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1）

陈说，爱情本是一场幻觉。我们又何必这样残忍。

宋说，如果离开了我，你便可以重生，我也只能这样。

我夺去了陈手中的杯子，喝掉了杯中刚注满的烈酒。听到酒穿梭在肠道中汹涌而寂寞的声音。如同宋的眼泪滴落在他的酒杯那样清澈。

这是一个告别的时代。所以我们一直在不断地分离。没有拥抱。没有记忆。一直这样流离失所地活下去。一个活着的人，她必须承担离别的痛苦。直到感觉不到离别是种痛，她便超脱了。

宋说，我没有那么伟大。也不要那么伟大。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猜这并不奢侈。因为我爱你。

陈说，不。千万不要再说“我爱你”。爱情的一开始就注定是要离别的。假如你彻头彻尾地去爱。爱情，其实是种自杀。

宋说，这是唯一的结局吗？

不。这是最好的结局。我和陈异口同声。

然后陈为我倒了满满一杯红酒。她纤细的手指托住酒瓶从宋的眼前伸过来。指甲上粉色的油彩在酒吧里璀璨的灯光下如此鬼魅,使人迷惑。三个人举起手中透着诱惑而深沉的玻璃杯子。

干杯吧。我的爱人。或者，曾经的爱人。

2）

我开始在那一个刻相信宿命。随即便蓦地苍老起来。冰川，大地，春天，生命，爱情，家，成为一个虚无的泡影。无法感受宋炽热的嘴唇。无法看清他的眼睛，以及眼睛里曾经流露出来晶滢剔透的泪水。曾叫我感动。叫我心疼和不舍。这样的感觉在这个昏暗的酒吧里就像一道伤疤。当我看到陈举着杯子看宋的眼睛时，这道伤疤却一点一点地愈合，直到皮肤一如从前的完好无损。所有的事情都不曾发生，所以记忆里也不曾为此储留任何印记。

3）

城市有许多的街道，大小不等，长短不一，像脉博，更像伤痕。血色浸淫。楼屋很高，空气稀薄。无法言语。无法想念。只是默默注视着她。这个安详的城市。她让我感到恐慌。

我打电话给陈。她的手机在反复唱着那首梅艳芳的《一生爱你千百回》。一生的痴狂和缠绵在梅艳芳的嗓子里叫人想到短暂的爱情生活。但终于仍是感到绝望。绝望是一个残忍的词。只有抱了太大的希望才会绝望。绝望的时候，一切的风花雪月，也只若轻轻一曳。那是一种心痛而无泪的内心灼烧。无人应答。她应该早已入睡。美丽的女子是靠睡眠来维持的。陈是这样美丽的女人。绝对不会像我这样颠簸流离和邋遢。也或者独自在看一场午夜肥皂电影。她是女人，她会寂寞。美丽的寂寞女人，她需要爱情来滋润。像干涸的土地一样的心脏，可以听到它因挣扎而发出的细碎声音。像一位诗人安静地读着他的诗词。叫人心生忧伤。所以当我看到宋暧昧的眼神时，内心开始有些以往的风起云涌。

4）

买了香烟。啤酒。在浩然的星空下坐在楼顶，一下子感到落寞起来。闭上眼睛，感到天和地之间只有自己一个人站着。风穿过皮肤，血肉，骨头。整个人像虚幻的假象。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没有亲人。朋友。爱情。生死。亦不再有任何喜怒欢忧。什么都变得渺小。像一个圆圈，由大渐渐缩小。速度不快，但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睁开眼看到一颗星星在西北天空里跳跃，但又十分模糊。想到家乡的家成。此时他应该结婚生子。陪家人一起在农家小院里聊天，吃饭。他的声音很闷，像冬天里突如其来的雪崩。听起来却叫人感到甚是平淡温馨。还有他的嘴唇，略带点点的烟草香味，舌头如熟透的柿子般滑嫩。叫人不舍。家成说，荣。你还记得那年你在我家过夜的情景吗？你穿睡衣的样子真的好色。呵呵。在他脑海中我给她最深的印象莫过于此。他笑的那样清爽干脆。那时的他完全是透明的。你可以看到他内心的纯洁和宽广。温暖的血液在他的身体里川流不息。这样的男人是喜欢的。但中间又有些莫名的阻隔。无法看穿。只能感受。所以他于我而言，只能靠近。但最终还是要保持距离才算完美。

