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硬汉不流泪旷野风

发表于-2008年04月02日 上午11:07评论-1条

表哥二十四岁同表嫂结婚,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表嫂从山里来,见的世面不多,可是因了山泉的滋润,也就出落得十二分的水灵,即使仙女也不过如此·表哥第一次进丈人家,看见山中景象,就心花开放·山不但高而且白云袅绕·表哥和他的小情人走在山上,只见天空飘在他们脚下·云不服气,要和他们比高低·小鸟从雾中穿梭,清脆的小调很动听·花香扑来,散发着一种爱意·这爱意叫表哥动情开来,把情人的舌头含在嘴中---这东西香甜可口,我表哥和他的心上人就走到了洞房口·

表哥的家在镇南边·镇是县里的大镇,路是县里的大路,人瞧着比城里人还时髦·镇南面不远有铁路,有机场·表哥的家就在机场附近·机场占去了十几亩田地,因为是临时机场(农用),所以就长了些青草·机场一面傍山,三面围绕稻田·稻田土质肥沃,是出产粮棉的好地方·一条铁路穿过田地,火车的运输带动了小镇的经济·小情人目睹这里的状况,有发展前途,便对表哥笑笑,这里真好·

表哥表嫂结合,虽然幸福,但幸福短暂·人世是一所学校,学校里面有教室、人、操场·幸福是课间休息,不幸是上不完的课程,我们必须学到老去·

有天上午,表哥来到县城,看到城里的高楼大厦,纵横错落的街道景色繁华,热闹非凡,吃喝玩乐样样俱全·表哥很羡慕,想到城里发展·然而,当他走进一家工厂的时侯,同该厂工人开化坐下喝酒谈天·酒至三巡,开化抱怨开来,说人生不幸十之八九,自己三十岁多了,一事无成,很痛苦·表哥劝他,说不幸是人生的一大养料·谁知这么一说,不到一星期,也就是说表哥结婚不到两个月,不幸的事情就发生了·表哥以为不幸是暂时的,正如女人的高跟鞋断了跟,修补一下就没事了,然而,不幸临到他的家门,就同燕子筑了巢,很不想离开·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某天黄昏,表哥从野外收工回来,就喊肚子疼·表嫂看着他不快的样子,劝他去大便·表哥大了便,仍不见好转·天黑下来,疼痛加剧,疼得表哥在床上翻来滚去·表嫂看他疼痛的模样,就把膀子放在他嘴上,意思是叫他咬·表哥咬着妻的膀子,感觉到爱情的力量·夜深了,表哥在表嫂的怀中睡去·不久,表哥听到女人的哭声,听上去是他母亲在呻吟·

姨妈去世多年,怎么会在家里哭呢?原来是在梦中·梦是愿望的达成·表哥难道想害病?或者这梦向他暗示什么·姨妈背顶青天,长年累月地劳作,四十岁就患了肺炎·

姨妈的哭泣表哥没有在意,自己的病也不放在心里·三个月后,病痛又来了,变成一个小毛头儿,在他肚里翻江倒海·表嫂看他大汗淋漓,就去叫大表哥·表哥被抬到镇医院·医生看后说这病很复杂,赶紧送县医院吧·

这下可糟了·表哥觉得当初没及时治疗·现在病情严重了,城里人看病能报,乡下人为什么不能报?姨妈当初要是有钱,也不会死去·像姨妈这种例子,乡下多的是·姨妈去了倒不要紧,只是把后人弄苦了·姨妈去世后,姨爹忧忧不乐,四十多岁单了身,拖一群孩子,含辛茹苦,其中的滋味谁能道得出?

姨妈离世,姨爹拖儿带女劳累不说,只是后来累到床上不能动弹·姨爹躺在床上,好像陷入泥潭里一样·我去看姨爹时,见他两眼紧闭,看上去同死人一般·姨爹睁开两眼,看见他的外甥女,禁不住泪水涟涟·姨爹瘫痪,表哥一变而成了大人,先前的调皮相不见了,转眼变成一个老成的青年·生活的重担落在他的肩上·姨爹看着表哥沉默的模样,就劝他,儿子,你别担心,日子会好起来的·

姨爹瘫痪,不能下地劳动,就想办法做鞭炮·姨爹说疾病是打不倒他的,只要一口气在,他就会想办法把生活弄好点·表哥结婚前夕,姨爹聚了一千块钱,给他打了一套家具·表哥感动不已,说姨爹是一条硬汉子·

表哥来到县人民医院,碰见朋友开化---由于被蒸气喷伤,脸黑了半边·表哥看着他的伤情,便笑着说只是在表面,不几天就会出院·

“你比我幸运,药费可以报,我们乡下人,一旦住院,出院后弄不好会喝西北风·”

表哥的病很严重·据说是胸膜炎、肠梗阻,要住院开刀·大表哥听到四千块钱,惊讶得半天不说话·作为农民,他们一下子哪能拿出这么多钱啊!

这时侯表姐就向医生求情:大夫,先开刀吧,救命要紧,钱我们回去想办法·

“必须交钱·”

就这样表哥拖到第二天·天气太热·疼痛开始发威,躺在走廊上的表哥高烧不止,不省人事·

表哥上了担架,看见妻泪水涔涔,看见开化异样的眼神,就开心地说:“等着吧,我会活过来的·”

表哥醒来的时侯,发现病房白色的的墙壁,日光灯照耀,把病室映成一汪静谧的湖·表哥看见大夫白色的工作服,还没明白过来,他的全身就疼痛开来·

疼痛自大脑,然后涌入腹腔,使他看见了吊针---在手上方,悬着一瓶天青色的葡萄糖,透明的液体一滴、两滴、三滴,好像流动的生命,叫人想起时间与菩提·

表哥眨了眨眼,看见两旁的亲人,苍白的脸上有了笑容---生命于他太重要了·表哥启动嘴唇,像要对亲人说话·我不会就这么死吧!

