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在江湖]深圳一条大路上的海阔天空欧阳杏蓬

发表于-2008年04月01日 晚上8:20评论-2条

0.

我一直畏惧深圳,最大的原因就是:我不是孔雀。孔雀才往深圳飞。我没有翅膀,或者我是一只单翅的麻雀。这些都是想象,南方的经济南方的改革开放南方的解放思想等等,都是南方的事。我在南方,我在他们看得见的地方谋生,他们关注黑压压的人海,不会关注我,发现我,还只会送走我。

那些日子我没有暂住证。

我清晰的记得在深圳某个镇某个出租屋,门都快被踢烂的时候,我们三个大男人都不敢吱声,而且尽量想像老鼠一样躲起来。

门被踢出了一个窟窿。

我们没反应,他们相信了,那屋子没住人,或今夜没住人。

他们走了,我们的心才放下来。

黑暗里,我相信我们三个的手心里,都是汗。

我们没有犯罪,我们干干净净,却没有人理会这些,他们只要暂住证,或者办暂住证的钱。

我那时候的钱很少,不够买一双鞋。

可是,深圳的路很长。

1.

七月。

我流落街头的时候仿佛总是与七月有关。

很多年前的七月,我一个人去了潮阳。而这一个七月,我到了深圳的门外:布吉。具体地址是南门墩揽排工业区。

南门墩,揽排。多有诗意的名字啊!很多人说深圳是文化沙漠,你看看这名字,没文化能在沙漠里摆弄出这么富有诗意的字吗?诗意的是字,不是生活。南门墩是一幢一幢的楼,像一只一只竖起的麻将,几乎看不到人间烟火。

妹夫在一个外资电子厂做门卫,一做就是五年多。

一个年青人,五年多时间都坐在一个铁门前,如果是狗,早就疯了。可他们是人,疯不了。

妹夫把我带进了他们的宿舍,一个单间,三只铁床,上下铺,六个人。

睡在铁床上,人翻身铁床就响。

他们都曾是军人,受过训练,我是农民,摆下去喜欢动,工作没着落前途没着落,我翻来覆去的动,铁床就翻来覆去的响。

他们忍着。

我痛苦着。

妹夫站岗回来,带我去布吉镇上转转,寻寻招工启事。

出了南门墩的巷子,就是广深路,大车小车呼呼的流。

我不敢说:深圳,我来了。

妹夫也不赶去穿越马路,带我去钻地道,穿越一截铁路,进布吉。

3.

七月的天的是蓝蓝的。

对有工作的人来说,生活是惬意的。

事实是,大部分人是高兴不起来的,因为离乡背井,心里有一份牵挂,一边是深圳,一边是四川,或者湖南,或者河南,不论哪,都挺沉重。

路上人多车多房子多。

布吉像所有的商业小镇一样,一边做生意,一边在建设。比起和平来,楼高了,人多了,能听到“人话”(普通话)了。所有的商店都开着门,可是与我们无关。

我们是来人行道数地板砖的。

城市可以用地板把所有的路面都覆盖起来,然后呼唤自然。

抬头,眼睛就疼,本来想看看海样的深圳,其实只能看到对面的一面墙。

墙上有招工广告,却都有性别歧视,只要女的,不要男的。

转了几条街,都没有转到我合适干的工作。

我们决定去职介所。

职介所的电子屏幕上有许多我可以干的工作,但不能让我去干。

我没有文凭。

妈的,这个时候恨谁也没有用了,我没有文凭,我还有力气。有力气没地方使,照样得饿肚子。这就是深圳。

其实路边很多工厂。

我只有眼巴巴的看着。

回到南门墩,一个保安告诉妹夫,说后面的印刷厂招工,月薪800。

我们的屁股还没挨到那会响的铁床,又去某某青年印刷厂。

路确实不远,隔了两栋房子。

可是去了才知道,在工厂门口排队领表的人口,长度远远超过二十栋房子。我跟妹夫傻了,轮到我们领到招工表,人家得重新建一个厂子了。

路灯亮了,工人下班了,店铺热闹了,我们寂寞了。

4.

