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事隔这么多年了,但我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入监队这个地方,任何时候都是不能去的。
——作者题引
一
1992年2月20日,我从广东省惠州市看守所送来这个劳改场的入监队。所谓入监队,即新犯人进入劳改场前进行“队列训练”和“行为规范”学习的地方。
下囚车后,我们都站在监舍门外接受搜身。这时,一位戴眼镜的年轻管教便提我进文化室谈话:“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人?犯什么罪?是哪个看守所送来的?”
“我叫陆安华,四川人,犯盗窃罪,是惠州市看守所送来的。”我知道,这样的问话将会持续到我的刑期的最后一天。
“多大年纪?判多少年?哦!我姓张。”
“报告张管教!我30岁,判11年!”
“刑期长短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要真正认识到自己的罪行!知道以怎样的态度来认罪伏法!踏实改造,争取早日获得新生!”
“是!张管教!”
因为我们这批进入监队的人多,张管教又忙着叫别的犯人进来谈话了。随即,我就被一个小白脸组长带到小组里。这是一个非常宽大的监舍,能住下几十人,两边摆着上下铺的铁架床,中间一条过道,让我想起了在工厂打工时的宿舍,不同的是,这里比起老板的厂房宿舍还要干净整洁,水泥地板拖得一尘不染。碗架上的漱口缸和牙膏牙刷毛巾饭碗,都像部队一样摆放得十分整齐。见一个犯人给小白脸组长端来了饭菜,我才感到了饥饿,才知道已近中午,是因为紧张使我忘记了时间啊。
我听那些组长都叫小白脸组长“淡水仔”,他30来岁,长得英俊潇洒,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他说:“把你的衣服全部拿出来,打上编号写上名字。”
我知道,这一刻,我将开始尝试当犯人的味道。我把几件衣服裤子拿了出来。
一会儿,小组里又进来一个戴着眼镜、50多岁的矮小老头,秃顶,勾背,牙齿有些暴凸,走路是罗圈腿。我心想:日你个爸爸!这人怎么长成这样?
我想起来了,刚才张管教问我话时,他就正好抖抖瑟瑟地站在我旁边。我问他:“哎!老师傅,你犯的是什么罪?”
罗圈腿哂起一对暴牙咝咝地往嘴里收着口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强j*罪!”
“什么……就你?强j*?”我大吃一惊。
罗圈腿说:“法院是这样判决的!”
没多会,淡水仔就在我的衣服裤子上用毛笔张牙舞爪地写上了大大的名字,然后过来问罗圈腿:“叫什么名字?把你的衣服裤子都拿出来。”
罗圈腿战战兢兢地说:“报告组长!我叫林树辉,犯强j*罪!我妻子叫罗秀丽,犯伤害罪!我……”
淡水仔没等他说完,就一耳光扇在了他的脸上:“神经病!”
“报告组长,管教说对组长要说实话,要汇报案情!”
“我现在还没问你这些!死人头!”
林树辉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把衣服裤子悉数拿了出来。
我一直像傻瓜一般坐在床铺边沿上,大气都不敢出。门外是一群被搜完了身的犯人,都排着队站在文化室门口等待张管教问话。那些组长们大声吆喝着,不时还听见有人被打的惨叫声。我的心一阵阵发紧,这一急,尿意就来了,没办法,我就跑出去上了一趟厕所。但是,返回小组后麻烦就来了。
“谁叫你不喊报告就擅自上厕所的?”淡水仔生气地问。
“我尿急呀!没办法。”
“念你是初犯,我还没来得及向你们宣布入监队的规矩,你先去‘开飞机’,头顶墙壁半个小时再说!”
我只能照办。
二
“陆安华!” 淡水仔叫道。
“到!”
“好了,你下来吧。”
我这才如释重负,慢慢地回到床铺边上轻轻地坐下来,一边揩汗水一边想:这“开飞机”的滋味实在是难受,把脑壳顶在墙壁上还不算,还必须把双臂平行伸开,以九十度的弯腰姿势铆在那里,要不了多久,汗水就像流水一样跑出来。
淡水仔见小组里已经堆满了人,便开始文绉绉地说了起来:“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这里是入监队,由不得你们乱来,一切都是有规矩的,进出各种门槛要喊报告!碰见我们犯人组长一样要喊报告!因为我们犯人组长就是代表中队干警对你们的管教意图!记住:这里不是看守所,也不是在你们家里……”
哦?也难怪,这么多犯人,光靠为数不多的管教人员管理,那肯定是忙不过来的,所以基础工作就挑选犯人来做,利用犯人来管理犯人。
林树辉不小心把漱口缸弄丢在了地上,发出一阵声响,淡水仔走过来就是一巴掌刮在他脸上。林树辉本来身体就瘦小,一个滑稽的转圈,竟然滚到门边去了。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淡水仔就说:“严肃点!还想‘开飞机’吗?”