表哥开刀后,需要大量输血·乡下人的钱来得薄,一瓶血上百·医生睁大两眼,看了看两位表哥·大表哥患过乙性肝炎,二表哥虽然没得过什么病,可是看去瘦长,风都吹得倒·医生犹豫不决的时侯,病房里来了一个男人---身躯高大,看上去打得死一只老虎·三三来了,提来一大包水果·三三听说表哥要输血·就露出胳膊说,我身体好,让我来试·血抽了一瓶,三三看去没事,就像没抽似的·

三三省农科院毕业,到县政府上班不到一个月·三三是表哥的同学,我小时侯到表哥家玩,经常看见三三·我记得表哥读初二的时侯,三三是班长,表哥是学习委员·平常,两个人形影不离,比兄弟还亲·三三虽然是班长,但他们平时在一起玩,很多时侯,表哥更像班长·

儿时的友谊是纯洁的,比黄金还宝贵·很多男人小时侯友好,长大后这种友好一直影响着他们·甚至到老年,他们也抱成一团,在一起坐茶馆、叙旧,笑得比小时侯还开心·表哥有三三这样的朋友,是我羡慕不已的·

表哥结婚那天很热闹,客人多,尤其是年轻人·年轻人多,陪十姊妹就破了例·大家的把三张大桌拢成长方形·不等表哥发话,他的朋友便一拥而上·表哥清点,发现有二十人·他的文友站在一旁,很想坐上来·表哥就把他们请到桌旁·和年轻人在一起,四十多岁的余作家减去二十岁,一变而为大小伙子·余作坐在表哥对面,青年诗人刘刚和余作并坐,开化、学哲坐在他的两旁,看上去像他的两位大将·他们是城里人,能到乡下来,这表明表哥与他们的友情非同一般·表哥平时幽默风趣,把气氛搞得轻松·这时,他的哥们老八站起来说:“今天高兄和三姐喜结良缘,难得各位庆贺·作为临时主持人,我很自豪·今天陪十姊妹破了例,这不要紧,老祖宗不会记过,时代在变嘛·现在请新郎官讲话·”

表哥就站起来,向各位致敬,笑笑·

“大家好!今天你们推举我当临时大总统,不好意思,不过就三天,现在陪十姊妹,一是吃好·二是玩好·三是如果谁的笑话讲得好,临时大总管发纪念品一个·”

晚上闹房比陪十姊妹还热闹·新房布景得简朴,白色组合柜一字儿摆着,高低床上,黄色的床单放着两床被子,上面有两幅枕巾,很象征·幸福化作一对鸳鸯,歇在床中间,百般恩爱·新房坐满了人,新娘坐在床上,旁边有几个女伴,像是她的警卫·这时侯,有几个小伙子争着往新娘身边凑·一个小青年趁表哥没注意,两手伸向新娘·老八瞥见后就说别放肆,这里有总统·表哥打趣道:“不要紧,尽管玩·大总统今天不判罪·”

乐极生悲·也许是那天太乐的缘故,以致后来太不幸·

我走进病房,看见表哥躺在床上,病魔真残忍,三下五除二就把好端端的身体削成一块纸板·然而,表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表情那么自在,说话那么沉稳·而在一旁的表嫂就不同,笑脸不见了,两眼含着心事·我担心表嫂不久会离去·当然,一个女人在传染病房,整天守着一个痨病汉子,不能说没有勇气·即使再贤惠的妻子,丈夫病成这样,也会不舒畅·

“你表嫂守了我一个月,也累了·我想让她回娘家·你能代她几天吗,表妹?”

我没说二话·我和表哥的感情,谁都知道·表哥待我像亲哥·我崇拜表哥,不仅是他的才气,更崇拜他的个性·

表嫂走后,表哥对我说了一些话·表哥说这次表嫂回家可能不会再来了·我病成这样,欠了一身债务,她跟我不会幸福·

“你为什么这么想呢?表嫂对你不好么?”

“她对我太好了,只是她心里不愉快·”

表哥出院后,来到丈人家,望见头顶上黑色的乌鸦,感到兆头不好·山村浓雾,阴霾密布·表哥看见丈人,叫一声爹,不见回答,只传来一声坐啊·表哥就坐到椅上,“清平呢?”“出去啦·”不一会儿,表哥看见妻子带着一个男人走进来·表嫂说你来了·表哥回答嗯·表嫂指着那男人说他是我表哥·我怎么以前没见过?表哥想·“他从广州回来,打了三年工·”你什么时侯学会撒谎了,你那一套瞒得过我么?你喜欢就明说,何必转弯抹角呢?

表哥回家,听到父亲的问话:看见清平啦?看见了·表哥回答后走进书房,在日记本上写着:我今天上午到清平家,发现她有了男人,心中不好受·这不怪她,只怪我得了病,又欠下了四千多元债务·我们的缘份已尽·顺其自然,想开点·

不久,表嫂找表哥离婚·还真像表哥说的:不幸同燕子似的筑了巢,不幸是我这一生的养料·

我走进表哥家的时侯,里面十分清静·天空阴沉,门前的小鸟都不鸣,门前的树呆愣着,一点生气也没有·表哥一人坐在床头,捧着书在看·人到了如此地步还这样镇静,这是平常人做不到的·看他神态,好象一个伟人·

我走到表哥跟前,发现旁边有一个小本子,便拿来看·平常只要东西写出,我总是先饱眼福·

我翻着小本子的时侯,发现里面全是一些小品文,像随想录·其中两段是这样写的:

不幸是我事业中的养料·这次不幸刚刚开始·不幸的路还很长,怎么走下去,要看我的意志是否坚强·人,生下来就要吃苦·婴儿离开母体的一刹那,就经历了痛苦,而我与众不同,有理想,所以要吃更多的苦·普鲁斯特十年孝喘,没有消沉,我又有什么理由消沉呢?

医院是一个文明场所,救死扶伤,为民服务·而今的医院,有钱就为你服务,没钱就不管,人道主义哪里去了,一个国家,要保证人民安康,家庭幸福,和谐的环境,良好的教育,建康的身体,三者缺一不可·现在学生读书,学费昂贵,很多家庭负担不起,更不用说看病住院·一个家庭,如果上学读书和身心健康得不到保障,那么,幸福就成为泡影·我以为国家改革,学校医院要大改·

表哥后一段话,不是随便写出来的·学校不说,就病人住院,我是知道一些现象的·乡下人弄钱不容易,不得病则可,一得病,出院后弄不好会家破人尽·因此,很多人干脆不上医院,以致后来到了晚期,不知不觉的离开人世·我爹我姨妈就属于这种例子·

这一年我二十岁,是乡下女孩谈爱的好时光·早些年,我虽然同表哥感情好,但只是兄妹关系·表哥大我四岁,我没哥哥,就把他当亲哥看·平素,我俩在一起,他表现出大哥恣态·虽然在别人面前幽默,但我一出现他就变了,变得严肃,笑也不笑了,表哥喜欢买书、看书·我常常在他那儿找书看,于是养成阅读的习惯·现在我在镇上开理发店,挣不到好多钱,但我觉得刚踏进社会,能自食其力,不要母亲负担,也没什么自卑·

理发店在南街·门前有条宽广的水泥路,汽车自行车人力车经过,嘈音不断,我开始有点不习惯,日子久了,习惯也就成了自然·我开理发店,几乎都是表哥一手操办·他找朋友定了一套沙发,一块水银镜,一幅蒙娜丽莎的油画·门面虽小,可是经表哥一摆布,显出艺术氛围·你走进店内,看见蒙娜丽莎的微笑,心情敞开;你坐在沙发上,望见对面墙上的水银镜,看着自己与电影明星的发型;你欣赏他们的时侯,邓丽君、张学友、刘德华的歌声传来,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理发店开业不久,说不上生意旺,但也过得去·表哥朋友多,而且在他们眼里像哥儿王·我开理发店,表哥的朋友经常来,理理发,听听歌,不理发就梳理自己的头发·表哥住院时,他们去医院探望,带上一些新鲜水果·表哥出院,欠了一身债·我想把他的实况说出来,他的哥们会想办法·人多力量大·我想到老八·

