老屋之中，也不知道我的家族史里从什么时候有了老屋的影子。浑浑沌沌的生活中，我时刻忘不了老屋的存在，窗下伴月夜读，残阳谛听鸟啼。雪天凝望鸿爪。老屋是我的伴侣，我喜欢和它相偎相依，用彼此的身子取嗳。那份温存，那份感动，让我体味到了满足。

不知缘何，红庙飞檐上那只青鸟迁居到老屋瓴上，或是喜欢老屋与红庙类似的飞檐，或是发现了院墙上攀爬的藤蔓，抑或瓦片的青苔里有她最可口的食物罢。我无从知晓，直到她到来时第一声啼叫触动了我的心弦，我飞快跨过高高的门槛，四处寻觅她的踪影。最后我看见她就栖憩在老屋瓴上，身形依然是那般娇小，面孔依然是那般凄楚，似一个受到创伤的少女。

她凝视着我，试探性的又叫了一声。看到我似乎接受她了，兴奋地边叫边跳了起来。就这样，我又多了一个伴侣，她不知疲倦地日夜啼叫，在我认为那是至高无上的天籁之音。

邻家几户人家嫌她夜间啼叫不断，扰了他们的休息，影响第二天的耕作，建议我将这只“麻雀”赶走。我正欲作些解释的时候，几个娃子已开始用石块轰她了，她惊恐地扑打着翅膀，之后就飞走了。我看到了她那饱含恐慌和怨恨的眸子，凌空落下一滴液状的东西，砸在我的鼻梁上，邻家娃子叫着“下雨了”，我却以为是青鸟的泪滴。

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老天爷眼也不眨一下。山涧的水汹涌起来，野蛮地撞击着崖石，发出震天般的怒吼，那些被长年累月的流水挫磨成了不同形状的岩石露出了青色。

我总也睡不踏实，老是猜测青鸟的遭遇。邻家人说，雨下得太大了，女人寨上的红庙也坍塌了一角，山神土神们身上全是水。我所关心的是红庙的飞檐，不知是否它也塌掉了，青鸟从来不肯离它半步的，她太倔了。担心和猜测也许真能唤醒上天的良知，雨停了，太阳也钻出了云层，山里飘荡着泥巴味儿。

那时我正在灯下伏案写作，窗户突然发出一种声响，我放下手中的笔，看到一只鸟的影孑映在窗纸上。她落在窗棂上，静默无语。是青鸟!我欣喜万分，尽管她的身子削瘦了不少，但我还是能够准确的认出她。不知怎地，她不啼一声，我也没有惊扰她，我们静静地厮守了一个不眠之夜。东方第一缕曙光射入我的窗口时，我轻轻推开窗。青鸟那对澈亮的眸子首先映入我的眼帘，她的羽毛被露水打湿了，身形比原来更娇小了，活脱脱一个凄楚孤独的少女呵!她已不会啼叫，再也不会了。她一直呆在老屋瓴上，望着发白的天空，再也没人抱怨她扰了别人的美梦，她的存在只有我一人知道。

后来，我终须离开老屋，生存的本能驱使我必须走出这个破败狭隘的院落。而我所牵挂的青鸟，在我离去前她仍不啼一声，雕塑般呆立在老屋瓴上，她是彻彻底底爱上了这老屋。

再后来，一番痛苦的煎熬，迫使我又重返故乡，重归老屋。老屋似乎又颓废了许多，四壁萧然，被如云如盖如亭的枝桠和树叶覆盖住了，如一座雕满沧桑的坟墓。而我所牵挂的青鸟，在我到来时她仍不啼一声，雕塑般呆立在老屋瓴上，她是彻彻底底爱上了这老屋。

而我，则更深地眷念着她，不知这只不会啼鸣的青鸟是否能从灵魂上感悟我对她的一片的痴情。但，我终须离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