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广州是到珠三角城市的中转站。
以前去潮阳、深圳,我都路过广州。每一次下了车,就惶惶的去找车,被广州街上的人流淹没,又被陌生的车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落下脚来,才有安全感。
在我的印象里,广州大得无边无际。
广州是一个迷宫,所有的路都弯弯曲曲,没有一条是笔直到底的。
广州的建筑样子也五花八门,但都像豆腐盒子,码在路边,眩人。
我这一次来,就没想过要离开。
我已经没了深圳、潮阳,再没了广州,估计得回湘南老家,去承包责任地,在泥土上书写人生了。那样是孤独的,比在广州城还孤独。乡里年轻人都出去了,一个男人在乡下,是心怀理想还是心怀叵测,颇让人猜测。而在广州,每一个人,年轻的年老的,男的女的,卑微的富足的,都是广州繁荣的一部分。
经过《广东电子行业大全》一书的磨练,珠三角已经不再陌生。我就像一颗泡了水的绿豆,思维与视野都比原来丰满宽大了不少。我跃跃欲试,于是挑了广州。
广州有原来的同事。
他们告诉我,广州的屋好多,随便都可以住下来。广州的人很多,随便可以抓住机会。广州的企业好多,一不小心,就发了财了。
我们都有光荣的梦想,即使失败,流浪,我相信,广州的桥洞一样很多。
1.
我来广州,杨乃武是最热心开心的一个。
杨乃武二十出头,四川人,矮矮胖胖,剃了平头,肤色极好,像个女人。他那时在广东电子杂志社做发行。他的能力其实做不了发行,但生活必须让他做下去。我来了,给了他希望。我做《环东电子商情》的时候,全国有十万个单位。他不知道的是,那些地址我并没有从环东公司带走。他以为我做了那么多年,离客户资料又那么近,肯定有保留。
他把我介绍给了老邱,杂志社的社长兼总编辑。
一脸大胡子的老邱让我做了杂志社的广告部经理。
按广告业行话,我只是做了一个拉p的。
杂志社有一个误区,没有认真去做杂志内容,而是想透过杂志平台去搞活动拉广告,然后赚了钱养活一帮人。这是一个艰辛的冒险过程,结果已经宿命的出现了。社长还想搏一搏,把结果改一改。
当时我还住在永泰新村。五十块钱一个月,租了一个农家院子的一楼,可以看到窗下的菜地、墙角的草和路过的人头。心情不怀的时候,我就站在那里,看外面。
广东电子杂志社在天河立交下面的海角楼,旁边是天涯楼,两座楼像从地上深处的两根指头。社里宿舍在石牌。社里的李主任要我搬过来,方便工作。
杨乃武住社里宿舍,说在石牌牌坊等我。
到了石牌,杨乃武在电话里指了一条路,让我自己进去。
石牌的路像一整副鸡肠子,走进去像进了隧道,有的地方看不到天,有的地方是一线天。弯来弯去的湿湿的巷子里,尽是“接吻”楼。尽管这样,人可没少半个。如果石牌是一个蚁巢,人比蚂蚁还多。
转来转去,然后顺着一堵墙跟走,在一个巷子口终于见到了杨乃武。
走近了,他帮我提了桶,满脸是笑,把我带上黑暗的楼。
这里的楼盖得密密麻麻,白天黑夜都开着灯。
相互也没多少隐私可言,上下左右前后都是人家的窗,窗眼都开着,像一张张紧张呼吸的嘴。一不小心,就可以看见那窗里,男人或女人,裸了一截身子扇了风扇,看电视,做在沙发上像一颗虫牙。
社里其他几个同事帮我安排好床铺,坐在厅里,然后你看我我看你,等待下文。
按理说我新来乍到,他们请我吃饭才是。
他们都没动,杨乃武说都没钱。
我无话可说,我口袋里钱也不多,广州这么深,吃一顿花多少钱我一点谱也没有,最后商议,去菜市场买菜回来,自己做。宁乡的曹典文会做清蒸鱼,杨乃武会做凉拌菜,啤酒楼下的小店会送上来。为难的是,厅里没有桌子,一个人拿一本杂志垫屁股下,席地而坐,拎了瓶子吹起来。
我们穷,可是我们快乐。
大家有说有笑,都满怀希望,我们一定有明天,并且更美好。
3
还没有跟天涯海角熟悉起来,杂志社就出事了,被勒令停刊整顿。我离开了海角楼,但没有离开石牌。
原来环东公司的邓梅洪到了广州,租了房子,我跟他搭伴住。
邓梅洪也是四川人,精瘦精瘦,戴一副眼镜,色迷迷的,一脸“泡子”(粉刺)。在潮阳,他手里有一帮客户,时不时的给他一点单。他觉得不过瘾,想着大发展,就来到了广州。租下房子,不到三天,就把楼下的发廊女搞定了,带回来一起住,天翻地覆的在床上练。
那女的叫阿丽,也是四川的,身材苗条,嘴涂得红红的,走在路上,一看就知道那身份。她的眼睛是木木的,非高傲,而是麻木。
他们在卧室里操练完了,一出来,阿丽就问邓梅洪要钱。
他们两个就开始讨价还价,把戏演得淋漓尽致。
我受不了,就搬开了,跟河南的小张和湖北的小鲁住一起。
他们俩住一个大的房间,我住一个小的房间。
他们在忙什么,我不知道。每天我起床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出去了。他们是正经人做正当职业,早出晚归挤公共汽车。我是早上去买一份广州日报,看看招聘求职,然后去邓梅洪的屋,一起弄饭吃。
他经常在我面前吹嘘,他召妓,完全是为了货币流通。
事实胜于雄辩,楼下到处可以看见发廊,你喜欢你去,你不喜欢你不去,但都没有理由驱逐和毁灭她们。她们存在已经说明她们的价值。我知道,但心里委屈。现在知道,他有他的需要。需要还要理由吗?