“报告组长!我不敢了!”我忙大声说。
淡水仔接着继续宣布入监队的规矩:“这里是一个熔炉!是我们这些犯了罪的人回炉的地方!因为我们犯了法,所以需要重新锻造!你们刚来,必须经过一个月的‘队列训练’和犯人‘行为规范’学习。这里不是养老院!也不是度假村!做不好的,犯规矩的,只有一个字——打!”
我听得心惊胆战,但林树辉好像根本没当一回事,他说:“报告组长!我判七年,我妻子判四年,她被送到坪石女子监狱,我们可以通信吗?”
“死人头!你好八辈呀?一家人都在犯罪,通你个头啊!”
“我……我只是问一下。”
淡水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刚才说你妻子犯什么罪来着?”
“报告组长!她犯故意伤害罪!”
“伤害谁?为什么?”
“是……是伤害一个女子,我和那女子的事被她发现后,她就跑去打她。”
“就你个死人样,还敢强j*女人?告诉你!劳改场最让人看不起的就是强j*犯!”
小组里一阵哗然。我想:象林树辉这样的一块料,今后肯定少不了挨打。
果然,他在组长宣布规矩时还在不停地卷烟丝,淡水仔马上就叫他去“开飞机”,与我不同的是,他要求林树辉弯腰不说,还在他的脖子上悬挂了一只垃圾桶,铁桶里还燃烧着一些废报纸意思是你就抽个够吧,那烟雾很快就呛得林树辉鼻子流清水,一个劲地咳嗽。他可能是实在受不了了,就拼命地喊:“报告组长!我后悔了啊!我再也不敢卷烟丝了啊!”
“喊什么?光知道后悔有什么用?老子都后悔得很呢!抢夺罪!判10年有期徒刑!要不然,老子早就去新加坡了!”淡水仔又说,“你我都是罪有应得,你也别喊了!看得出来,你就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
我和其他犯人都大气不敢出,静悄悄地坐在各自已经编排好的床位上。可气的是,林树辉居然挨着我的床位。这个卵人,我不喜欢他。
折腾得差不多时,林树辉也下来了,气喘吁吁地爬上床铺,一股浓浓的废纸烟气味呛得我很难受。我说:“林树辉,你把头偏过去一点好不?其他人都已经睡觉,我也想睡了!”
“他妈的!我又没叫你不要睡。”
咿!还真有脾气呢。想想还是算了,我侧过身去。林树辉一个人自言自语:“如果秀丽不去找她,我们夫妻俩都不会坐牢……”
犯了错误连累妻子还在推卸责任,他真是不厌其烦!我突然想起了宁飞,要是他和我一起来这入监队的话,像现在这样的场面,宁飞肯定会对林树辉大打出手。可这里终归是入监队,不是看守所啊。
小组里一阵骚动,原来是有人起来上厕所,就喊醒淡水仔来报告。撒一泡夜尿还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觉得很讽刺,又有些幽默。
淡水仔不耐烦地说:“晚上就不用报告了,外面有武警站岗!你们每人一泡尿,那我还用睡不?快别吵了,睡觉!明天你们就要正式开始训练了!”
三
入监队的操场上,黑压压的站满了我们这批新来的100多名犯人,都是从各个看守所送来的,最小的刚满18岁,最大的60多岁。我们开始在淡水仔的口令下像鸭子似的,乱糟糟地走着队列,大部分人连左右都分不清。淡水仔一下子就发现我走的步伐很正规,便把我叫到一边,问:“你怎么走得这么好?”
“报告组长!我是当过兵的!”我说。
“怪不得。那就是你了!”他说。
我不明就里。
“就是要你来替管教们训练他们!”他解释道。
我有些诚惶诚恐。
“怕啥子嘛!我说你要得你就要得!”他竟然跟我说起了四川话。于是,我就暂时成了我们这批新犯人的队列教员。淡水仔他们那帮犯人组长就在队伍周围巡来巡去,发现有谁走不好的,就立即拉出来一边问一边打。林树辉动作不规范不说,罗圈腿像两把蒲扇,一摇一晃的,又是秃顶加勾背,看上去既可怜兮兮又滑稽得让人忍俊不禁,连淡水仔他们也在旁边偷笑。
“林树辉!”淡水仔突然一声大叫。
“到!”
