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夜却不寂静。

濛濛细雨飘斜着，愈来愈大。路中间的小车大车多数都是加快速度，除了飞溅起一丁点的浪花外，雨水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三三两两的人们聚集在路两旁的屋檐下，有的避雨，有的急奔回家。

我蜷缩在这个城市的最高处，俯视下面这一副看似美丽的画面。随意瞥了一下墙上的表，已是九点十分。再有二十分钟就到下班时间，我对自己说。麻木不仁地伫立在窗前好一阵了，正在想着心思，领班冷不丁推门进来。

我赶忙梳理好自己的情绪，抬眼对望她，惯性地问一句有事情吗？她解释今晚本应不用值班，无奈三位贵宾执意要来，只好让我勉为其难了。

我点头应允没有问题，并回复她是我应该做的。她拉门的片刻，我思虑几分，反正回去也是闲着，加上淅沥小雨，陪陪客人倒不如说客人在陪我。这样想着，我不免哑然失笑一番。

两个中年模样的男人走进大厅，且不说那神情有多么得意，但就那大摇大摆的姿态也够大家议论纷纷的了。其中一个手里提着一瓶酒，留着八字胡，迈着八字步，昂首阔步走过来。我知道那酒的价格，二十年西风，三百一十八。另一个嘴里刁着烟，我看见烟的牌子了，是我们酒店最贵的烟，红好猫。看衣着打扮，更象是有派头的人物。他在我的包间吃过几次饭，我认识，但具体什么身份，我不晓得，也不知什么来头。无意听到有个同事说他是某市的什么工会主[xi]，不但有显赫的政治地位还兼经商，光大型的工厂就有几个，至于别的家产，不得而知。只听说他的情人一大堆，他的固定资产最少也有几千万吧！

我有条不紊做好份内的事情，开了门，请他们入座。那个男的还算客气，他走近我身边，指着楼梯口对我道明，一会有个女人要来，麻烦带她进来。我哦了一声，随即让他放心。他们坐定后，要了两杯铁观音，又吩咐我取几瓶啤酒。待到菜上齐了，那个女人还没有来。那个男的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气咻咻地说打电话无法接通，人也不见踪影，该不会是失约吧！旁边坐的那个男人大概是他的副手，他很有眼色，添酒的时刻，趁机斜视我，招手我下去看看。

走出门，猛不妨和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我刚要说声对不起，却看见是一张极其熟悉的面孔，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丽！不等我张口结舌，她倒先目瞪口呆！还未来得及问候她，她却一闪身，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风风火火进了包间。

我从她默默注视我有两秒钟的眼里明白了一切。我拍着脑门，自言自语，她果真如此吗？

“服务员，再拿只杯子倒酒！”看起来因为丽的到来男人心情非常不错，听他喊叫我的声音不难感觉到。

我倒酒的手在颤抖，连同我的心都在剧烈地跳动。我强迫自己镇静加冷静，我告诫自己千万要沉住气，尽量不要胡思乱想。忍不住看丽时，她的脸绯红绯红，不知是因为我的存在还是因为酒的缘故，总之她从进来就寡言少语，要么一个劲往自己的杯子添酒。

男人心疼地拉扯住了她的衣袖，问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是不是谁招惹她了？

她只要稍微瞟我一眼，那个男人便会明白怎么回事了。想到这里，我反倒有点不知所措了。今晚人家是主角，我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何苦多此一举，影响别人又弄的自己尴尬呢？

谁料到她逃避过我的眼神，起身靠近窗子，冷冷地说她头晕，想吹会风。我半愣无语，没有推窗，手却下意识开了空调。

男人追了过去，站在她身后如一座大山。怜爱地搂紧了她的双肩，倍加呵护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看也未看男人的脸色，只是顺从地说有点吧！

男人示意我带她到洗手间，此举正合我意。

洗手间里，四目相对，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还是我先开口说的话：“你这八年里一直是这么过的吗？”

“哪能呢？”她凄惨地笑着：“要是一直这么过着那就谢谢老天了。你以为我是百花仙子还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哼！会吗？可能吗？我李丽有这么幸运吗？”她说完这些话时，眼里已储满了泪水。

“为什么要这样糟蹋自己？非得这样吗？”我满腹疑惑，连脸上的表情都变得不自然了。

“为什么不能这样，这样难道不是挺好吗？”她好像早有准备，只等这个场合针对我了。

我看见了她眼里的反叛，我从她身上闻到了妒世忌人的味道。仔细打量着她，发现她今非昔比。光那浑身上下的珠光宝气也够我大开眼界了。她手上戴着的戒指镶嵌着一颗深蓝色的宝石，是她小时候和我经常在橱柜里看见的那种仿制品。手腕上是一条黄灿灿的链子，最少有50克到100克，衣领很低，是袒胸露背的那种，或许是为了让那条铂金的项链更加耀眼夺目吧。还有她的脸，经过化妆品的保护，格外显得靓丽清亮。她的头发是时下最流行的螺丝卷，褐色的长发令她白里透红的肌肤更加柔滑细嫩。外加她略略丰满的身材，整个人看起来比百花仙子还百花仙子。

三十三岁了，她一点也不老，说句真话，比以前有气质，漂亮妩媚多了。我这样想着，心里却似汹涌的波涛不停翻滚。

“你老早不是说我们就算再苦再难，永远也不靠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过活吗？”我望着她清澈如泉的双眸，欲明了她的所作所为。