妹夫上班,我开始走路。

从他们的电子厂走,过地道,然后去布吉,沿了马路,不停的走。

白天的工业区很安静。

很多打工的兄弟姐妹把工厂生活比作魔鬼,我没有进去,魔鬼是睡着的。我却盼望魔鬼醒来,把我抓进去,罚我一生都加通宵班。我看了很多的伟岸的挺拔的阔气的堂皇的大门,可是没有一个人问:你是找工的吗?

走过了东门市场,下起了雨。

其实当时的心情工作完全可以不避雨,淋个痛快。可身边的陌生的人都去公车站商场菜市场跑。我没有雨中独立的精神,也随人流进了菜市场。

雨打着塑料雨棚叭叭叭响。

天黑暗的吓人,闪电过后,轰隆的雷声就掉到了脚边。

棚里的人都在沉默。或者都在想着一个共同的词,深圳。

我默在那里,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我看到他们的脚上,都有袜子和皮鞋。我的脚踢着塑料凉鞋,脚趾里黑的灰尘清晰可见。而且他们不知道,我左脚鞋底的后半部,已经开始和整个鞋底闹分离。

我担心一抬脚,,左脚后半部分的鞋底就被这湿地粘了去。

雨小了,还在下,但雨棚下听不见声音了。

人们纷纷走。

我也走出来,继续往前走。

走到林子里,路上车辆明显少了很多,路边有牌子写“军事禁区”。

我继续走,走到一个几乎空置的厂房,见到了一个小村,也见到了几个踩着三轮车收垃圾的人。我决定往回走。

他们告诉我,再走下去就到坂田。

我不知道坂田,但我知道天黑了,我就有可能迷了路,走不回去了。

深圳的天黑得很快,但亮得更快,还没见着黄昏的那一抹阴暗,四处的灯光都亮了起来。照见自己的繁华,也给路人壮胆。但方块型的建筑很容易模糊人的记忆。我几乎闭了眼,凭了记忆,在这错综复杂的城市里,寻找那个可以抵达铁床的回路。

在灯光里,有人笙歌燕舞,有人跪在路边乞讨,这就是生活。

作为深圳,她有足够大的胸怀去容纳所有新鲜的存在。

5.

第二天,我改变路线,往东莞方向走。

离开布吉,过一个桥洞,就到沙湾。

这里有工业区,也有荒地。

在这里,可以感受到,繁华和苍凉就在一起,七月的草青着,青得有些凄惨的是,看不到任何生物,鸟都没有一只。

路上只有车,和我一个人。

走到沙子岭,悬在道路上的指示牌告诉我,一边是东莞,一边是深圳。我仍是都没有见到过一个拾荒者。我踢着那双就要分家的的塑料鞋,一个人,往平湖方向走。

平湖方向的路是平整的水泥路,东莞凤岗方向的,是灰尘弥漫的沙石路。

十字路口有个小山丘,往左走过去,有小杂货店,买一只面包就一瓶豆奶,在店门前的长凳上享受过食物之后,继续向前进。

刚入平湖,是一片还没有开发的土地,青山绿树天园和村庄,都还像原来的样子,可以看到深圳特有的红瓦片和灰白的粉墙。路边偶尔有几栋洋房,但不刺眼,仿佛是这村子恰到好处的补充。没有这些洋房,这乡村就成异类了。因为新的洋房,才显出古老乡村的活力。

我一直走在马路上,走到平湖的高架桥上,看到脚下车辆疾驶的路,和街市厂房,却下不来了,只有走下去。在路边看到一湖南饭店,内心还激动不已,以为遇到老乡了。

过了平湖镇,继续往西,很快就到龙华。

在鲁迅的《为了忘却的纪念》里,我读到过龙华的字眼。可是这里,没有桃花,只有榕树。上海的龙华和深圳的龙华,是两回事。

白天,龙华一样很安静。

路边的树很密。

风、阳光、建筑都很协调。

龙华有个眼镜厂。我在和平的时候,做过眼镜厂镜片的车工,我是熟手,我可以前去试试运气。经无数口音的指点,我到了龙华眼镜厂,厂门前很安静,有一两个跟我一样的外地人,站得离厂门远远的,等下班了找人。