那件睡衣是他借给我的。有男人的气味在上面。穿在我身上像个袍子。后来一直没有送还给他。一直放在衣柜里。夹在一排女人的衣物中间，那样显眼和暧昧。每次打开柜子找衣服穿的时候总会看到它。常常取出来，赤luo着身体穿上它站到镜子前。然后看到一张无从适从的脸。寂寞而清醒的。

5）

人对于得不到的东西特别期盼。特别是感情。但只能是期盼。就像春去冬来。花开花落。所有的事物都无法被自身的力量来挽留或者控制。只是被动的选择或是接受。

6）

有一段时间一直在上网。像深海里的针一样在网上流窜。不知道东西南北。完全以一副麻木不仁的心态存活。呼吸到网上腥腻的气味。但又不会感到无法忍受。那种感觉像是身体和灵魂是分离的。失去了所有欲望。无法互相感受。能够清醒根本就是奢求。和陌生的男人聊天。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很多猥琐的男子谈性，发视频，讲脏话。一律不理采。渐渐对

他们的无知和邋遢感到厌恶。所以停止这样的游戏。

在酒吧里喝酒至深夜。一个女子走过来冲我举杯。她说，干。极其简单的语句。

我叫陈。你呢？

我叫荣。

她再次微笑着冲我举杯。我们轻轻喝下那杯红酒。我们的认识这样简单明媚。无需繁杂的过程。陈穿着妖娆。通体名牌。涂有淡蓝色的眼影。手指修长。她的眼神暧昧却有淡淡的忧伤如水般在眼睛里流动不止。她笑的时候如鬼魅一般，却给人以孩子天真的感觉。这样的女子是聪明的。所以喜欢。

陈说，我经常在这里看到你。一个人。

她的语言慵懒。像一只猫。你在等人吗？

不。我只是无聊。在打发时间。

呵呵。

呵呵。

7）

那天离开陈以后，我一直在感冒。那些病菌好像特别喜爱我的身体。半夜里总是会突然醒来。睁开双眼坐起来看着窗外发呆。宋总是对我莫名其妙的失眠感到厌烦。翻个身子嘟囔一句不知道什么话继续睡觉。嘴里感到特别渴。赤luo着身体从被子里爬起来去客厅找水喝。不开灯。凭着住在这里几个月的感觉在漆黑的房间里缓慢地移动脚步。找到水一杯接着一杯里喝那些干净的水，会感到莫名的失落。眼泪混杂在水杯里，喝进肚子里。不被自己看到，不被宋看到。谁都不知道。记得一首唱的是男人的眼泪。歌词已不再记得。但能感觉男人流泪是种羞耻。所以女人的眼泪就成了顺其自然的事。如此廉价。就像自己的感情。没有人来给我一个回答。

总是喜欢这个时候打开电视。节目里电影明星和记者的调侃，肥皂剧占据多个频道。广告泛滥。这是一个商业时代。所有的人都在忙碌。有他们的事业。他们的成就。他们的虚荣心。mv里王菲浓妆华衣。边走边唱。这样的女子是美丽的。因为她眼睛里清澈如水的寂寞映像出来的暧昧。没有归属。没有依靠。没有怀抱。这是一个冰冷的女人。她需要温暖。

午夜里的风如苍老的松针般在天空里肆虐。穿过骨骼。穿过心脏。若无其事般。将整个人掏空。

8）

宋对睡眠如此热爱。就像热爱他的广告设计一样专业。他在上海一家高级外企里做到经理的位置。他是疲惫的。他的睫毛像月牙般安静地碰触到白色的枕边。眼睛紧闭着，所以看不到他的内心的风起云涌。也或者一直都像他熟睡时那样平静。总之，无从得知。