杂志社散了之后,我也去见过老邱,希望他东山再起。
我们在环市东路的一家羊肉馆里聊了一个黄昏,外面车辆呼呼,老邱同志心里可能就凉丝丝的了。没有了这个平台,想再造一个平台,可不容易。聊了一些漫无边际的话题,吃了几盘羊肉,他出门,我回石牌。他去哪里,我不知道。
广州很大,落魄的不落魄的,都有自己的窝。
邓梅洪问我杂志社情况怎么样?
我说戏已经谢幕了,没有下一场。
邓梅洪说没事,凭你老欧的文笔,在广州找个事,不就“湿湿水”?
当年在跑《广东电子行业大全》业务的时候,我跟邓梅洪都受过苦。我们已经不惧怕明天发生什么不幸了。广州这么大,这么多人,这么多楼,只要动起来,就是一个活人。明天我就要动起来,成为这个城市鲜活的一部分。
邓梅洪从墙角的啤酒箱里拿出啤酒,我们“对吹”起来。
即使见不到阳光,阴暗里,年青也是真的好,好象阳光。
4
终于与邓梅洪分开了,与石牌告别了。
我到机场路的郭氏企业上班。
此之前,我跟小弟曾经从天河石牌步行到白云棠下。刚大学毕业的小弟一路走下来,觉得艰辛,打马回家了。我已经被广州这根缆栓住,不想走了。
郭,行业的人都称是大郭,潮汕人,事业刚起步,日子正红火,99年,就把奔驰s320开了回来,在行业里,也是为数不多的成功人士。大郭大气豪放,有魄力远见。两颗眼睛,像星星,看得很远。我们合作了一本杂志。我就把小鲁带了过来做编辑,招了一批人,风风火火的开始了在广州的第二份工作。
大郭的公司在机场路生活区。
站在楼梯上,可以看见飞机从眼皮下一掠而过。
在大郭的领导下,我迅速的推出了第一期杂志。西安的刘哥千里迢迢过来做发行。我们经常凑在一起,说宏图。
杂志上市之后,反映还可以。做了几期,欲望膨胀了,要做两本。
欲望不约束,只能坏事。
两本杂志出了几期,又遭遇了跟老邱同志一样的结局,被勒令停改。
一个好摊子,眨眼成了烂摊子。
我一筹莫展。
大郭当时对我挺看重也是挺放心的,他经常开了他的奔驰带我出去,或参加宴会,或在路边吃烧饼,或去见领导。因为我跟潮阳的那点关系,或者因为我这个人没有野心,他从来没有防备我。可是,这次却给他捅了一个篓子。难道这么快,我的广州之旅就划上句号?