“出列!”淡水仔忍住笑,说,“死人头!你是怎么强j*女人的?”
“报告组长!我……我……”
淡水仔还没等他走出队列来,就一脚横扫过去,林树辉“哎哟”一声,蹲在地上。其他组长也过来打他,踢他。林树辉在地上痛苦地滚来滚去……
林树辉是河源人,在一家国营企业工作,妻子罗秀丽在农村带孩子和种地。他们养育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已经上中专,二儿子正在读高中,三儿子读初中,四儿子还是小学生。这原本是一个朴素的家庭,但老两口却不知什么时候闹起了别扭。林树辉一卵火,竟然跟外面一个家境贫穷的女中学生发生了关系。刚开始,他从生活上给予她一些照顾,比如给点零花钱什么的,后来,他答应保证供她读完高中直到上完大学。那女学生居然相信了他的话,并隔三差五地找他要钱。林树辉自己都是老婆儿子一大堆,哪里顾得上她呢?几次碰壁后,那名女学生就对自己的父母说了林树辉跟她的关系。这还得了?女学生的父母以林树辉诱奸未成年少女为由,把他告到了公安局,事情因此暴露出来。林树辉的妻子罗秀丽知道后就跑去找那女学生评理,女学生气得大骂她,罗秀丽随即拿起宿舍走廊上的拖把,狠狠地朝她脸上打,致使那名女学生的左眼睛瞎了。林树辉夫妻因此不但赔偿了医药费给对方,还双双入狱。
“死人头!如果再走不好队列,我们就天天打你!”淡水仔恶狠狠地说。……
我们是半天训练,半天到车间劳动,50岁以上的串花,30打任务;50岁以下的串珠子,40条任务,完不成的,只有一个结局——体罚!然后是哪怕通宵,也要保质保量完成。林树辉的眼睛本来就有问题,很容易把花花绿绿的颜色串错,因为这些都是帮外面工厂加工的出口产品,是绝对不能出错的。
“林树辉!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啊,再出错就打你!”
“报告组长!我出错是因为我很想念我的孩子们,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读书。”林树辉说。
“想你妈个候鸟!完不成任务,你就死给我看!”
我挨着林树辉坐,一边串珠子一边悄悄地对他说:“现在不是你想孩子的时候,赶快集中精力串花吧。”他说:“我集中不起来呀,我没法不想我的儿子们啊!”
我想对他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淡水仔不知什么时候轻飘飘地走到了我身后,说:“陆安华!你会不会刻钢板?”我想:不就是蜡纸吗?就说:“报告组长!你问对人了,我还真的会刻写钢板蜡纸!”
“好!我先汇报给中队管教。”
我这才开始观察这车间里用的报表和各种记录单据,都是传统的油印纸,心头一阵暗喜。
晚上,回到小组后,淡水仔说:“都给我听好了,小组里的队列走得一塌糊涂,最差的就是林树辉,你陆安华的队列走得很标准,应多为本小组考虑,多单独教他们一下,特别是林树辉的罗圈腿,要尽快帮助他克服过来!”
我口头上虽然答应了,可心里头却直叫苦:林树辉那罗圈腿是天生的,50多年历史了,怎么可能克服过来呢?
四
第三天,淡水仔就通知我说,中队指导员和张管教已经同意我正式成为这批新犯人的队列教员,同时还可以留在监舍里刻写钢板蜡纸和出黑板报。我自然高兴,这样,有时去车间劳动就不会给我规定任务了。
那天,我们坐在一起干活,淡水仔告诉我,他之所以会说四川话,是因为他在重庆混过几年。他问我:“你们四川的邻水县晓得不?”
我说:“晓得,不就是挨着重庆不远吗?”
“那你听说过‘淡水帮’没有?”
“这我也知道啊,那是我们四川邻水县人组织的一个黑社会帮派,长期盘踞在淡水镇上,不过,那个帮派好像已经被打掉了啊?”
