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一直畏惧深圳,最大的原因就是:我不是孔雀。孔雀才往深圳飞。我没有翅膀,或者我是一只单翅的麻雀。这些都是想象,南方的经济南方的改革开放南方的解放思想等等,都是南方的事。我在南方,我在他们看得见的地方谋生,他们关注黑压压的人海,不会关注我,发现我,还只会送走我。
那些日子我没有暂住证。
我清晰的记得在深圳某个镇某个出租屋,门都快被踢烂的时候,我们三个大男人都不敢吱声,而且尽量想像老鼠一样躲起来。
门被踢出了一个窟窿。
我们没反应,他们相信了,那屋子没住人,或今夜没住人。
他们走了,我们的心才放下来。
黑暗里,我相信我们三个的手心里,都是汗。
我们没有犯罪,我们干干净净,却没有人理会这些,他们只要暂住证,或者办暂住证的钱。
我那时候的钱很少,不够买一双鞋。
可是,深圳的路很长。
1.
七月。
我流落街头的时候仿佛总是与七月有关。
很多年前的七月,我一个人去了潮阳。而这一个七月,我到了深圳的门外:布吉。具体地址是南门墩揽排工业区。
南门墩,揽排。多有诗意的名字啊!很多人说深圳是文化沙漠,你看看这名字,没文化能在沙漠里摆弄出这么富有诗意的字吗?诗意的是字,不是生活。南门墩是一幢一幢的楼,像一只一只竖起的麻将,几乎看不到人间烟火。
妹夫在一个外资电子厂做门卫,一做就是五年多。
一个年青人,五年多时间都坐在一个铁门前,如果是狗,早就疯了。可他们是人,疯不了。
妹夫把我带进了他们的宿舍,一个单间,三只铁床,上下铺,六个人。
睡在铁床上,人翻身铁床就响。
他们都曾是军人,受过训练,我是农民,摆下去喜欢动,工作没着落前途没着落,我翻来覆去的动,铁床就翻来覆去的响。
他们忍着。
我痛苦着。
妹夫站岗回来,带我去布吉镇上转转,寻寻招工启事。
出了南门墩的巷子,就是广深路,大车小车呼呼的流。
我不敢说:深圳,我来了。
妹夫也不赶去穿越马路,带我去钻地道,穿越一截铁路,进布吉。
3.
七月的天的是蓝蓝的。
对有工作的人来说,生活是惬意的。
事实是,大部分人是高兴不起来的,因为离乡背井,心里有一份牵挂,一边是深圳,一边是四川,或者湖南,或者河南,不论哪,都挺沉重。
路上人多车多房子多。
布吉像所有的商业小镇一样,一边做生意,一边在建设。比起和平来,楼高了,人多了,能听到“人话”(普通话)了。所有的商店都开着门,可是与我们无关。
我们是来人行道数地板砖的。
城市可以用地板把所有的路面都覆盖起来,然后呼唤自然。
抬头,眼睛就疼,本来想看看海样的深圳,其实只能看到对面的一面墙。
墙上有招工广告,却都有性别歧视,只要女的,不要男的。
转了几条街,都没有转到我合适干的工作。
我们决定去职介所。
职介所的电子屏幕上有许多我可以干的工作,但不能让我去干。
我没有文凭。
妈的,这个时候恨谁也没有用了,我没有文凭,我还有力气。有力气没地方使,照样得饿肚子。这就是深圳。
其实路边很多工厂。
我只有眼巴巴的看着。
回到南门墩,一个保安告诉妹夫,说后面的印刷厂招工,月薪800。
我们的屁股还没挨到那会响的铁床,又去某某青年印刷厂。
路确实不远,隔了两栋房子。
可是去了才知道,在工厂门口排队领表的人口,长度远远超过二十栋房子。我跟妹夫傻了,轮到我们领到招工表,人家得重新建一个厂子了。
路灯亮了,工人下班了,店铺热闹了,我们寂寞了。
4.
妹夫上班,我开始走路。
从他们的电子厂走,过地道,然后去布吉,沿了马路,不停的走。
白天的工业区很安静。
很多打工的兄弟姐妹把工厂生活比作魔鬼,我没有进去,魔鬼是睡着的。我却盼望魔鬼醒来,把我抓进去,罚我一生都加通宵班。我看了很多的伟岸的挺拔的阔气的堂皇的大门,可是没有一个人问:你是找工的吗?
