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颜色
青春,在我许多年之后的记忆里,仿佛只是一场午间的梦,匆匆地好象才刚开始,就已经醒了。但我仍然记得那个时候,我们中间流传着一个小小的心理测验游戏:将蓝、白、红、紫、黄五朵花和黑、白、花三只蝴蝶随意组合成一幅图画,据说可以凭此测出一个人的性格、嗜好甚至姻缘、命运的。
最初拿这个游戏来测验我们的是一位高年级的学姐青,在那所离家千里的学校,因了半个老乡的关系,平时她对我们颇多照顾。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淡淡的雾蔼四处弥漫,落日如烟孤悬天边,校园散发着几分神秘、苍凉、沉郁。我、简、雨和青姐懒散地坐在操场边,谈《七里香》和《白鸟之死》,谈年少时常谈的多愁善感的话题,然后,青姐就向我们兜售在高年级里风靡一时的那个游戏,然后,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找来彩笔和纸,怀着一种微妙又激动的渴望开始画。
那时候,我是那么喜欢紫色,淡淡的雅致的紫色。整个夏天,我穿紫色的长裙,束紫色的发夹,用印着淡紫色风铃的信笺给远方的朋友写信。所以,不假思索地,我该先画一朵紫色花。但是,我迟疑了,紫色、淡紫色,那该是远离尘嚣空谷幽兰的颜色呀,就这样轻易地混迹于俗红艳黄,委实于心不忍。左思右想,掂量不下,最后,只得暂且放下这朵最钟情的紫花,先画其它。于是按照最简单的好恶,一切都轻而易举了:一排弱不禁风的花,依次为白、蓝、红、黄,黑、白、花三只蝴蝶或栖或舞,隐于花间,而紫花,藏在远离群芳的幽深的草丛里。
我和雨都是不善画的人,我们两人的画都是象征性的写意。如我所料,雨最初最醒目的颜色是蓝,大大的蓝花浓得欲流,占据了半个画面。而学美术的简还正在苦思冥想,该怎样将蓝色与红色构思成一幅精美的艺术品。
三幅画总算完成了,而青姐对于画的剖析并不能令我们很满意。她说我和雨是与世无争的人,一生宁静安然、淡泊无痕而内心里常怀有无由的痛楚,只是雨比我更远离尘世、清醒冷静;我呢,对世事比雨多一分宽容和接受。至于简,“简嘛”,青认真地说:“你总是处在两难选择之中,既想沉入现实红尘闯一番事业,又想浮在理想的云端做个富贵闲人。所以,你的人生会多波折但却因此更加丰富多彩。”难道是这样?那时的我和雨可总是做梦,渴望有惊天动地的传奇和轰轰烈烈的爱情降临,难道真如青姐所说,我们的一生将是这样平淡无奇吗?而简在为她的精彩陶醉之余,也对“路多波折”的预言感到沮丧和失望,要知道,那时的简意气风发、才情激扬,正在竞选系学生会主[xi]呢。
预言也罢,游戏也罢,我们却都为这几句漫无边际的话发了一阵呆。简又出难题:“青姐,看看我们三个性格不同却怎么成了‘铁哥们儿’?”青姐随手拿起画,含笑看着我们:“嗨,怎么是‘性格不同’呢?你看,你们都属于‘蓝色一族’,只是程度不同,表现方式不同而已。雨是最纯粹的蓝,而云,你是偏白的单纯安静的浅蓝,简是最激烈的红与最深浓的蓝的混合。这说明,无论你们外在表现是沉静还是热烈,而在本质上都带有蓝色的忧郁、沉重以及无法排遣的孤独感。再说……”青狡猾地眨眼:“边你们喜欢的男朋友都一样呢。看看,都是黑蝴蝶在先……。”黑蝴蝶与男朋友有什么联系?我喜欢的明明是紫色,青姐怎么没看出来?颜色真的能够昭示着性格、命运、姻缘吗?……此时夜露已重,烟色氤氲,满脑子的谜欲去追问,青姐却笑着起身:“走吧--该上晚课了。”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波澜不惊的光阴里留下许多细碎的记忆:午后闲闲地拉着长腔的钟声,摇头晃脑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戴花镜的老先生,夹在厚厚课本中的深红封面的《席慕蓉诗集》,夜晚随风飘摇的游丝一样的吉它……然后,悄悄地,我们就长大了,毕业了,离开了学校,象一滴水融入涨潮一样的人群,连一抹痕都不留。