老八家在镇东边·门前有一口大堰,堰中漂着绿色的浮萍,堰里游着青鱼与餐鲦,惹得老八常常去垂钓·表哥结婚那天,老八当他的证婚人·他们两人从小就很好,长大以后没有分开过,因而关系一直都不错·

我找到老八时,他正在一根柳树下钓鱼·我开门见山,提到表哥的近况·老八听后,说我们人多,每人出一百元·

乡下人一下子捐款一百,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钱凑到一千元,虽然远远不够,但这是表哥朋友的一番心意·我走进菜场,买了两条鱼,两斤豆腐干子,一些小菜·大家这么支持表哥,作为表妹,我不得不代他招待他们一下·母亲迎面而来,问我买鱼做什么,我说招待表哥的朋友·母亲说家中有鸡,你捉一只去·

太阳出来了,空中有一丝儿风·我与表哥的朋友到他小屋的时侯,表哥正在门前晒太阳·几天不见,他的气色好多了,看见伙伴来到,表哥一脸微笑·“大总统退职了,你们还来凑热闹?”

老八问他身体怎么样,表哥说托哥们的福,他还好,吃得睡得,就是拉屎要不得·

表哥手术后,由于大夫技术问题,伤口未封好,造成肠梗阻后遗症,每次饭后腹疼·

我说医生怎么这样不细心·表哥说没关系,上帝在考验他·

吃饭的时侯,我对表哥提起赞助·他说这不好,他不是五保户,虽然目前欠了账,但只要他身体恢复,他会想办法过日子·他说这钱他不要·

老八说:“高兄,我们哥们从小到现在,关系都这么好,你现在困难,我们兄弟不能看着不管·”“老八,有你这话,我的病好啦?行,既然你们这么关心我,就算暂借吧,身体好了我会弄钱还你们·”

表哥就这么个人,像他父亲,困难的时从不找别人,自己倒了自己爬起·

两个月后,我去找表哥,他不在,他结婚时的平房没了天盖,只剩下灰糊糊的墙壁·我进去一看,里面光光的,像口陷阱·家什同人哪儿去了?我心下沉,潸然泪下·表哥怎能这样呢?即使还债也不该拆屋啊,这事你为什么不告诉表妹呢?

我出来的时侯,太阳躲进云层,一阵阴影朝我逼来,我的脚下暗了一大块·

我向老八打听,找到表哥,发现他住在村打米厂旁·这是一间偏房·从侧面望去,屋上的瓦斜下来,好像搭在地上,宛如一顶鸭舌帽·往正面看来,这屋颇象地洞·我经过矮小的门,发现里面无窗,如果关上门,就分不出黑夜与白昼·门前潮气上升,牛粪刺鼻·这分明是间牛棚·

表哥看着我,像没发生什么事似的,说坐啊,小兰·

“这地方怎能住人?哥,你不该这样·”

“不要紧,小兰,人住哪里都一样·”

这时,我想把表哥搂在怀中·想和他成亲·

我没这样做·尽管有这份心,但终身大事,须对母亲说明·

黄昏时我走进家门,见母亲弄饭,我坐在门口,面对母亲,一面加柴,一面提及表哥·

母亲说表哥虽好,只是他得了这病,你们成了亲,说不定后代都有没有·再说老表开亲,让人见笑·

都什么时侯了,还怕人笑话·

我三岁的时侯,父亲就去了世·母亲把我和妹妹带大,吃了不少苦头·现在我们都长大成人,母亲的话不能不听·然而,表哥现在这样,自身都难保,谁愿意嫁他呢?

母亲的顾虑,使我不得不考虑·想前思后,我决定嫁给表哥·母亲奈我不何,不再干涉·

虽然是冬天,可阳光撒在乡村小路,手伸出来,一点也不感到寒冷·我把自己一番打扮,来到表哥门前·

“小兰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找了男朋友是不是?”

表哥两句话抛来,我无所适从·我一笑,说:“是啊,你吃醋么?”

“我怎么会吃醋呢,高兴都来不及呢,男朋友是谁?叫哥参考·”

“你猜吧·”

“我不是神仙,怎么猜得着?”

那天是表哥生日·他一个人在门前看书·旁边立着一张小桌,桌上有个日记本,一杯热茶,还有两位作家的>·他前面不远有两排白扬树,树下有小溪,只是到了幕冬,树上的叶已凋落,溪中的水已干枯·

“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你生日,你忘了?”

“哦,怪不得今天米厂格外响,你怎么记得我生日?”

“前年我还给你做过呢,你不记得了?”

表哥笑笑·“看来我得买点吃的·”

“我这里有,我还给你带来一件礼物,你猜·”

“一支笔?”

“再猜·”

“一个日记本?”

“一本书?”

“不是·”

“是什么?”

不知怎能么的,我脸红起来,不由自主的扭了一下身子·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什么?”

“我把自己给你·”

“开玩笑·”

表哥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

“哥,我想和你结婚·”

“你同情我是不是?”

接下来表哥说了很多话·他说明不能同我结婚的理由·他说现在老表不能结婚,这是其一·其二,他现在有病需静心调养,三年内不谈婚事·

表哥这两点封了我的口,弄得我很不自在·我觉得再不离开,就会出现的尴尬局面·

我回到理发店,带回表哥的影子·我理发的时侯,脑里想着表哥那些话·表哥是一个文学青年,前年写了一篇小说《那人》,获得省青年文学一等奖·余作家看后,说表哥是县里的一大才子,有发展前途·

我想表哥爱好文学,如果通过文学打动他,说不定会产生效果·我喜欢阅读,虽然谈不上爱好文学,可只要碰到一部好书,我总是爱不释手·

表哥屋里尽管像地洞,但里面有一柜书,这就使小屋拓宽了,好象同外面的世界打通了·

我走到书架前,看到一本《情人》,就抽出来看,作者是一个法国女人,从画像看去,长得很清秀,像印度女郎·这书名很有象征性,我拿回家看了一遍,觉得故事动人,语言很诗意,它使我想鲁迅的《伤逝》·我反反复复读了五遍·我与表哥这段情是否也可以写一部《情人》呢?我看过很多文学书,中文底子好,如果写出一部《情人》,说不定也能打动人·我和表哥值得一写,我写出来给表哥看,让他明白表妹的一番苦心·

