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无路可逃——五年都没有回老家过春节了,再不回去,恐怕连自己的姓氏都玩丢了。
我没有大包小包往家里拖的习惯。故作潇洒地两袖清风,以掩饰自己口袋空空的尴尬。
踏上故乡的土路,我听到了小鸟的歌唱,闻到了泥土的芬芳,嗅到了野草的清香,看到了炊烟的盘旋……可让我奇怪的是,我的心跳并没有产生加速度。难道五年的漂泊就抹去了我二十年的摸爬滚打?我为自己的冷漠吃惊,却又感到无能为力。
回到家,母亲并没有站在屋檐下望眼欲穿。迎接我的是卡儿。看样子它已经大不如从前了,连叫声中都透着一份辛酸,一份苍凉。
“叫啥子叫,瞎了你的狗眼。”
我一出声,卡儿的尾巴就摇摆起来,绕着我,来了一个七百二十度的转圈。我的鼻子一下子酸楚起来:卡儿还能认识我这老主顾,我却耍得把自己的根脉都忘记了。
正在我手足无措 ,不知道该不该放下行李,站到悬崖边上去亮一嗓子,上门的刘大嫂却主动出来给我解了围。
“李兴,回来了。”
我的神经一下子短了路,竟然忘记了该怎么称呼刘大嫂,一脸无辜的点点头,算作应答。
“吴大婆到老屋院子去耍去了,我去给你喊一声。”
说完,她不等我分辨,就跑到悬崖边,亮开嗓子吼起来:
“吴大婆,李兴回来了!”
她那饱满的中音,比女高音歌唱家还雄浑。可惜,这种只能呼唤鸡呀狗呀鸭呀猪呀的原生态音乐,登不了大雅之堂。不然,中国会从一个诗人遍地的社会,进入一个人人都是歌唱家的时代。
母亲乐颠颠地跑回来,看着母亲汗津津的脸,我还是无法调动起自己的情绪。莫说拥抱,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出口。我真狠不得扇自己两耳光,但手却无缚鸡之力,只得作罢。
“怎么,停电了?”
“都停了有两天了,不过,晚上九点点的时候会来。”
九点钟,在城里也许算不得什么,那时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可在乡下,在这黑咕隆冬的夜里,时间怎么打发呀!
“玲玲她们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玲玲她们到海南岛去旅游去了。”
我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我的脸皮真是太厚了,扯慌到了脸不红心不跳的境界。
母亲没再追问,却主动转移了话题:
“你下不下去耍?”
闷在屋里,一个人更难受。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何况这些看着我长大或与我一起成长起来的乡里乡亲。我在荷包里塞了两包烟,就和母亲一起,向老院子走去。
今年回家过年的人还真的不少,老院子里已摆下了四桌战场。我小心地分辨着每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乡亲的面孔,生怕一不小心又踩中了地雷。幸好我的记忆力没有与我开玩笑,让我一路过关了。
“来,坐下搓两把。”
“你们玩,我顺便看看。”
母亲早已和几个老太婆打得火热,看来她们得话题热烈而神秘。
这么尴尬的冷坐着也不是办法,反正一笔写个李字,就算出点血,也是应该了。
我正在鏖战,抬眼一看,母亲却不见了。我看看表,已经都快五点钟了。我站起身:
“对不住,我先告辞了,明天有空又玩。”
我甩了一圈烟,回到家里,母亲已把晚饭做好了。
屋外虽然还有一丝光亮,但屋子里却是模模糊糊的。母亲不慌不忙从风箱底下端出一个煤油灯来。
“怎么不买两根蜡烛?”
煤油灯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回忆,但无能我怎么努力,就是没有一个完整而清晰的形象,杂乱无章的影子在我脑海里闪烁,像我这会儿的影子,一会儿真实,一会儿又朦胧。
母亲轻车熟路地点燃了煤油灯。
一股刺鼻的霉味向我袭来,我的鼻子条件反射地收缩了一下,我车转身,装着漫不经心的走出了屋。
院坝里一片漆黑,要不是卡儿撞我的脚,我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竹林的暗影扑到我的身上,让我的呼吸都不那么顺畅。
我抬眼向房顶望去,有几线游丝般的光小心翼翼地露出半个脑袋,虽有黑色幕布地衬托,还是那么朦朦胧胧。
第二天一起床,母亲就忙开了。
“等会儿我们到坟边去一趟。”
是该去看看父亲了。有青山绿水陪着他,他也许不那么孤独,但寂寞却是少不了的。
我们来到坟边,母亲就开始嘴里念念有词。我撕着火纸,并没有悲凉在指尖流转。
“李兴,你去把坟上的小树苗拔了,别让它老欺着你老爸。”
我抬眼一看,小树苗看来已有些年代了。虽算不上挺拔,但也健健康康。母亲不是没有能力拔掉它,而是给我留下一个赎罪的机会。
我把小树苗拔起来,并没有一扔了之,而是把它移植到一旁,好让它陪着父亲说说话。
十几天的时间,就这么浑浑噩噩的混过去了,玲玲已经假传圣旨,向我发来了三道令牌,我不能在往后拖了。
“明天真的要走?”
我点点头。
“他们已帮我把火车票都买好了。”
母亲不在挽留,开始大包小包的收拾:鸡蛋、花生、香肠、腊肉……似乎要把整个家都让我搬走。
“不用带这些东西。”
“你懂啥呀,这些都是绿色食品。”
绿色食品从母亲的口里崩出来,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别看母亲斗大的字认识不到一箩筐,但照样可以与时俱进,接受新生事物。
“这么多,怎么拿呀?”
“赶车走又不要你出力。我明天让三娃子送你去赶车。”
我突然有了一个恶毒的计划,下车时,把这些东西都处理了,票子揣在身上,多保险呀!
“这箱鸡蛋,你可看好了。”
“为什么?”
难道这里面有什么名名堂?
母亲一下子站起身,把嘴巴贴紧我的耳朵,轻声说:
“里面我放了五万块钱。”
母亲的主意太绝了,谁会想到,这里面的猫腻。
我高傲的脚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跪了下去,眼泪也不听指挥地往下滴。
五万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母亲就种这么一点地,她是怎么抠出来的,我根本不能想象——我们每个月都有差不多三千元的收入,可一个月东拉西扯地花下来,也落不到几个钱。
“你们不是要买房吗?妈只有这么一点儿了。”
我还是人吗?我也为人子,为人父了。与母亲的坦坦荡荡相比,我连三心二意都没有资格,我们为家里做了点什么,让母亲这么义无返顾地全力以赴。《常回家看看》我听了很多遍,但今天才切身体会到它地内涵:老人不图儿女作多大贡献,哪怕帮爸爸擂擂背,帮妈妈洗洗碗……
如今,父亲的背已经不需要我擂了,可帮妈妈洗洗碗,我怎么都懒得伸手呢!
“你快起来,有空就回来走走。”
我抱着母亲的腿,任眼泪孳肆的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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