许多年了,我栖息在这座小城,工作、成家,为一堆琐碎又温馨声牵绊忙碌着,走着,而岁月就这样自顾自地过去了。也并没有经过什么风尘坎坷悲欢离合,却已在不知不觉间将简淡如白水的人生品成一盏绿茶,芬芳里夹着丝丝艰涩,清苦里散发缕缕幽香。只是在偶尔回首的淡淡斜阳里和雨夜梦回的悄然叹息中追忆青春明艳的笑容,梳理岁月早生的华发。多少个日子就这样无声地流走了。不知从何时起,开始远离了紫色,然后开始喜欢深蓝,喜欢纯白,喜欢鲜红,喜欢明艳得地道的颜色。再后来,又开始喜欢暗红、土黄、重褐、深玫瑰灰以及洗得泛白的旧旧的蓝,喜欢那些朴素、柔和、中庸的贴近成熟的秋天的颜色。一切都是在不经意间变换的,心情、感觉以及无声流走的那条曾漂染过万紫千红的岁月之河。而今,千帆过尽、众芳摇落,所有的缤纷都已褪色,只留下本色的白,如同风吹日晒后沧桑又从容的心。
简在毕业后应聘去了一家报社做记者,从此开始了四处漂泊。不久遇到一位西藏风光摄影师,演绎了一场如火如荼的爱情。许久以来,她留给我的印象就总是在不停地跳,今年的贺卡里夹着一颗红豆同,明年的明信片上又是大漠雄关残阳如血。随寄的照片上,娇小的简依着高大的摄影师,灿烂地笑。后来的照片便只剩了简一个人,依旧男孩似的短发,宽松红毛衣,紧身蓝色牛仔裤,手插在裤兜里,仍旧瀟洒又灿烂的笑,只是镜头远远的,人小小的。背景是一汪无边的水,烟雨西湖潮润的水。“江南是一个美丽的记忆,如果你的心也有干燥的时候,就让这秀水来润湿她吧。”照片反面,是简龙飞凤舞的笔迹,洒脱地对着我笑。而雨,很久以来,雨就象是躲在暗蓝色天幕深处的一颗微弱的小星,固守着一枕清霜半弯残月有,静静地写诗,悄悄地流泪,不同于简的不合流俗,也异于我的平凡简淡,她是永远穿着蓝格子细棉布长裙和乳白蝴蝶袖短衣在日暮的玫瑰园里品茖吟唐诗宋词的商潮巻涌下最后一个隐逸又古典的仕女。偶尔与夫君领着彩蝶一样的小女儿来我家,满室的音乐里,两个男人执子对弈,两个女人絮絮闲聊,听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笑得花明鸟脆,感到如烟如水的过往轻云一样从眼前缓缓飘过。望着拈棋沉思的男人,一样的忠直诚讷,恍惚又想起多年前青姐关于黑蝴蝶的调侃,不由相视一笑。
这个傍晚,窗外飘着细细的雪,几颗雪花掠过纱窗,有的落在我渐生皱纹的眼角,有的溶入我面前溢着热气的茶杯,有的就在我的掌心里慢慢化成一滴水。凝视着简从山城寄回的新年贺卡,遥想着往事如烟,忽然觉出上天造化,世间万物皆有灵犀。在万紫千红中,终有一种颜色,注定要与你结伴一生,就象人的掌纹,是与生俱来任霜凌雪飞终究不能改变的。只是人在旅途的时候,往往被繁花惹眼,以为众多缤纷皆已所有,却不知眼前所喜只能陪自己走上一程,正如紫色,只是我在青春那个季节的颜色,而风流水转,一路走过回头再看,才明白昔日那些光华璀灿的颜色早已随着季节的流逝而被无心地丢弃,而只有真正属于自己的颜色,才永远隐在成长的步履中,伴你走过独有的一生。于是又忆起那位可爱的女巫般的青姐,却早已是芳踪无觅、音讯杳然了,只有窗外细细的雪仍在轻轻的飘,象是历经流年后淡淡的心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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