走过了东门市场,下起了雨。
其实当时的心情工作完全可以不避雨,淋个痛快。可身边的陌生的人都去公车站商场菜市场跑。我没有雨中独立的精神,也随人流进了菜市场。
雨打着塑料雨棚叭叭叭响。
天黑暗的吓人,闪电过后,轰隆的雷声就掉到了脚边。
棚里的人都在沉默。或者都在想着一个共同的词,深圳。
我默在那里,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我看到他们的脚上,都有袜子和皮鞋。我的脚踢着塑料凉鞋,脚趾里黑的灰尘清晰可见。而且他们不知道,我左脚鞋底的后半部,已经开始和整个鞋底闹分离。
我担心一抬脚,,左脚后半部分的鞋底就被这湿地粘了去。
雨小了,还在下,但雨棚下听不见声音了。
人们纷纷走。
我也走出来,继续往前走。
走到林子里,路上车辆明显少了很多,路边有牌子写“军事禁区”。
我继续走,走到一个几乎空置的厂房,见到了一个小村,也见到了几个踩着三轮车收垃圾的人。我决定往回走。
他们告诉我,再走下去就到坂田。
我不知道坂田,但我知道天黑了,我就有可能迷了路,走不回去了。
深圳的天黑得很快,但亮得更快,还没见着黄昏的那一抹阴暗,四处的灯光都亮了起来。照见自己的繁华,也给路人壮胆。但方块型的建筑很容易模糊人的记忆。我几乎闭了眼,凭了记忆,在这错综复杂的城市里,寻找那个可以抵达铁床的回路。
在灯光里,有人笙歌燕舞,有人跪在路边乞讨,这就是生活。
作为深圳,她有足够大的胸怀去容纳所有新鲜的存在。
5.
第二天,我改变路线,往东莞方向走。
离开布吉,过一个桥洞,就到沙湾。
这里有工业区,也有荒地。
在这里,可以感受到,繁华和苍凉就在一起,七月的草青着,青得有些凄惨的是,看不到任何生物,鸟都没有一只。
路上只有车,和我一个人。
走到沙子岭,悬在道路上的指示牌告诉我,一边是东莞,一边是深圳。我仍是都没有见到过一个拾荒者。我踢着那双就要分家的的塑料鞋,一个人,往平湖方向走。
平湖方向的路是平整的水泥路,东莞凤岗方向的,是灰尘弥漫的沙石路。
十字路口有个小山丘,往左走过去,有小杂货店,买一只面包就一瓶豆奶,在店门前的长凳上享受过食物之后,继续向前进。
刚入平湖,是一片还没有开发的土地,青山绿树天园和村庄,都还像原来的样子,可以看到深圳特有的红瓦片和灰白的粉墙。路边偶尔有几栋洋房,但不刺眼,仿佛是这村子恰到好处的补充。没有这些洋房,这乡村就成异类了。因为新的洋房,才显出古老乡村的活力。
我一直走在马路上,走到平湖的高架桥上,看到脚下车辆疾驶的路,和街市厂房,却下不来了,只有走下去。在路边看到一湖南饭店,内心还激动不已,以为遇到老乡了。
过了平湖镇,继续往西,很快就到龙华。
在鲁迅的《为了忘却的纪念》里,我读到过龙华的字眼。可是这里,没有桃花,只有榕树。上海的龙华和深圳的龙华,是两回事。
白天,龙华一样很安静。
路边的树很密。
风、阳光、建筑都很协调。
龙华有个眼镜厂。我在和平的时候,做过眼镜厂镜片的车工,我是熟手,我可以前去试试运气。经无数口音的指点,我到了龙华眼镜厂,厂门前很安静,有一两个跟我一样的外地人,站得离厂门远远的,等下班了找人。
保安见我向大门走近,他也向我走近。
还离三米远,我想笑一笑,保安大声说:走开,不招工。
他怎么知道我是找工的?当时我脸上还没有表现出笑来啊,退到门对面的臭水沟边上,蹲下,看臭水沟里的水流。
被人使用过的水,都是黑黑的。
我的胃却有点疼。旁边有一个饭店,进去坐了。服务员以为我是等人的,也不来驱逐我。坐到工厂下班,我随了那人流走了。走到龙华的大路,看那些高高大大的建筑,和那些生机勃勃的榕树,很美好啊,天高地阔的,可是,我觉得我的喉有点不舒服,有点梗,于是决定,不再走路,坐车回布吉。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去过龙华,很怀念,却去不了,因为欠一个去的理由。
6.
妹夫见我奔波来去快半个月了,还没有搞定工作,就对我说:做保安吧。
我说:我又没有退伍证,人家敢要?