保安见我向大门走近,他也向我走近。

还离三米远,我想笑一笑,保安大声说:走开,不招工。

他怎么知道我是找工的?当时我脸上还没有表现出笑来啊,退到门对面的臭水沟边上,蹲下,看臭水沟里的水流。

被人使用过的水,都是黑黑的。

我的胃却有点疼。旁边有一个饭店,进去坐了。服务员以为我是等人的,也不来驱逐我。坐到工厂下班,我随了那人流走了。走到龙华的大路,看那些高高大大的建筑,和那些生机勃勃的榕树,很美好啊,天高地阔的,可是,我觉得我的喉有点不舒服,有点梗,于是决定,不再走路,坐车回布吉。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去过龙华,很怀念,却去不了,因为欠一个去的理由。

6.

妹夫见我奔波来去快半个月了,还没有搞定工作,就对我说:做保安吧。

我说:我又没有退伍证,人家敢要?

妹夫把他的退伍证给我,说:去职介所交点介绍费,就有人帮你搞定。

我拿了钱,去职介所,果然,有个高高个子的四川男青年人收了我的钱,给我开了介绍信,要我明天到石岩矿泉工业城的一个塑胶厂去上班,工种:保安。

石岩离布吉不近。

我跟妹夫起了个粉早,坐了车,去石岩,彼此都陌生的一个地方。

我没有行李。

我们坐在车上,开始说笑,在这里有工作,即使是去做一只老鼠,也是可以开心的。不是人人可以做老鼠的,即使保安比老鼠还不如。但我还是做了老鼠人,我不想再给妹夫增添压力,他那只老鼠不好当。

南方的景色,是北方不可以比的。八月了,路边的竹和原野,都青翠得像漆,光亮得照眼。如果在北方,红叶早在飘落了。

在石岩找到了矿泉工业城,在对面的杂货店里买了一些日用品,我拿了介绍信进去了,妹夫进不去。我又折出来,跟妹夫道别。矿泉工业城门前有一片树林,我们坐在那里,聊了一会。

他解脱了,我也解脱了,我们对明天都充满希望。

深圳,我终于可以干活了,可以保安岗位上一展身手了。

公司规定:上班守大门的保安,活动范围前后左右十米。

我当初笑妹夫是老鼠人,只能看十米远,现在我也成了老鼠人,看眼皮底下的十米。

八月秋风一吹,人就特犯困。

但只要见到罗娜,我就不困。

罗娜是公司文员,四川的,嗓音好,一说话,树上的鸟都要飞下来,而且漂亮,比车间女工都要懂风情,那刺鼻的香味,可以让老鼠人为之一振。

我还没见过那么美的女人。

不过,我却在人家的计划之中。

人家收了我一百五十远介绍费,我做到半个月的时候,被行政主管叫上三楼,说我被辞退了。并且要我第二天结清工资走人。

罗娜都还没有发现我对她的好感,我就先被既得利益者驱逐出去了。队长告诉我,这里的人都有关系,罗娜跟老板有关系,行政主管跟职介所的有关系,他自己是因为厂里河南老乡多。

走人就走人呗,还要这么多关系?我心里想,脸上赔着笑,去结了200块工资,走出工业城大门,在树林子里,走不动了,两腿软了。才半个月,我又回去找妹夫?阳光遍地,感觉却那么阴冷。