我转到床的另一边。拉开窗帘，黑夜一下子将我吞没。整个城市的灯红酒绿。无关于已。在这样的夜里，自己是渺小的。轻轻拉开宋身上的被子。上面有浓重的荷尔蒙气味。他结实的身体散发出年轻男人的气息。做爱时他的激情如一头爆发的困兽。现在他赤luo着身子安静地躺着。平静的呼吸声在耳边如此细碎却依旧清晰。看到这样的他，内心竟也是平静的。或者熟睡的他才最有安全感。至少他一直在我身边。至少我不是一个人。

9）

陈偶尔也会在午夜的时候发来短消息说她正在浴池里泡澡。抽着香烟，旁边放一杯红酒。她说在水里做爱就像两个人合为一体。两个的心跳，呼吸，抚摸如此一致,就像一个人一样。再也没有爱，或者恨。喜忧愁苦全在不在思想之中。寂寞也无处寄放。人是自由的。喜欢这样的感觉。

你现在在做爱吗？我发消息给她。

她说，不。我已经失去了做爱的能力。

所以呢？

所以我只能寂寞。

我把手机关掉，我似乎看到陈赤luo着身体躺在放满热水的浴池里。浴池里充满香皂泡沫。右手夹着香烟，右手端着剩下半杯红酒的杯子。寂寞地吐着烟圈。她需要一个人来陪她做爱。只此而已。

10）

宋总是很早起床，洗漱，穿衣。不吃早餐。去车库取车。然后在车窗里对我微笑一个。离开。我们的认识只三个月而已。但我已不记得在认识他多久以后开始和他同居。住在他的别墅里。不需要做饭。拖地。偶尔看看电视。或者睡觉。我曾在白天做梦时无数次梦到樱花落下。白色的花瓣一片一片地落在我的身上。有淡淡的香气。我像一个公主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在花瓣下跳舞。欢快的，轻盈的。在睡着的时候嘴角微微弯成甜甜的弧度。

要起床了。大懒猫。

宋的声音。粗犷，有磁性。她将我从美好的梦里拖出来。突如其来。

你又在做白日梦啊？来亲一下。

他将我粗鲁地抱起来。我的意识似乎还未清醒。依旧在沉睡。他吻我。用舌头舔我的眼睛。解开我的衣服。呼吸急促。然后我们开始做爱。

我想去日本。宋。

我突出其来的说话让他停止了急剧的动作。他沉默了一会，然后继续吻我。

我要去日本。

他的头终于慢慢地从我的胸部移到我的脸前。用眼睛看着我。

可是我要上班的。我不能陪你。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去呢？

我不用你陪。我一个人去。好吗？

11）

我告诉陈我要去日本的时候，听到电话里有男人咳嗽的声音。陈说，也许我可以陪你一起。我说不。去机场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带。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带的。所以自由。宋开车来送我。对我嘱咐了一些简单的语句便直接开车去另一座城市开会。他总是这样忙碌。我在猜也许我的世界里永远只是我一个人。虽然我和他可以做爱。但他从来不在我的生活里。我们只是在同一条河里游的鱼。可以呼吸同一处空气，可以吸食同一种食物。却没有任何关系。

12）

我去了日本。开始在另一个国度里打发时间。我的生活依旧如初。一个人，一根烟。有时候在想也许人活着只是在日以夜继地摧残自己的肉体。直到停止呼吸。日本的街道干净如同女孩儿的脸。两旁有整齐的樱花树。走在路上可以闻到淡淡的樱花香味。偶尔还会有细碎的花瓣落在衣服上。叫人心生欢喜。一直喜欢这样的生活。简单得一如溪水流过河涧。打电话给陈。会有三种反应。一直放着梅艳芳那首《一生爱你千百回》，没人接。占线。关机。也许她正在谈一场恋爱。和一个熟悉或者陌生的男人。美丽的女人是需要爱情来滋润的。也许依旧一个人去酒吧。喝那些红得如同血液的酒。她应该会和不同的男人做爱。感觉身体膨胀，然后瞬间爆发的快感。她是一个需要温暖的女人。