“老早？老早是何时几日？老早谁认识我李丽？老早苦和难来临时，又有谁看见了？要是搁置老早，恐怕我李丽死千万次都不够，恐怕我死无葬身之地也无人知晓！”她的胸脯起伏着，她的激动和她的火爆脾气从没有因岁月而改变多少。

“这是你拒绝见我的真正原因吗？还是自始至终，你在为自己找借口？”我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企图知道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是，是的！就算我再没有文化，我还知道自知之明，不顾廉耻的意思。可我并非故意，是你们逼迫我的。你也知道，那年春天我死了儿子，接连冬天又死了父亲，满指望公婆和妯娌包括丈夫都能解我千愁，可他们不但不安慰我，反而乘人之危欺压凌辱我，让我怎么活？这些也都不计较了，苦闷无助的我流落街头，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带去唱歌跳舞，恰逢晚上瓢泼大雨，就随他在包间度过。可家里所有人不理解信任，竟然还说我是荡妇y*妇！”

她眼里的火还在喷发：“连你，我最好最挚的你也不肯相信我，我走时你最后那句你理解我，我在放纵自己那句话，我到现在都没有忘记。与其你说我放纵自己，与其对他们解释不了什么名堂，还不如我名副其实的放纵。我只是心痛，心伤，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别人都能给予爱心拉我一把，可你们是我最亲最爱的人，为什么在关键时刻，不雪中送炭也罢，还要在我受伤的心口再撒一把盐？”

“不是这样的，其实我们大家很相信你的！你不要株连九族，因爱生恨！”我不能自制，几乎是心碎无望般地与她争辩了。

她看看我，眨眨睫毛，又是淡然地笑：“你是我的闺中密友，也是我最要好的死党，我实话告诉你吧，我没有株连九族，也没有因爱生恨。我算看透这个世事了，或许是事不关己，也许是我命不济人。我只是尝试一种新活法。我不明白我干嘛要以你们为中心，干嘛要为你们而活？为什么我不可以为自己活一次活一天？”

她如法炮制的犀利言语深深刺痛到我心里，直叫我憋闷的没有喘息的机会。我不由自主倒退一步：“人生的路有千万条，你可以任意选择，也可以尝试多种活法，没有人阻挡。为什么要撕破脸皮地活，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是在作贱自己！”

“说的倒轻巧，我可以任意选择吗？奇迹会在我身上出现？我没有你那么伟大，清高，也没有你的命好。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逆来顺受，听天由命。一条是冲过别人冲过自己。第一条路我是没得走了，剩下的唯有第二条。我不像你们那样自己束缚自己，自己给自己套枷锁，我也没有你们那样伪装的严实。我是撒开脸皮了，可有的人撕开脸皮了也不见得结果就有多好！”

我知道她最后几句话不是炫耀自己，也不是给我难堪，她是有口无心，她是不会表达。我注视着她诚挚的目光，感觉她把昨天的伤痛还是留在记忆里。因为，她的身体在抖动不已，她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接过我递上的纸巾，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我在琢磨她说我的伟大清高，我的父亲和她的父亲是同年去世的，我和她彼此都为大，下面有弟妹。不同的命运是我丈夫视我弟为儿，养育了十年。她却相反，家人拒不接受弟妹，为此她一气之下，选择了离开，这一走便是八年。八年来，她音信全无，偶尔听到关于她的消息，但众说纷纭，都不确切。这次要不是她来这里偶遇我，恐怕我们今生也难以相见。

她还在轻轻地抽泣，我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哭声。她心里原本就有我的，我还是很记挂她的，要不然我们见面不会锋芒毕露，一针见血。无论我们昨日所遭受的苦难有多么的相同，也不管我们今天活人的差异有多大，都抹不去我们曾经的纯真和美好，我们也根本不可能忘记儿时的情谊。

“事到如今，我不在乎你们看不看得起我，为何时时刻刻要顾及他人的感受呢？无所谓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只要我撕开脸皮活天不塌地不陷就行！”她擦干眼泪，昂起了头。

“我不支持，也不赞成你，但我理解你、信任你，够吗？”我苦笑着，继续补充：“亲眼看着你快乐无忧我无憾了，记住，无论何时何地，我要你好好活着，阳光地活着，珍惜生命！”

“你的理解不够，你的信任也迟了，嫌弃你是雨后送伞，要想到头，必须负荆请罪以表诚意！”她半开玩笑半嗔怪道。

“怎么个负荆请罪法，你说？”我看着她越发明亮的眸子，感觉她青春时的单纯还写在脸上。

“把你的联系方式留下，我就不计前嫌，也算以前的旧账一笔勾销了！”她凌乱迷茫的情绪瞬间恢复到原位：“哦，对了，不用笔记的，你直接拨打我的号码，我储存来电就可以的！”她兴奋的像个孩子。

手机嘟嘟地想起来，我听到她手机设置的歌声是：

如果再回到从前/所有一切重演/我是否会明白生活重点/不怕措折打击没有空虚埋怨/让我看得更远/如果再回到从前/你是否会在乎永不永远/还是简短说声再见/　给我一点空间/我不再轻许诺言/不再为谁而把自己改变/历经生活试验爱情措折难免/我依然期待明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