我满脑思绪,花了五个晚上写出三万字的《情人》,我把自己的文字与杜拉斯的文字相比较,然后加以修改·

表哥看后,说我接受能力强,有潜力,但要发表,很难·表哥说现在作品不比过去,要写出杜拉斯风格,非十几年练笔不可·表哥劝我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理发,挣钱早点成家·

表哥没动心,相反的给我泼冷水,好像世上只有他行·

世上有一些怪人,不激将他则可,一激将他,他定要搞下去,十匹马都拉他不回头·我正是这样·表哥的激将,坚定我从事写作的决心·我相信,杜拉斯能写出《情人》,我也能写出《情人》·

然而,几年过去,我没发表《情人》,也没发表作品·尽管这几年来,我阅读名著,七番九次修改《情人》,可小说投出后,杳无音信·表哥说得对,作家不好当·我当初的想法就荒唐·通过文学打动表哥,表哥是打不动的,铁石心肠·

“小兰,你少在我身上打主意,你这么下去害了自己,也害了我·”

我不得不放弃表哥,回到现实中来·放弃是痛苦的,而精神的痛苦塞过肉体·我神志恍惚,情绪一落千丈,阴郁蒙在我脸上,把我塑成一个老姑娘·我必须面对现实,在爱情上重心选择·

三三出现在理发店,正是我情绪低落的时侯·表哥结婚那天,三三没来,他在省农学院就读,他收到表哥的请柬后,寄来一百元人情,并来信说他正在毕业考试,不能回家,很对不起·

据表哥说,三三读初中时,能说会道,写得一手钢笔字,简直能上帖·他个高,看去像一尊铁塔,给人一种沉稳、充实的感觉·三三一来就叫我小兰·我感到奇怪,他不是在县政府工作吗,怎么到我的小店来了?我对他印象很好,他是表哥的同学,而且关系特好·他说现在调到镇政府来了·我想镇里调进一位新镇长,姓刘,不会是三三吧?看他一脸春风得意的模样,我想一定是他·不几天我打听到啦,是他·表哥的老同学当了我们的父母官,一定会帮表哥吧·

三三成为理发店的常客·他一来就坐在理发椅上,“小兰给我吹发·”我给别人理发的时侯,他就坐在一边看书,从他的黑皮包,拿出一本《知音》看·他看过后,丢在沙发上·我后来发现他每来都要带本杂志,读后放在店内·我问他书咋不带走?他说他看过还有什么用呢?你看吧·我想三三这么做,一定有什么企图·他不只是一个人来,还带来他的秘书小林·三三与我谈话轻松自然,全是一些日常语言·与爱情不沾边·三三到底想怎样,我想·

有天下午,我正给一个青年吹“中分”,耳旁传来小车的叫声·我朝外一望,见一辆白色小车停在门前·三三同小林来了,三三今天打扮得很帅,白上身陪着黑下身,胸肌凸出,把衬衫抵得紧绷绷的,加上胸前那条红领带,领上的四方脸,站在我面前的他,俨然一个高大健壮而庄重的青年“军官”·

三三邀我去看表哥·我说忙,抽不动身·他说今天正好抽出时间,去看老同学,一定要我作陪·我想虽然和表哥闹了别扭,但我毕竟是他表妹·表哥这两年处境不好,三三去了说不定会想办法,改变表哥的处境·于是,我交代徒弟店铺的事,坐上三三的轿车出发了·

我们去前,我在街上买了菜,三三到副食店拿来一件啤酒·

车至半路,我后悔起来,觉得三三开小车看表哥,表哥会产生反感·路难走,窄窄的小道坑坑洼洼·左边小溪,右面稻田,车行驶在道上比人还慢·我看出司机提心吊胆,好像很不情愿·表哥家离镇不足四里,骑单车就很好,何必这么折腾车呢?三三一定是想在同学面前摆阔吧?

表哥的老屋出现了,先前拆除的天盖旧貌换了新颜---白色的墙上方是红色的瓦片·我听见家禽鸣叫,感慨万端·初秋的天空像一把晴雨伞,罩着大片深绿的平原·

表哥坐在门前做鞭炮·姨爹出来了,看见他走路,我不禁蹊跷·

如我所料,表哥看见他同学开车来,不但不热情,而且嘲讽道:“好久不见,在哪里高就?”

三三一面回话,一面掏出云烟,递给表哥·

我有烟·表哥说着搜出自种的老叶子烟·

姨爹看见我们,脸上笑开了花,给我们搬来椅子,然后进屋沏茶·姨爹好了,如姨爹所说,日子是打不倒他的,瘫痪了几年,现在奇迹般地站起来·姨爹能下地劳动,一定有神助·我问姨爹是怎么好的·姨爹说表哥给他找了一位老中医,一面吃药,一面活动筋骨·半个月后,姨爹站起来了,开始有些吃力,两腿发抖,后来也就能慢慢走动了·表哥的身体一恢复,就同姨爹做鞭炮,其间还做茶叶生意,表哥从小屋迁回老屋·天晴了,阳光过来,把表哥的屋镀得雪白,远眺如一堆雪·

我把菜拿进厨房·姨爹说你不要这样,你拿来回去孝敬你妈·姨爹再穷,刘镇长还要招待的·姨爹说着便去捉鸡·我说姨爹,鸡不要杀,我来做饭,三三又不是外人,这么客气做什么·三三走过来说高伯,小兰买了菜,你就不要客气了,我这次来是看你和老同学的,你的心情我领了,下次再吃鸡·姨爹奈我们不何,就走进厨房,忙开了饭菜·吃饭的时侯,司机到车里拿出一件啤酒·表哥笑着说,三三,你这镇长一当,就学起了贿赂,我可不是县长,也不是作家,我不能喝酒,你们就自己喝吧·

三三就说,啤酒不要紧,喝一瓶没事·表哥说,他以茶代酒·

那次相聚,表面上说说笑笑,而他们心中产生了隔膜·往日那坦荡的气氛消失了·三三那次去看望表哥是真诚的·当了镇长不忘记小时的同学,这一点我觉得他与别人不一样,尽管他开小车来·当然,如果他骑自行车来,气氛要好些·

表哥是搞文学的,敏感度高,一件小事就可看出一个人·他觉得三三与过去不一样了,学会了赶时髦·

那天我们回到理发店,三三刚落座,就提及表哥,他说表哥很道学,现在是什么时代·

“小兰,你要替我劝他几句,叫他改变观念·你表哥很有才华,我在县里听说过,我们镇像他这样的青年不多·”

听三三这口气,好像挺关心表哥·我以试探的口气问道:“你是不是想帮助他呢?”

“怎么不想,他是我的老同学,又是你表哥,他这么道学,我怎么帮助他?”

接下来三三就谈我的事·他说我现在还年轻,这么理发不是长久之计·现在到处是理发店,理发店一多生意就吃紧·

“你的生意不怎么好吧?”