妹夫把他的退伍证给我,说:去职介所交点介绍费,就有人帮你搞定。
我拿了钱,去职介所,果然,有个高高个子的四川男青年人收了我的钱,给我开了介绍信,要我明天到石岩矿泉工业城的一个塑胶厂去上班,工种:保安。
石岩离布吉不近。
我跟妹夫起了个粉早,坐了车,去石岩,彼此都陌生的一个地方。
我没有行李。
我们坐在车上,开始说笑,在这里有工作,即使是去做一只老鼠,也是可以开心的。不是人人可以做老鼠的,即使保安比老鼠还不如。但我还是做了老鼠人,我不想再给妹夫增添压力,他那只老鼠不好当。
南方的景色,是北方不可以比的。八月了,路边的竹和原野,都青翠得像漆,光亮得照眼。如果在北方,红叶早在飘落了。
在石岩找到了矿泉工业城,在对面的杂货店里买了一些日用品,我拿了介绍信进去了,妹夫进不去。我又折出来,跟妹夫道别。矿泉工业城门前有一片树林,我们坐在那里,聊了一会。
他解脱了,我也解脱了,我们对明天都充满希望。
深圳,我终于可以干活了,可以保安岗位上一展身手了。
公司规定:上班守大门的保安,活动范围前后左右十米。
我当初笑妹夫是老鼠人,只能看十米远,现在我也成了老鼠人,看眼皮底下的十米。
八月秋风一吹,人就特犯困。
但只要见到罗娜,我就不困。
罗娜是公司文员,四川的,嗓音好,一说话,树上的鸟都要飞下来,而且漂亮,比车间女工都要懂风情,那刺鼻的香味,可以让老鼠人为之一振。
我还没见过那么美的女人。
不过,我却在人家的计划之中。
人家收了我一百五十远介绍费,我做到半个月的时候,被行政主管叫上三楼,说我被辞退了。并且要我第二天结清工资走人。
罗娜都还没有发现我对她的好感,我就先被既得利益者驱逐出去了。队长告诉我,这里的人都有关系,罗娜跟老板有关系,行政主管跟职介所的有关系,他自己是因为厂里河南老乡多。
走人就走人呗,还要这么多关系?我心里想,脸上赔着笑,去结了200块工资,走出工业城大门,在树林子里,走不动了,两腿软了。才半个月,我又回去找妹夫?阳光遍地,感觉却那么阴冷。
我快速的翻动记忆,看在这块楼房的海洋里,还有谁可以为我提供一个落脚的地方。
梁金恒,我想到了她。我们通过信,她在福永。
我空了手,什么也没带,走路到汽车站,去福永。
福永在哪?在深圳,在深圳哪,我不知道。
7
在福永工业区,在某某机械厂门前,我一个人靠了墙立在那里。
阳光很好。
但我心里忐忑,我不知道梁金恒离了厂没有。
保安让我自己在门前等。
等人的滋味,就像被烧烤的滋味。
我木头一样的戳在那,忘了世界。
我突然听到了面前说“平话”(宁远土话)的声音,我张开了眼睛,我看到了表弟和另外两个青年。我的神经像被针刺了一下,跳起来,在表弟肩上一巴掌拍了下去。
这样的奇迹,我长这么大只遇到过一次,就是这一次。
我跟表弟交流,然后找一个草坪坐下来,继续交流。
表弟是四姑唯一的儿子,在家里宝贝着,却出来闯荡,人瘦的像根钢钉似的。我说表弟,表弟说我更像一根铁筷子。笑笑,太阳就要落山了。我们复去某某工厂门前,等梁金恒。
天一黑,大家表情就严肃了。不仅表弟没有工作,他的那个团队也没有工作。
梁金恒出来了,见了我们,很热心。身上没带钱,又返回去拿钱,请我们吃饭。
我跟表弟说,我们走吧,一个女孩子,晚上怎么安排我们?
表弟说:没事,先玩,完了我带你去住宾馆。
在工厂大门外的小饭店里坐下来,梁金恒忙着点菜啊跟她们厂里的人招呼啊,我倒把我要来找她的事闭在嘴里,说不出来了。我怎么去求一个女孩帮忙找工作呢?男人应该照顾女人才是。表弟可以请我去住宾馆,或者有事做。吃了饭,道了别,表弟几个带我就在路上漫游。到工厂的等熄灭了,表弟说:我们去宾馆。
福永的xx宾馆正在装修,门窗还没安装好。
表弟几个猫一样的从窗里溜了进去。
表弟说请我住宾馆,就是这样的宾馆?我哭笑不得,也只好从窗里翻进去,踩得地上的玻璃嘎嘎响。但人多势众,也不怕了,找到楼梯,就往上爬,爬到天台,几个人检查了一下,然后靠着炮楼坐下来,看深圳的灯火。
深圳光影朦胧,像画。
表弟说在宝安四十一区有屋,只是治安队天天查暂住证,住在屋里,还不如睡在这天台上安全。这宾馆多好,还没开业,我们就住了。一个人在一表调侃。我看看天空,很高远的天空,而远处的灯影里的深圳,很博大深邃。这么一个地方,就容不下我们?
表弟年小,明天我送他到妹夫厂里劳动改造,我去哪?
表弟得知表姐夫在深圳的另一头时,也很开心。有亲人,就有办法,至少不会挨饿。
我沉默,内心像一尾跳到沙滩上的鱼。
8
我们都有飞翔的梦想,可是,我们注定在路上行走。
飞翔的那天,也许就是死亡的那一天。
死亡还很远。
我年青,我像阳光一样,即使不灿烂,但我期待走下去,能找到灿烂的开始。
何况,经历就是人生。
职业的所得,是工资,流浪的所得,是感受。
人生需要工资,也需要人在路上奔走的感受。
我既然来了,青春在手,就把它当成天堂。这么好的建筑,这么多人这么多工厂这么多车流这么宽广的还在不断生长的城市群,难道我就找不到可以吃饭的地方?我不相信,其他人也会不相信。
我继续流浪,在深圳,在那大路上,一个人海阔天空。
我做不了孔雀,就做一只夜莺,为梦想歌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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