“是的,我当时就是跟那些邻水县人一起在淡水镇上混,后来,他们大部分都被抓了,又听说我也有危险,所以,我就和另一个没被抓住的帮派人员跑去重庆避难……几年后,我又回到淡水镇上来。长期的黑道生涯使我恶习难改,在大街上公然抢夺一名妇女的手提袋,那妇女边追边喊,我返回身用手卡住她的脖子,致使她险些丧命。后来,我被巡逻民警擒获,判了10年有期徒刑!恰好在这时,我那在新加坡的姑妈回国了,要我过去继承她的公司和产业,可惜啊,这都是不可能的事了。”平时威严凶狠的淡水仔,此刻显得那么沮丧。
林树辉在一边插嘴说:“组长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出去后还来得及东山再起,再创一番事业。”谁都听得出,他这是在拍马屁。
“我还有4年刑期,今年再争取一次减刑,明年或后年就有望出去了。”说这话时,淡水仔有点兴奋。
但是,我不知道这小子前几年是怎样参加劳动改造的,是像现在这样靠打出来的吗?这里凡是出过一点点差错的人,都挨过他的打,而且下手很重,仿佛听得见被打的人断腿裂骨的声音,特别是在操场上,简直是惨不忍睹。
林树辉刚来时我就给他下了结论:肯定是块挨打的料。一来他犯的是强j*罪,二来是他的长相。这卵人却又打不怕,总喜欢接组长的话说。听淡水仔说起减刑,他又认真地问:“你说陆安华表现好的话可以减三年多的刑,那我呢?我是判7年,能减多少刑?”
“丢!你能和人家陆安华比吗?人家什么都会,又做得那么好,长相也好。其实,你林树辉就是彻头彻尾的罪犯相,说不定就要在这里劳改一辈子!”
“我……”林树辉一时语塞。
这几天,我们都重复着上午队列训练,下午到车间手工劳动。又到开晚饭的时间了,还是老一套:一团三两八钱的垃圾米饭,上面浮着一层耗子屎和谷壳,几根少盐无味的苦麻菜,吃得我们个个都皱眉头。民以食为天,在这里,仅吃饭就让我们苦不堪言,身体一天天瘦下去,但还得强打精神,以免出错挨打。
晚饭后,我们端坐在小组里背劳改规则“十不准”,有的人装模作样地大声背诵:“十不准:一、不准违犯国家的法律法规和劳改场的监规纪律;二、不准拉帮结伙,攀亲结友;三、不准打架斗殴,损坏公私财物;四、不准……”
大家正背得兴起,突然,张管教来到小组里叫道:“林树辉,你的儿子们来了!”小组里马上停止背诵,一阵窃窃私语。
林树辉踢踢绊绊地跟着张管教去了文化室。
我突然很好奇,想看看他的儿子们是否长得也是跟他这般模样,就起身向淡水仔报告要上厕所。在经过文化室门口时,我终于看到了林树辉和他的四个儿子。
“爸爸,你要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来。我已经没上学了,在珠海打工。”从年龄看,这应该是他的大儿子。还好,长得牛高马大,说不上一表人才,但比他父亲要强得多。
“爸爸,妈妈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也没读书了,在家里种地,照顾两个弟弟。”这是他的二儿子,灰头土脸的样子。
“阿爸,你要什么时候才回家?呜……”他的三儿子豁开嘴巴,已经哭倒在林树辉怀里。
“阿爸,我还在读书,大哥二哥都不能读书了,我想去妈妈那里。”那个才10来岁的孩子哭得很伤心,很无助。
林树辉早就成了泪人,任他们说什么,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只是把头摇来晃去。最后,他们父子五人抱头痛哭成一团。
张管教手里夹着一根烟往嘴里送,在他们旁边来回踱步,一个劲地替他们叹气。
我一阵心酸,连忙往厕所跑。
五
小组里的人全部睡觉了,林树辉才回来,爬上床后就坐在边上不停地卷烟丝,一根接一根地抽。我小声说:“林树辉!你不要再抽烟了好不?熏得人受不了。”
“没办法,我心里恨哪!”他说。
“恨谁?”
“恨我妻子!”
“你他妈的到现在还没搞清楚自己的罪行吗?”我生气地问。
“不是吗?如果她不去找那名女学生,怎么会两夫妻都坐牢,让我的孩子没爹没妈呢?”
“你还是恨你自己吧!你若不去诱骗人家少女,你妻子会那样做吗?”
“我……但是,她不应该去打人家,害得我赔光了钱。”
“你想过没有?你毁了人家一个女孩子的一生呢!”
“我……”他还在狡辩,看来,他还是理不清造成自己的家庭悲剧的真正根源。
见他这种转不过弯的死脑筋,我有点后悔接了他的话,说:“林树辉,你到底睡不睡?不睡我就报告组长去。听说明天中队要验收我们的队列,顺利的话,我们就可以快点离开入监队,转入劳改场。今晚一定要睡好!”