大郭不会把那点损失放在心上,可我却浪费了一次机会。
广州机会不少,但可以把握的,不多。
从那以后,我明白,无论是老板,还是员工,都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广州太大,不是大了就没有了原则。
走在机场路上,看过往的小车,看天空里来往的飞机,看不愿处的白云山,看蓝天丽景,会发现,人在广州,卑微的富足的还是游客,都那么渺小。她的繁荣,并不因为我的失败而改变。
即使广州很乱,她仍然值得迷恋。
5
我从机场路搬到了石井,每月仅仅五十元的棚屋里居住。
这里有我的老乡小辉兄弟俩,还有很多老家的乡亲们。
别以为这里熟人多就安全,某些夜里,查暂住证的人,比狗还凶。受不了,我们决定搬。而且在这城郊结合部,除了工厂,没有其他的单位。于是,我们又折回石牌,在一个六楼顶租下了一个小房子,几个人不再席地而坐,而是席地而睡了。
邓梅洪、小张、小鲁早已不知所终。
在广东电子杂志社的同事,鸟兽样散得无处可寻。
找不到事做,我就给兰州的《都市生活》杂志写稿。稿费最多的一次,竟得了四千多元!几次想不要工作了,做个自由撰稿人。可前辈告诫:得多准备几条绳子。我最后还是放弃了,我找不到更多可以拉扯我的绳子。大周末杂志招人,我动心了。他们老板是印刷厂老板,当年印刷过我主编的《时代歌坛》,知道我主编的杂志的发行量。我打了个电话去,老板就同意我去了。他帮人印杂志,并不懂杂志的运作。我的出现,刚好在他那里填了一个空。
大周末杂志社是人民中国杂志社旗下的杂志,人民中国杂志的副社长亓文公同志兼任大周末杂志的社长。这些我是去了之后才知道的。
大周末杂志由《茉莉时尚》、《育儿生活》、《装饰世界》、《现代歌坛》四个主题组成。我负责《现代歌坛》杂志的编辑组稿,后来做过几期《装饰世界》。老板在港台溜了一圈,请回几个台湾同胞,加入我们的编辑队伍之后,我做过两个月的总编辑助理。那时候的执行总编辑是李振华,在台湾是工商时报的召集人。但他们来了之后,相互之间开始了倾轧。带头的是李建同,在台湾是大家健康杂志的出品人,他先把一同来的设计创意总监赶回了台湾,然后把摄影总监赶回了台湾,接着就把李振华也从执行编辑的岗位上拉下来,赶回台湾。从他们几个可以看到,他们把岛内的人事斗争带回内地,精彩的演出。可在现实中,却那么不堪与残酷。
李建同好大喜功,往北京、上海办事处走回来,拿出一沓报表,抖着对我们说:这是北京的办事处的广告签单,这是上海办事处的广告签单。加起来,一百多万,我们的杂志前程光明。实际是没有一分钱到帐。
杂志被他这么一注水之后,就开始一本一本的停。
《现代歌坛》也被停了。
我也被李先生驱赶了出来。
李先生被老板驱赶了出来。
我像做了一个梦,醒来又回到寻找工作的路上。
6
在大周末杂志打工时候,我搬到了天河棠下,一个靠近马路的顶楼,离天河工业园数步之遥,我经常是走了路去上班。
如果老板或投资人不那么急功近利,我们可以走得更远。但是,他们往往是想今天出钱明天就收钱的人,市场对他们这种投机一点也不客气,咬了他的肉包子就走了。
天河棠下比石井好一点,毕竟离天河这个商业中心不远,住的人衣冠整洁,可以看得出他们的职业素养。但是走进去,其内部跟其它城中村没有什么两样。路是越走越脏,路边不断的出现建筑工地,一下雨,水泥街就成了泥水街,没有蜻蜓点水的功夫,是走不下去的。
在那里住了一年多,只进去过两三回。
很多时候倒是走到马路边,过了那天桥,然后到“好又多”楼下的茶餐厅或者洋餐厅,拣靠窗的位置坐了,要一份饮料,一边缓慢的吸,一边看窗外的风景。
星期六,广场上就有活动,流浪的歌手和走穴的主持人组合在一起,就是给外来人的一场戏。很多一样脸孔的人聚在那里,像一根根钉钉在那里,看完台上的美女模特又看所谓的歌星。阳光明媚,他们投入得如痴如醉,喝彩鼓掌一样不拉,然后等着派发奖品。
在这里,工作,就是美丽的平台。没有工作的,是很难有心情站在这里一个下午,看那些无谓的演出的。
看着他们,我心里就有一种幸福感。
我不再流浪,可以在一个场合去欣赏风景。
或许这只是暂时的麻痹,广州压跟就是广州的广州,跟我们无关。
人在世间本来就是一个人,广州也没有意义,我们给了广州意义,广州才在我们的生活里如此可爱。
面对思想,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团泥,没有思想多好。
对漂泊的人来说,思想是痛苦之源。
我喝着茶的时候,接到了大郭的电话。
他要我去他的企业负责企划宣传。
我想也没有想,就去了。我跟他有缘,所以他记得我。给谁干活,我都是一样的干活。这一点的坚持,也是唯一让我快乐的地方。
7
回到大郭的企业,我们仍然办了一份杂志:《电影评介》。
我在他的企业呆了三年,三年没有用任何借口请过一天假。
离开之前有一个例外,我奶奶去世了,我离开过他的企业几天。
工作是美丽的。
对男人来说,工作着就是一种魅力。
后来遇到一小人,以为他会把《电影评介》做起来,我就把职位让了出来,走了。大郭那时候也相信他,以为他不是狐狸。可没到年底,又做不下去了,狐狸跑了。
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开始自己摸索着,自己给自己一条路走。
广州没有拒绝我,她不会拒绝任何人。
同时,她也不会承认任何人。
她是一座城市,跟所有的城市一样残酷。
掩盖她的残酷的是我们的眼睛。我们看到的是她的包容和自由,她给了所有来人一个平台,只要你来了,你就可以表演,是去是留,由你自己决定。
广州,卑微的与富足的一起令她繁荣。感谢广州,感谢所有的卑微的富足的人,我们那一次擦肩而过,成就了广州最美的风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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