我不做声·他就继续侃起来·他说话含蓄,没有一点教训的口吻·他说现在县城一些理发店很多都改了行,改为美容院(变相妓院),我们这个镇压没有一家,你何不开个头呢?

“你现在一个人不要紧,一旦成了家,麻烦事就来了,小孩读书要钱,看病要钱,人不能一辈子不生病·虽然我不主张拜金主义,但有钱总比没钱好·你看你表哥当初要是想办法弄钱,也不至于这样吧·当然,我不是说他这样就不好·”

三三走后,我回味着这些话,觉得有些道理,也很实在·三三同我说话,从不提他自己,处处表现得像大哥,在他身上我仿佛看见了表哥先前的影子·三三不在,我好象失去了什么·

我回到家里,看见母亲高兴的笑容·半个月没回家,母亲肯定寂寞·我妹妹在县城读高中,一个月难得回家一次·母亲问我最近干什么去了,为啥不回家·我说很忙·接下来我就提到三三的建议·母亲听到后,就问美容院是干什么的·我就说是给女人美容的·其实我也不知道美容院是干什么样的,只是从字面上解释·母亲便笑着说现在的姑娘爱俏,你开了美容院,生意一定很好·

不待我决定,三三就给我找了一间门面·三三从口袋中掏出一叠钱,说给我做生意·我有些顾虑·他说,算暂借吧,发了财还他就是·三三叫我用这些钱装饰门面·门面很深,处在小镇热闹地段·是某单位破产后的房子,租金低廉·三三帮我找了一个装饰老板·

半个月后,门面装饰一新·三三看见后,感到很满意,就取名小兰美容院·

美容院开业成了小镇的大事·镇里的干部都来凑热闹·客人把美容院挤得满满的,都争自上人情·我说上什么人情,捧场就行·三三的秘书说,情还得上,镇长的爱人不上上给谁·

中午到了,不见表哥的影子,他的一群哥们也没来·我先前开理发店的时侯,他们有事没事,常来坐坐·他们今天一个都不露面,这里面一定有原因·

秘书说我是镇长的女朋友,不几天就在镇上传开了·我于是身价百倍,仿佛不再是理发的乡下姑娘,而一变为城里小姐·大家都对我投来敬重的眼神·这说明我身后有了支柱·这么看来,人活在世上,要想受人尊敬,有支柱很重要·

表哥没来,我也抽不到身去看他·人忙的时侯,日子好象长了翅膀,不知不觉像飞一样·

天气很冷,北风在街头嗖嗖地响·我和三三去镇电影院看电影·那天电影好看,所以就围了很多人·我看见表哥在电影院门前摆地摊,心中不是滋味·表哥面前摆着一些书刊杂志·我和三三走上去,喊了一声表哥,发现这是一些旧书,像是从荒货铺收来的·三三也感到惊奇·表哥看到我们的笑貌,抬头笑笑·

“今天怎么没开车来,刘镇长?”表哥这么一句,弄得三三很尴尬·三三习惯性地从口袋中搜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表哥·表哥说声对不起,从口袋里拿出老叶子烟·三三把表哥拉到一边耳语·表哥听后说谢谢他的好意,他这么搞很自由·我听出三三要给他找单位·而表哥一笑就拒绝了·三三帮他找单位,是出于真心·表哥不领情,越来越古板了·

不久之后,表妹告诉我说,我开美容院不久,表哥旧病复发,在县医院住了一个月,先前的账没还完,眼下又欠了四千多元·

关于表哥的病情,请看下面日记:

一个月前,我送一位友人去火车站,归途中淋了一场暴雨·当天下午,我开始发烧,继之腹痛难受,并伴有呕吐现象·莫非这次旧病复发?经医院检测,果真·

经过一月保守治疗,病情不仅没缓和,反而严重·撕心裂肺的疼痛,阵阵呕吐几次使我昏迷·我被送上手术台·剖开腹腔,肠子大多粘连·面对一团乱麻,医生无从下手·四小时后,从外地赶来的专家和主治医生通过会诊,最终无奈地缝合了刀口,手术失败·

星期三

我在昏迷中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冥冥中突然从地狱中醒来的我,看见父亲为我按摩腹部,激动之下,我全身痉挛,大肠巨疼·随之是一阵痛快淋漓的狂泻·“通了!”我嘶哑地叫道·

一位料定我必死无疑的医生不相信这个奇迹,事后解释道:有可能是我父亲几天几夜的腹部按摩起了作用·我想这有一定的道理·

星期六

一病百病·极度虚弱的我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失去了抗疫力,几乎同时染上了肠结核和心包积液·治疗心包积液必须用激素药,而激素药会导致结核扩散·无奈之下,医生不得不使用激素药,否则,心包积液会导致真正的病入膏盲·心包积液治好后,扩散的结核杆菌侵入了我的五脏六腑和每一寸肌肤,胸膜结核、骨结核、淋巴结核等各种结核记满我的病历·随之,大量的抗痨药致使肝肾中毒·各种强制治疗一天到晚折磨着我,腹腔抽液,骨髓穿刺,石膏定位……

星期一

阴雨天又来了·大雨把表哥走的路淋得坑坑洼洼,月亮暗下去,表哥跌在地上,爬起来往前走·寒风吹来,吹打着他弱不禁风的身子·表哥顽强地行进着,不让自己再倒下去·

天黑的时侯,我默默地流泪,踏着沉重的步子回到美容院·院里的灯光很苍白·我含着泪给表哥去了一封信·

哥:你好!

几天前,看见你在电影院门前摆地摊,觉得很不是滋味·前天听表妹说,你旧病复发,到县医院住了一个月,这事怪我不知道,知道我就会去看你·

哥,我现在和三三好,但也忘不掉我们过去的情谊,你对我的关怀,我永志不忘·你现在刚出院,身体还没复原,就到外面摆地摊,对身体不利·天气寒冷,外面北风大·即使你的心再坚强,但身子受不住·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应该在家好好休养,要做事,你可以和姨爹做鞭炮·你目前经济紧张,这好说,我可以给你三千元救急·我知道你个性强,不会接受这笔钱·不接受也好,你可以借嘛,将来好了还我就是·哥,妹要劝你几句,现在不是英雄的年代,你这么硬气,说穿了就是与自己过不去·三三很关心你,你不要多心·如今像三三这么帮助你的有几个?三三想把你请过做秘书·他说你过意不去,也可以作为聘任·你好好考虑一下吧·要知道,一个人强干是不行的,现在的时代还是互相帮助的好·三三现在帮助你,你以后可以帮助他嘛·我给你寄上

三千元,你拿去急用·

小兰即日

表妹,你好!