在北海道里居住木屋。睡觉的时候有淡淡的木质气息。很容易入睡。所以在北海道的那些日子，我不再像在上海那样彻夜无眠。我体会到睡眠是一件多么幸福和美好的事情。就像得到一个完美的情人。所以我备加怜惜我外出的日子。我开始厌恶呆在家里。经常一个去超市逛逛。看那些没有生命的物品在空间里静止的画面。不买任何东西。也许只是想疲惫。这样才让自己觉得生活的充实和美好。不再打电话给任何一个人。手机时常被丢弃在任何角落。有人打电话来，等我找到手机的时候，对方已挂机。所以干脆停机。完全是一个人的城堡。一个人，寂寞的时候一根烟。就是这样简单的生活。

这样挺好。我想。

13）

宋很少打来电话。我知道他是忙碌的。偶尔在深夜寂静的时候听到电话声。他说他在酒吧喝酒认识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曾渴望和他做爱。被他拒绝了。

我总是在一个人回家的时候想起你。我现在好害怕一个人在家睡觉。荣。我的身体离开了你似乎无法健康起来。我病了。

每天早上我打开衣柜的时候看到你的睡衣安静地挂在那我会莫名的空虚。我开始越来越思念你。荣。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也许你在家，我不会寂寞。

寂寞的男人。曾经寂寞的女人。一起寂寞的城市。

我没有办法让自己安静下来。开始需要大量的酒精。更多更烈的香烟。身体在阳光下亦不再有温度。整个人是冰冷的。如同死去的植物。宋并不需要爱情。那个想和他做爱的女人也不需要爱情。我也不需要。

我们只是寂寞。

寂寞像飞鸟。天空。大地。空气。树枝。一切无关的载体将其燃烧。飞得越高，燃烧越加壮烈。

14）

日本男人穿很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梳得很整齐。像被临摹的雕塑。咖啡屋里情侣座上男人为女人的杯子里加糖。简单的爱情生活。也许真的很简单。不需要太多对白。激情。拥抱。只要两个人在一起。这是最美的爱情。

我走出了咖啡屋。旁观者的心态尺码会很小。这并不符合生活。

看到家成的时候我手中的香烟烫到皮肤都失去了痛的知觉。他突然从对面的街道跑过来。然后用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一言未发。开始粗暴地吻我。他呼吸的气息如同一头困兽。把我高高地举起，推倒在路边的墙上。嘴唇有浓烈的烟草香味。樱花花瓣落在他白色的衬衫上，头发上，手上。

荣。是你吗？

他的眼睛一如暗夜里的明星般明亮，却莫名生出暗淡。脸上有深深的胡须。已不再像三年前般年轻。他似乎一夜苍老了。这个曾经给我承诺的男人曾在一个阳光温暖的日子里将我遗失在繁华的街道。去和另一个女人结婚生子。现在又在樱花绽放的时候将我抱起。他的温度依旧能够将我冰凉的手指温暖。

家成。你老了。

我突然想抱抱他。但我知道我的怀抱已经无法再给任何一个人温暖。我是自私的。对于爱情我如此渴求。所以害怕失去。于是更加吝啬。他在怀里像只受伤的小猫。我听到他的急促的心跳，惶恐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跑到日本来。也许为了找寻一段残缺的爱情。但在日本，我想这绝对不合适。因为在樱花芬芳的季节里，爱情不会开花。

我离了婚。其实那场婚姻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幸福。没有爱情的婚姻只是在自燃一场没有烟花的烟火。

我去了上海工作。也去了你给我的地址。你不在。三个月前公司派我来日本。听说你也在。我曾无数次穿梭在大大小小的街道。只为能和你相遇。

原来你真的在。原来我们还可以相见。

15）

咖啡里没有加糖。一直喝咖啡都是原味。是苦的。他穿抬起左手往我杯子里夹了一小块糖。像其他男人那样对自己的爱人。可是他不知道我的味觉已无法分辨其中的甜苦。

不。我不喜欢那样。

他的手蓦然僵硬在空中。眼睛里的风起云涌突然平静得如同小村外的河流。

也许加一小块会有不同的感觉。为什么不试试呢？

不。杯子里原来的味道挺好。真实。而且我的味觉已分辨不出其他。只是徒劳罢了。

你不肯原谅我吗？你知道那不是我的本意。那是父亲生前唯一的心愿。我……

我只是喜欢原味的咖啡。家成。我没有怪你。也许刚开始会觉得你太自私。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们是同一类人。所以无所谓原谅或者伤害。对或者错。这本是一个告别的时代。相聚别离都只是时间问题。所有的人。所有的爱情。也许会有短暂的微笑。也许真的会很短暂。这一切都已注定。我们何必多感伤。