这家伙这才磨磨蹭蹭地开始铺被子,虽然睡下了,却不停地叹息,不停地翻来滚去,搅得我也睡不着。我想起那千山万水之外的家乡,想起我的老母亲、小儿子,以及我那仍然没有跟我离婚的妻子。尽管听说因我犯罪而精神失常的母亲早已从医院出来了,但她是否完全康复了呢?我不得而知,只能在每个清晨或黄昏为老母亲祈祷:愿她老人家安康长寿!愿我的改造之路顺利平坦。
六
这天一大早,中队指导员和张管教就在每个小组门口喊:“把囚服穿整齐些啊!今天要看你们的队列会操表演,你们都已经训练20多天了,穿整齐点!啊?”
一会儿,操场上就站满了我们这批新犯人,清一色的光头,清一色的囚服,在这灰蒙蒙的山区春色遮盖下,在我清楚洪亮的口令声下,“唰!唰!唰!”的脚步声走得是整齐划一。但是,当我下达“成体操队形散开”时,林树辉可能是因为精力不集中,算错了步数,导致他身后的犯人一脚就把他踢翻了,队伍马上一阵混乱。好在大家都没说话,都在机械地做同样的动作。被踢翻的林树辉很难看地趴在队列的旁边,进也不是,退也不行,显得是那样的可怜兮兮和无地自容。
会操比较成功,结束时,指导员操着浓浓的湖南口音说:“全体同犯们!这里就是一个大熔炉!把你们犯了罪的人集中在这里,就是要把你们重新打造成有益于社会的人!不要怕苦怕痛!啊?今天看了你们的队列表演,还是不错的!有个别犯人还不行,可以继续锻炼改造!你们很快就要下到中队去接受正式的劳动改造了,希望大家遵守监规监纪,踏实改造,争取早日出去与你们的家人团聚!”
操场上响起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指导员的即席讲话给我们冷冰冰的心增添了一股暖流!但是,当指导员他们离开后,林树辉的麻烦就来了,淡水仔把他拉到了文化室门口。
“死人头!为什么在关键时刻要给我们拉稀?”
“报告组长!我思想不集中!是我错了!你们别打我,好吗?”
“谁听你的呀?”淡水仔边说边打开了,踢!踹!踏!那些组长也跟着过来,一起打。林树辉狼狈透顶,被打得在地上喊爹叫娘,眼泪鼻涕一起流。我们旁边的人实在看不下去,却又不敢上前相救。不一会儿,文化室主任出来了,看了看,就把林树辉提进了文化室去。
我想,林树辉今天一定会吃个饱,因为他丢了淡水仔这帮犯人组长的面子!这帮组长仗着头上戴着配合干警管理犯人这顶桂冠,打其他犯人自然是冠冕堂皇,肆无忌惮,把犯人当成玩具,稍有不顺就是拳打脚踢。不过,我对淡水仔有种预感:像他这种行为,他说要在今年争取减刑的计划,可能会成为泡影。
林树辉被文化室主任提进去后,一直没有返回小组。如果换成是宁飞,不把那帮乱打人的犯人组长打趴下才怪!尽管这样不利于改造减刑,但至少可以出口恶气。
过了一会儿,有人在小组门口说:“林树辉被送到镇医院住院去了。”
他们对他打得那么狠,这是我早就意料到的,不觉深感同情。林树辉昨天还对我说:“陆安华,都快一个月没闻到猪肉味了啊,眼睛都冒金花了。”刚好今天晚上中队犯人伙房首次给我们加菜。
“加菜啊!”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犯人一边敲打铁捅一边吆喝,“10块钱一份呀!户头上有钱的就来啊!”所谓户头,就是不管你有钱没钱,都在中队花名册上给你立了一个接收汇款来往的户头。
不是说给我们加菜吗?怎么还要钱?犯人们说开了。
我一听就傻眼了,赶紧去查看我的户头,见那上面不但没有钱,还倒欠了40块。这40块钱是如何欠下的?日你个爸爸!记得我刚送来入监队时户头上还有57块钱的呀?