来信已看,感谢你对我的支持·你信中提到那些建议,有些我不能接受,请原谅·

人活在世上,各有各的路,各有各的话法·你表哥虽然不幸,但他说过:不幸是人生中的养料,不管前途多么渺茫,他还得朝着当初选的路走下去,他当初选择了文学,也就选择了苦难·

你也知道,表哥就这副德性,改不掉的·相反的,我要劝你几句,你现在开美容院,就是变相妓院·你读过书,不该走这条路·理发不是很好么?退一步说,理发不好,你也可以选择别的路,譬如电脑打字,这镇上只有一家,搞电脑有前途·为什么要开美容院呢?我听说你开美容院,很不痛快·觉得心中的表妹变了·我晓得这是三三的主意·你以前有什么事都问表哥,为什么这次破例?你是不是还在恨我?三三作为一镇之长,更不应当这样·我虽然没见过多少世面,但从电影和书上了解到一些妓院的故事·老实说,你开美容院,是把他人的肉体作交易,然后养肥自己·不但如此,你们还间接地养活吃软饭的年轻人,这些人身体强壮,万事不做,整天守着女孩过日子,这是什么现象你应该明白·

你母亲不知道,假若知道,肯定会气死·小兰,不是表哥泼冷水,你这样下去,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趁早回头吧·

表哥即日

我把这封信给三三看·三三看后不为所动·反而笑着说表哥很道学,好象这世道只有他正直·日本这么发达,成为世界强国·日本人最讲礼仪,可是日本到处都有妓院·开妓院有什么不好?有社会学家说,开妓院能减少社会上的犯罪行为,能安定社会环境,能调动男人的积极性·中国现在提倡改革开放,到处都有美容院·你表哥说开美容院不对,那么,人们为什么还要开美容院呢?难道说别人都有瞎了眼?小兰你要有自己的头脑·人活着图什么?要有自主权·你不开美容院,别人照开,那些女孩还是要去卖,即使美容院关了门,同样有女孩卖·你没逼别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开妓院给国家带来高额税收,使国家富强·西方很多国家都是这样搞的,好处多得很·

他们两人的言论不同·我分析了一下,觉得各有各的道理·我听谁的,一时拿不定主意·

现在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我住在乡村别墅·国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这乡下的土地没有变·天还是蓝的,太阳还是那么明亮·我已经老了!花甲刚过,我就对小孙子叨唠开来了·时间像二十世纪的录象片,开始闪回·三十年前,我的身边死了一些人,母亲、表哥、姨爹等·

人总是要死的,然我母亲死得突然·我刚准备婚事,母亲就寻了短见·有钱人死了,开过追悼会·我母亲没有钱,可她是镇长的岳母娘,追悼会就像赶场·

那天是正月二十七,北风很猛·早晨还未起床,就听见北风在外面叫,把门撞得乒乓响·我听到雨打瓦片的响声,就有些担心,感觉老天爷发了怒·九点未到,门前就开来了几十辆小车·三三来了,调动了大批人马:他的亲信、各企业厂长、镇里大大小小的官几乎都来了·开追悼会的时侯,我发现小车摆成一条长龙,花圈堆得像小山,拥挤的人头像黑色的海浪·我跪在母亲遗像前,聆听镇党委副书记的悼词,禁不住默然流泪·哀乐响起,鞭炮声一阵接一阵,北风呼啸,山河悲恸,仿佛很有灵性·

我表哥也来了,他穿着孝衣,在前面举着花圈·在送葬过程中他没同我说过一句话·我想他还在生我的气·

母亲生前默默无闻,死后这么热闹,仿佛一个伟大人物·

那天虽然风狂雨大,可是花圈、小车、人组成一个庞大的长队,穿过小镇大街,一个回合,鞭炮撒满了一路,像一层密密麻麻的纸钱·那天的送葬队,空前盛大·,是小镇前所未有的·

那天晚上,我算了一下人情账,发现有两万多块钱·按照上世纪末的生活水平,可供普通百姓三口之家四年的生活·我对三三说,一个人死了,开过追悼会,弄二十个花圈热闹一下就行了,何必这么大张旗鼓呢·三三说这不能怪他,这都是刘副镇长安排的·一个镇长的岳母死了,谁不来凑热闹?我就说一个乡下人这么讲派场,别人会有想法·三三说别人怎么看都行·你没在官场混,如果你进了官场,很多事就会身不由己·

母亲的自杀我是有责任的·父亲去世,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母亲没想不开·现在情况好了,倒寻了短见·母亲一定是觉得我开美容院丢了祖宗的脸面,对不起她丈夫,一时想不开才寻死的·

母亲的死对我触动很大,我打算推迟婚期·三三不答应,说什么万事具备,只等接客了·你结了婚就成了我的夫人,心也就定下来了·

我安定不下来,心里丢不开母亲·母亲把我养这么大,还没有抱孙子就去世了,我怎么会安心呢?

母亲的死使我有所悟·我打算把美容院转掉·然而三三不同意,说好不容易开了头,你这么半途而废,将来什么事都办不成,你好好想吧·这时侯,我肚子有了三三的孩子,如果美容院不开,我和他婚事就会泡汤·女人有了孩子如同男人进了官场一样,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想来想去,一切只好顺其自然了·

表哥不在镇上摆地摊了·听表妹说他去了g市·表哥告诉表妹,他决定去外地流浪,体验一上外地的生活·表妹就劝他说,他身体不好,又没有钱,在外地站不住脚·表哥就说,生活对他来说,一切都是临时的,他想体验一下临时的生活·他决定跑遍大半个中国,十年以后回来·表哥知道自己的病是长久的,需要锻炼·如果能遇上老中医,治疗与锻炼相结合,他的病就有复原的可能·表哥说外出流浪对他的文学有帮助·表妹说出去流浪几年可以,只是弄不好会饿肚子·表哥说这不要紧·天下饿不死勤劳的汉子,何况自己已找到谋生之路·表哥说城里有废旧收购部,他可以到收购部进旧书卖·临走时,表妹给了他五百元人民币·

表哥去了g市·三个月后给表妹来了信·说g市的情况很不好,街头是拥挤的人流,这些人来g市打工,有些工作没找到,反而受了骗,落得身无分文·表哥说他自己就受了骗·表哥走进一家职业介绍所,不知怎么就鬼迷心窍,想到报社当记者,里面的人一脸慈善,说得他心花怒放,仿佛遇到了上帝·然而他交了一百元钱到单位一看,感觉不像报社,对方说到这里工作可以,但要有大学文凭,还要有本市户口·表哥没有这两样,心就沉下来,觉得自己被骗·表哥找职业介绍所退钱,然而,对方脸就变了·表哥无奈,出来后说全他妈一群骗子,再也不找工作了·

表哥干起了他的老行·

表哥来信说,c市收购部很大,旧书多得堆成山·他扑在书山上,心情就很激昂·虽然读初一时就看小说,可是每到书店,发现一本满意的,摸摸口袋,心里就来了一种失落感·他看书十几年,从来没有发现有这么多的书,什么书都有,使你看过够·