对吗？家成。

别说了。不要说了。我不准你再说下去！你这个疯子！

16）

一位诗人说过，容易愤怒的男人是寂寞的。寂寞也是可耻的。

我们三年之后的相见就这样以愤怒终结。匆忙的。冰凉的。不带血腥，却更加腥腻。他离开咖啡屋的时候引来了所有人的注目。他将我粗暴地扯出门外。碰到桌子打翻了杯子。不管不顾。

在他的公寓里我们开始做爱。地板上。沙发上。阳台。似乎只有肉体爆发的那刻我们才是相交的。无法分离。相互牵引。无所谓爱情。我们是单体。心跳相同。呼吸相同。脉博相同。动作相同。节奏相同。那时我们是年青的。汹涌的。疯狂的。亦苍老。安静的。平淡的。

他要我把东西搬到他的公寓。我说不。我想你的时候，会来看你。

亲爱的荣。你不应该对我那么残忍。就像对你自己那样。

17）

樱花树在街道两旁很让人心生欢喜。忧伤全部褪去。一场爱情可以滋润一个枯萎的生命。诗人说那只是假象。香烟的苦涩塞满了嘴里。电话突然响起。是那个消失很久的电话。

我以为你失踪了呢。陈。你还好吗？

也许~~~对。很好。我恋爱了。呵呵。

呵呵。幸福的小女人。你和他——做爱吗？

不。我们只是聊天。

这样更叫你快乐？

不知道。他说他不能和我做爱。因为他已有所属。

也许他只是害怕被你淹没。

他是个英俊的男人。看到我不再感到身体疲惫。我会异常兴奋。也许我只是喜欢他的身体。也许我对他并没什么任何渴求。看到他我只是感到平静。不会再像以前那般感到无助。

他常去那个酒吧。一个人。喝一杯红酒。深夜归去。

有时候走上前去和他说话。他只是微笑。

他说他叫宋。

电话突然断线。失去了信号。等了一下再也没有打过来。打过去是停机。偶然的小事故。那个男人也叫宋。女人的归属感有时是相同的，有时又差异很大。也许依旧只是个小事故。

18）

躺在床上看电视。王菲唱《乘客》时青涩的样子容易想起家乡。父母在安徽的一个偏远小镇生活。那里有金黄的麦田。肮脏的街道。可爱的老人和孩子。还有菜地。种有新鲜的蔬菜和土豆。父母年事渐高。身边又没有一个人照顾着。父亲有腿疾。曾经回家看望过他。可是那样只会让我内心越加无法承受痛楚和麻木。哥哥在前年结了婚。我知道他只是为了母亲。他的婚姻并没有爱情。他是无辜的。但他选择了无辜。很多次深夜打电话来对我问候。我们的话题无所约束。我深爱着我的哥哥。就像他深爱我那样。聊至深夜听到孩子的哭泣。我知道，哥哥正在一天一天地苍老。

一个人孤身在外漂泊。离开了家乡，父亲母亲。哥哥。无法再次像年幼时那样和他们轻意拥抱。谈心。去麦田收割。无法找寻熟悉的乡音。无法抚摸一下母亲苍老的容颜。一个人。一个世界。

19）

宋突然打电话来。手机在床头振动不止。宋的名字在屏幕上跳跃。像一只挣扎的甲虫。

宋说，荣。你回来好吗？我想念你。我瘦了。

我把电视机的声音调至最小。最后静音。我似乎隔着万里江河清晰的听到宋细碎的呼吸声。混沌而无助。苍白而孤独。极像一位欲逝的老者。

其实我的存在与否对你并不重要。你知道的。亲爱的宋。

不。我想念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想念你的味道。深夜我一个人睡在床上的时候会失去睡眠。因为你不在。荣。因为你不在我已无法向从前那样快乐地工作和生活。我成了一个废人。我需要你的拥抱。抱抱我好吗？