我问旁边的犯人,他们说:“你不知道吗?发给我们的被子蚊帐饭碗和洗衣粉之类,都是要我们自己掏钱的。”
“哦!那也要不了这么多钱呀?那这花生猪蹄汤还吃个卵子哟!”我又想起林树辉,不过,就是他在,也是一样的吃不起,他的户头上也是亏欠的。
那飘着猪肉香味的花生猪蹄汤实在是太香了。大部分犯人只能端着这块脏兮兮的米饭知趣地蹲在一边,嘴里嚼着有盐无味的苦麻菜叶子。我突然想起老母亲熏制的腊肉和那喷香的泡咸菜,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后来,只有淡水仔等其他犯人家里汇了钱来的,才真正加了菜。
这两天,淡水仔和文化室主任都在为我忙活,就是想把我留在入监队,因为按我的刑期,可以为入监队训练无数批新来的犯人,他们一个劲地把我推荐给了中队管教。
七
张管教很快就找我谈话了:“你是当过兵的?”
“是!当了五年。”
“你好像有很高的文化?”
“初中而已,不高。”
“你在广东这边有亲人吗?”
“有,但都联系不上了。”
张管教接着说:“好好改造吧!你有知识有能力,人又聪明,在这个熔炉里好好改造自己的灵魂!我们这个劳改场是以茶山为主,稻田为辅。天地很广阔,你的改造前途一片光明!”
我对张管教的话回味了半天,也没听出中队有留我下来的意思。唉,不想这么多了,还是以积极的心态面对改造之旅吧。
我们明天就要离开入监队了,我是被分到二大队的二中队,属于采茶中队。
我赶紧为入监队多刻写些油印报表单据,刚送去车间后出来走廊上,就看见又来了一批新犯人。我暗叹:这里是谁都不该来的地方,交接得却是天衣无缝!明天我们这批犯人就要离开入监队了,马上又送来一批犯人。
突然,我眼睛一亮——那不是宁飞吗?狗日的宁飞!妈个巴子的,我每天都在想你哟!那龟儿子耸拉着长长的脖子,在哪里我都能一眼就认出来。我突然想跑下二楼去和宁飞打招呼,但又想到入监队的规矩:老犯人绝对不允许和新犯人接触!我只能眼巴巴地站在二楼车间的走廊上,使劲地向宁飞招手。
宁飞终于看见我了,他还是老样子:露出几门烟垢大黄牙,咧开大嘴笑得如见到亲人一般。我离开看守所时,宁飞才拿到判决书,15年!没想到,他也被送到这里来了。
不行!我得设法见宁飞一面,我要告诉他:这里不是看守所,不能凭拳头当老大,在这里,任何犯人都必须逆来顺受,是容不得他逞蛮横的。我和他毕竟在同一个看守所相处了近一年时间,我担心这家伙一旦发起东北人的牛脾气来,那是要吃苦头的呀。
晚上,我跟淡水仔说了,但淡水仔却为难地说:“我现在是自身都难保了,你去找文山吧。”于是,我又跑去文化室找主任文山,他说:“陆安华,你先搞清楚,这里是入监队,不是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的!”
没人点头同意,我不能贸然行动啊!是夜,我根本无法入睡,老想着宁飞。他原本判了死刑,后来才改判15年的,对于他来说,活着多么不容易啊!我总是担心他吃亏,到底是哥们一场。其实,宁飞就住在我对面的监舍里,跟我相距不过二三十米,但我却不能越雷池半步!但愿他能顺利地度过入监队这一关。
清晨,入监队高墙内的操场上停了15辆手扶式拖拉机,车斗上都坐着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还有各个中队来接新犯人的管教人员。他们按照事先安排好的顺序叫着犯人的名字,然后就上拖拉机车斗,两人共一副手铐。
我刚上车斗坐下来,就看见淡水仔也是戴着手铐,正向我这边走来。我一阵纳闷,同时还发现文化室主任文山也都戴着手铐。淡水仔走到我坐的拖拉机车斗旁边说:“陆安华,真是很遗憾,没能把你留下来!个中原因,你自己琢磨吧。唉,算了,下到中队后一定好好干!我们几个犯人组长把林树辉打成了重伤,我们都又犯了‘故意伤害’的罪行,减刑肯定是没指望了,恐怕都要加刑呢!本组长在你面前说了大话,对不起!”
我说:“不,你没有对不起我,只是对不起林树辉,他太可怜了。”我心里同时也为淡水仔惋惜,多好的减刑机会,就这样变成了泡影。
拖拉机“突突突”地发动了,冒着浓浓的黑烟,灰蒙蒙的茶山渐次从我们的身旁掠过,一会就开进比较平坦的山区沙石公路上了,两边是越来越密集的山峰和茶树行。细雨蒙蒙中,一阵阵清爽的茶山气息向我扑面而来。我终于踏上了真正的改造之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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