表哥说要是有钱的话,他一定把这么多书都买上·表哥白天收书,晚上就拿到街上卖,他觉得这种生活其乐无穷,自由自在·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有书看,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白天很多时侯他呆在屋里,谁也不会干涉·表哥说他读的大学谁也比不上,还说他拥有世上最大的图书馆·

表哥来信说他这几年看书多了,见的世面广了,对自己过去写的东西越来越不感兴趣,于是专心看书,很少写,即使要写,也都是一些短小的·

冬天来了,表哥骑自行车去了h市·他说一路上阳光灿烂,到处都是绿色的景象·h市几乎没有冬天,这很适合他·表哥第一次看见海洋,有如踏进菏马的诗行,心境分外开朗·表哥说h市比g市美丽,蓝蓝的天空灿烂着白云,天连着海,海连着橡胶林,夕阳照着海涯,远远望去像一幅美妙的油画·而g市的天空是阴阳的,一会儿太阳,一会儿小雨,叫人摸不着头脑·g市街道,虽然大楼参天,可是参差不齐,一望而知是两种人的世界·

表哥在h市摆地摊时,有时也卖水果,了解当地人民的风俗习惯、生活状况·他的身体逐渐好转,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也就有了颜色·

春天来了,表哥来信说,他在h市遇见一位湖南老乡,此人是一位老中医,在h市开中药店·他最拿手的是肝病,对肺结核也有独特的治疗方法·表哥向他讲述了自己的病史,还讲了目前的处境·老中医听后很感动,就说表哥过去吃西药太多,产生了抗药性,眼下最好的治疗方法是吃中药,中药能治本,当然最要紧的是心境·

老乡给表哥开了十付药,说不收钱,有好转就继续吃·表哥说他遇到了好心人,还说世上坏人虽多,但好人总是有的,·

两年后,表哥去了福建、浙江·

表哥在浙江的那些日子,我的家庭发生很大的变化·

世上有些人,你不经常同他在一起,很难了解他的性情,你与他打交道,很多时侯,都在表面·

三三就是这样·我原以为他正直,善解人意,富有同情心,没想到我们结婚不到半年,有些迹象就表露出来·他当镇长一年,镇上的干部没有什么变更·然而一年后,他大换特换,搞得全镇干部惶惶不安·谁对他不利,他就换谁,有些老干部,五十岁不到,他就逼人家下来,说什么现在要实行年轻化,可是他的叔叔五十五岁了,他把他调到某镇办企业当厂长·那些老干部有气,就托人找我,要我劝他·我对三三说,你现在三十岁不到,官场的路长得很·你办事这么不公平,就没想到后路·三三听后,说什么后路,现在的干部都是这样,无毒不当官,心软就当不了官·

三三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刚分到县政府上班的时侯,为人处事都很正统·他不抽烟,不喝酒,甚至玩笑也不开·他按原则办事·结果他受到同事们的冷落、嘲笑·他们打麻将进舞厅从不邀他·他们说他是怪人,书呆子,还说像他这样认真,在机关呆不长,即使呆得长,也只能是一辈子秘书·机关老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自己干到五十五岁上,还混不了一个副股长·

三三受不了别人的冷淡,决定改变原来的生活习惯·,三三开始抽烟,喝酒,讲荤话,打麻将;学会了机关干部那一套油腔·习惯一改变,大家便对他刮目相看·不久他当上了镇长·

三三换上了自己的亲信,工作得心应手,逍遥自在---上班批文件,打电话,接待要人,召开基层干部会,口中振振有词,然实施起来,不是那么回事·

三三把小车开到基层,美其名曰叫了解情况,实际上另有目的·喝酒,玩牌是工作需要,跳舞,泡小姐是时髦·

我生小孩时,三三不在·我打他的大哥大,说很忙·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县里泡小姐·三三觉得镇里不好玩,常常把小开到县里去娱乐·我问他,他就说县领导找他·我开始怀疑·都下班了,县领导找他干什么?三三一定在撒谎·

三三有很多事瞒着我·他泡小姐一两个不说,通常是隔段时间一换·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孩子长到两岁时,我忍不住了,终于同他吵了起来·他居然恼羞成怒,一拳劈在我脸上·我说我看错了人,没想到他这么坏·他说现在的男人,有几个好的?他不甩我,就算对我客气,我再不知趣,小心他休我·

我不同他大闹,是为了毛毛·这两年很多个夜晚,我一人守着毛毛·孩子夜尿,耽误了我的睡眠·女人一结婚,身体就变坏,我也没有例外·我患了类风湿,身体虚弱,生病的时侯,很想丈夫在身边,然而,总是见不到他的人影·

一天晚上十点,电话响了,我听电话,大吃一惊,三三被人打了,正躺在县人民医院抢救·我把孩子托给保姆,租单摩到县里·

三三遇到对手啦·

三三找了一个情人,那女人二十岁,长得像电影明星·三三第一次见她时,就动了心·打定主意要把她搞到手·后来打听到这女人在县政府招待所上班·

一天晚上,三三来到招待所舞厅,他看见女人站在台上,手拿话筒唱歌·三三听到她的歌声,感觉温柔得像邓丽君·这小城还有如此才貌双全的女人!三三因为喝了酒,脑子里有些飘然,禁不住走向前请女人跳舞,这以后就开始了会晤·

三三同女人玩了出来,一个人开着小车回刘镇·车开到县城北郊,前面不远有三个人横在路上·三三一看就心慌,不得不把车停住,突然,黑暗中窜出几个人影,两下就把三三打昏·

三三醒来后,过去的三三不见了·三三成了植物人·他看见我的时侯,一点感觉都有没有·我流不出眼泪,看来这就是三三的命·

一个月前,县长找他谈话,决定把他调到县里当局长·

三三被打之事很蹊跷·三三得罪了谁?我开始分析·我想三三找的那个女人以前一定有男朋友,此人很可能在县里混·再不就是三三过去得罪了人·君主子报仇,十年不晚·这肯定是一次精心的策划·

五年以后,表哥归来·表哥出现在我眼前,一个变成三个,这让我惊喜·他带回一个女人和孩子·那女人白色的皮肤,中等身材,面貌清秀·那小孩同表哥小时一个样,活脱脱一个小表哥·表哥变了,去了早先的纸板模样,他的面貌也黑了,平板的胸部好象充了气,饱满而又强壮,一点也看不到肺痨迹象·表哥来我家之前,表妹打来电话,说表哥从外地回来了·他想来看我·表哥临走时,,没给我打招呼,在外五年一封信也不寄·现在我的美容院不开了,三三成了废人,他来了,我想里面有很多因素,我不怨恨他,他不来信是对的·