我爱你。亲爱的荣。

20）

挂掉电话的时候我穿上衣服去了经常去的那家酒吧。淡蓝色的木门，推开的时候会“吱”的一声清响。舞池里妩媚的身姿像蛇一样将带进一个荒芜的世界。那里安静至极。听不到任何声音。没有空气和水。完全是一个真空世界。一个脸上长满胡须的英国男子走过来向我举杯。他用英语和我对话。他所有的问题我只是微笑。然后他独自喝了一口杯中的红酒微笑走开。

他说，你是美丽的女人。美丽的女人都是危险的。呵呵。

他的笑干净得如同樱花上的花瓣。喜欢这样简单的笑。短暂而美好。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不需要负有任何责任。

在我喝下杯子里最后一口红酒的时候突然感到身体发冷。手指冰凉。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脑海里闪现出家成长满胡须的脸。无助的眼神。以及三年前在他的家里过夜的情景。他抱着我。结实的身体和年轻的气息。他挥舞着手在天空里大声喊我的名字。天空蔚蓝。空气新鲜。天和地之间只剩他的声音。

他对着远方大声地说，荣。我——爱——你。

也许我依旧是爱他的。也许我们也可以成为一对平凡的小夫妻。也许两个人在一起就又都年轻了。

可是现在，我醉了。

21）

离开日本的时候我再也没有去找过家成。也许他应该在这个曾经说过要和我过一辈子的国家里再次结婚生子。过着平凡的生活。抱着另外一个女孩子大声地对着天空说，

我——爱——你。

22）

下飞机时看到宋一个人站在车旁。看到我时他扔掉手中的外套跑过来抱我。他真的瘦了。栓骨高额。眼神萎靡。他说，荣。然后激动得便无法言语。我能看到他眼中清澈的泪水。像冬天里的冰。一个男人的眼泪。如女人那般廉价地从身体内流出。

我们应该分手的。亲爱的宋。你知道的。

我们是两条平行的线。注定无法相交。即使离得很近很近。

他开车带我去酒吧。淡蓝色的木门“吱”的一声清响。我看到陈坐在吧台上独自一个人在喝酒。宋拉着我走了过去。他叫了两杯威士忌。我们互相干杯。我看到宋现在这个样子内心如灼烧般疼痛。他眼角的鱼尾纹道道清晰。似乎一夜间衰老了许多。他拥抱我，并亲吻我的眼睛。我感觉到他身体的恐慌。陈对我微笑。她微笑的样子依旧叫人心动。

陈说，爱情本是一场幻觉。我们又何必这样残忍。

宋说，如果离开了我，你便可以重生，我也只能这样。

我夺去了陈手中的杯子，喝掉了杯中刚注满的烈酒。听到酒穿梭在肠道中汹涌而寂寞的声音。如同宋的眼泪滴落在他的酒杯那样清澈。

这是一个告别的时代。所以我们一直在不断地分离。没有拥抱。没有记忆。一直这样流离失所地活下去。一个活着的人，她必须承担离别的痛苦。直到感觉不到离别是种痛，她便超脱了。

宋说，我没有那么伟大。也不要那么伟大。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猜这并不奢侈。因为我爱你。

陈说，不。千万不要再说“我爱你”。爱情的一开始就注定是要离别的。假如你彻头彻尾地去爱。

爱情，其实是种自杀。

宋说，这是唯一的结局吗？

不。这是最好的结局。我和陈异口同声。

然后陈喝了一口红酒。她看看宋，然后目光转向我。我亦看着她。她突然唱起了歌。轻轻地，淡淡地，静静地。声音细碎，却异常清晰。我记起了那首歌。曾经和她一起坐在楼顶哼唱。

整个酒吧里所有的声音停止。世界是安静的。天空是蔚蓝的。大地沧茫。只有我们的声音一直在空中徘徊。来来回回。轻轻散开。就那样一直唱啊，唱啊，唱啊——

啦啦啦……我的宝贝。

离开了你。我的宝贝。

啦啦啦……我的宝贝。

相聚又别离。我的宝贝。

啦啦啦……我的宝贝。

亲亲你。亲亲我的宝贝。

07年11月23日上海《告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