我快速的翻动记忆,看在这块楼房的海洋里,还有谁可以为我提供一个落脚的地方。

梁金恒,我想到了她。我们通过信,她在福永。

我空了手,什么也没带,走路到汽车站,去福永。

福永在哪?在深圳,在深圳哪,我不知道。

7

在福永工业区,在某某机械厂门前,我一个人靠了墙立在那里。

阳光很好。

但我心里忐忑,我不知道梁金恒离了厂没有。

保安让我自己在门前等。

等人的滋味,就像被烧烤的滋味。

我木头一样的戳在那,忘了世界。

我突然听到了面前说“平话”(宁远土话)的声音,我张开了眼睛,我看到了表弟和另外两个青年。我的神经像被针刺了一下,跳起来,在表弟肩上一巴掌拍了下去。

这样的奇迹,我长这么大只遇到过一次,就是这一次。

我跟表弟交流,然后找一个草坪坐下来,继续交流。

表弟是四姑唯一的儿子,在家里宝贝着,却出来闯荡,人瘦的像根钢钉似的。我说表弟,表弟说我更像一根铁筷子。笑笑,太阳就要落山了。我们复去某某工厂门前,等梁金恒。

天一黑,大家表情就严肃了。不仅表弟没有工作,他的那个团队也没有工作。

梁金恒出来了,见了我们,很热心。身上没带钱,又返回去拿钱,请我们吃饭。

我跟表弟说,我们走吧,一个女孩子,晚上怎么安排我们?

表弟说:没事,先玩,完了我带你去住宾馆。

在工厂大门外的小饭店里坐下来,梁金恒忙着点菜啊跟她们厂里的人招呼啊,我倒把我要来找她的事闭在嘴里,说不出来了。我怎么去求一个女孩帮忙找工作呢?男人应该照顾女人才是。表弟可以请我去住宾馆,或者有事做。吃了饭,道了别,表弟几个带我就在路上漫游。到工厂的等熄灭了,表弟说:我们去宾馆。

福永的xx宾馆正在装修,门窗还没安装好。

表弟几个猫一样的从窗里溜了进去。

表弟说请我住宾馆,就是这样的宾馆?我哭笑不得,也只好从窗里翻进去,踩得地上的玻璃嘎嘎响。但人多势众,也不怕了,找到楼梯,就往上爬,爬到天台,几个人检查了一下,然后靠着炮楼坐下来,看深圳的灯火。

深圳光影朦胧,像画。

表弟说在宝安四十一区有屋,只是治安队天天查暂住证,住在屋里,还不如睡在这天台上安全。这宾馆多好,还没开业,我们就住了。一个人在一表调侃。我看看天空,很高远的天空,而远处的灯影里的深圳,很博大深邃。这么一个地方,就容不下我们?

表弟年小,明天我送他到妹夫厂里劳动改造,我去哪?

表弟得知表姐夫在深圳的另一头时,也很开心。有亲人,就有办法,至少不会挨饿。

我沉默,内心像一尾跳到沙滩上的鱼。

8

我们都有飞翔的梦想,可是,我们注定在路上行走。

飞翔的那天,也许就是死亡的那一天。

死亡还很远。

我年青,我像阳光一样,即使不灿烂,但我期待走下去,能找到灿烂的开始。

何况,经历就是人生。

职业的所得,是工资,流浪的所得,是感受。

人生需要工资,也需要人在路上奔走的感受。

我既然来了,青春在手,就把它当成天堂。这么好的建筑,这么多人这么多工厂这么多车流这么宽广的还在不断生长的城市群,难道我就找不到可以吃饭的地方?我不相信,其他人也会不相信。

我继续流浪,在深圳,在那大路上,一个人海阔天空。

我做不了孔雀,就做一只夜莺,为梦想歌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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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吴钩 | 荐/吴钩推荐:
☆ 编辑点评 ☆
吴钩点评:

一个人的流浪,心情复杂着脚下的道路,走过的村村镇镇,路过的形形色色,都印在求梦的心中,但愿梦想不再遥远。

文章评论共[2]个
棉棉-评论

世界是硬梆梆的,文字是柔软的。
伸向生活的每一根触角,只有一个感觉:疼。at:2008年04月02日 早上8:24

小秋88-评论

来读,问好作者。
at:2008年04月02日 中午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