表哥见了三三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叹气,说这是报应·然后就劝我道:你现在守着三三,看上去好象没滋味·我不这么看·我以为三三这样很好,有吃有穿,万事无忧,上面也不会找他·小兰,如果三三当官,有朝一日会被上面抓去,那时就不样了,搞不好会判刑·三三如果不改,绝对会判刑·这就是陷阱·古人说过,名利都是陷阱·可惜现在的人想不通,总是那么么贪·难怪佛经上说:生死疲劳,只为贪婪·小兰,你现在也不错,开副食批发店,每天都挣钱,日子也好过嘛·

我问表哥,这次回来,还走不走?表哥说不走了·这几年流浪,跑过十几个城市,看得也多了,外面世界再好,总不如家里自在·

表哥准备在镇上开书店,卖书租书写书三结合·他说近来长沙的书便宜,想买一批回来·表哥说开书店只是一种谋生手段,写作才是目的·表哥的书店开在我家对面,书全是新的,全都摆在书架上,满屋飘着书香·虽然是小小书店,但里面的色泽素净,白的书架,白的墙壁,黄色的门上方挂着白色的招牌,上面写着:文心书斋·你走进去一看,便知这里的主人喜欢洁白与宁静·

表哥的书斋开业后,我在店铺观察,发现进去的人不多,特别是上午,顾客零零散散,中午,书斋几乎无客,只有表哥三口·这适合他写书阅读·下午和晚上,进去的人赛过上午,可是见不到表哥的人影·表哥的书斋后拦了一道墙,门边有一个煤炉·我走进小房,看见表哥坐在窗前,左手夹烟,右手握笔,在稿纸上写着大部头·表哥烟瘾大,写起书来几乎一根接一根,烟头丢了一缸,烟升起又飘落,形成一蓬烟网,要不是房门紧闭,他的书斋就像充满硝烟的战场·

时光往前走了五年,表哥活到三十五岁,三十五岁的表哥自了杀,这就使我很惊讶·表哥先前患病的时侯,欠了一屁股债,一个人狐独痛苦没有想不开,而如今身体复原,开书店日子好过,为何寻了短见?我百思不得其解·

店门已关·我同表哥的女人清理他的遗物·在他的抽屉里,有两部厚厚的长篇小说,上面有封遗书,遗书是这么写的:

梅:我走了·

你可能很惊奇,但这是没有办法的,我何尚不想把孩子抚大,与你度过后半生·

文学不是人搞的·我当初选择它,花了很多时间和力气,病倒了,站起来,病是吓不倒我的,我熬过来了,认识了你,有了文心,满以为这几能发表几部小说,没想到如今的文坛是这么一副模样啊!

这使我想起了卡夫卡的《城堡》,城外人无论怎么努力,要想进去是不行的·这如今的文坛就是一座活生生的城堡,文学杂志某些文人封锁了·那些杂志登出来的文章是些什么,我不想说·我只引用王小波的一句话,一流作品默默无闻,末流作品有一流名声·看了王小波的《青铜时代》,使我大开眼界(假如王小波不死,他获诺贝尔文学奖当之无愧,尽管有些调侃,格调不高·),我觉得我国当代小说表现手法几乎陈旧,还比不上三十年代的小说·即使是那些名人小说,在我看来,除了极少数过得去而外,大部分都是《故事会》的延生·法国不大,却出了那么多文豪?而我们泱泱中华,有十多亿读者,有五千年的文明历史,为什么就出不了几部史诗般的大部头?一百年来,没有一个中国人获诺贝尔文学奖,这不能不是一个怪现象·

文学来自人民·作家是干什么样的?我以为雨果的《悲惨世界》就是最好的答案·小说站在社会高度,用人道主义揭露了丑陋的社会现象,一百多年来,赢得了世界人民的颂扬·我相信他的作品还将继续流传·

梅,我这二十多年阅读,体验生活,感受痛苦,流浪城市,接受外面的新思想,新手法,三十岁才真正动笔写作·我相信自己写的东西一定能打动人心·然而,出版社一瓢冷水泼来,我心已灰·

纯文学不好搞,你的作品手法虽新,生活气息也浓,但关键是没有把握好中国的国情,你的东西太沉了,像这样的大部头,我们不仅没有胆量出,就是出了也会亏本·你这么好的文字功底,这么冷静的头脑,何不换过角度写点别的,比如记实小说……

接下来遗言很尖刻,很沉痛·最后,表哥建议他的妻子把自己的作品全部烧掉,要她再嫁,把文心抚养成人,但千万不要儿子搞文学·

和我母亲一样,表哥的葬礼很热闹,所不同那天太阳出来,照见绿色的田园·四月是死人的季节·在乡村的毛路上,走着一群悲痛万分的中年人·表哥在生的时侯,朋友很多,他死后的葬事,自然由朋友操办·表哥结过两次婚,找了两位女人·两位女人都来了,两位女人都哭着·八岁的文心骑在棺材上,不知道哭·也许这孩子在想,父亲死了,哭能使他活过来么?

太阳高高在上,也不恸哭,只有唢呐声鞭炮声不断,好象对表哥抒情·

表哥自杀了,他生前的好友聚拢来,给他开了一个追悼会·他们认为表哥自杀,看上去软弱,然而想他生前的作为,算得上一条硬汉,颇有屈原遗风·于是,他们就给他立了一座碑---硬汉高兄之墓·

时光过去了三十年,表哥的儿子长到三十八岁,写出两部文学作品---用英文写的·其中《黑洞》在法国发表以后,两年以后就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想这《黑洞》一定与表哥有关,就去信到法国,不久我便收到了表哥儿子的回信·

回信说,父亲死后三年,我同母亲来到福建,母亲不久就嫁了人,我继父年纪虽大,但他是华侨,有钱,有地位·结婚前,母亲问我是否同意她的婚事·我想这是一件好事,继父有钱,母亲嫁了他,我们将来的日子就好过·我答应了母亲·这以后我们就随继父到了法国·二十多年过去,我拿到了文学博士学位,就想起父亲生前的作品·我对母亲提出我的想发---把作品整理后发出去·母亲就说,你忘了父亲的遗言了么·我就说这是法国,父亲虽去世了,可他的作品还在,我想父亲的作品说不定会传世·

我把父亲的作品拿出来看,感觉里面的描写很不一般,有海明威的简约,王小波的唯美,卡夫卡的深沉·父亲的描写触目惊心,越看越沉痛,这就使人悟到父亲为何要自杀·我把作品用英文译出来,中间插入了独白,想不到作品发出,两部长篇小说在法国,美国引起轰动,两年以后其中《黑洞》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2040年的清明,天空飘着细雨,我拄着拐杖,来到表哥的坟前·我看见表哥的坟墓高大起来,还长满了青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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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夏莫
文章评论共[1]个
旷野风-评论

小说写于1999年,受王小波影响,新手法,特别是最后一章,基本上诗化而且像一个女孩口气,朴实自然,语言洗练,还押韵。at:2011年12月06日 晚上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