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孩童的时候,大约四、五岁时,家里便有一个名叫菊夫子的人。
他的名字是哪个人取的,为什么叫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如今,我已经没有办法去考证了。
本来,辞典上解释:“夫子”是对旧时的学者或者教书先生的尊称。但是,后来词意渐渐起了些变化,变成了讥讽那些死读书、读死书的书呆子和思想陈腐、顽固不化的人。
菊夫子并不姓菊,《百家姓》里也没有这个姓。他既不是什么学者,也不是书呆子,更不是思想陈腐的人;他才二十多岁,年轻力壮得像头牛;他为人老实忠厚,普通得跟田地里的土疙瘩似的;他只是一个种田弄地的农民,——我家从前雇请的长工。
在我们的村子里,只要说起菊夫子,几乎人人皆晓,个个都知,可以算得上是个远近闻名的人物:他身材高大,体格强健,头发剃得净光,闪着亮光;腰板像铁板一样,挺得笔直,雄纠纠,气昂昂地威猛得很;走起路来,叉开两条长腿,迈着迅猛的步伐,脚下生风,快得跟飞毛腿一样!因为形象突出,走路出格,远乡近邻的男女老幼,大概沒有不认识他的,一个个“菊夫子长,菊夫子短”地叫,日子长了,习惯成自然,渐渐地大家只晓得他叫菊夫子,至于他的真实姓名反倒被人遗忘了。
如今按照我的猜想,他的这一称呼,大约是用“菊”来表示是秋天出生的,夫子的含义,也只是代表成年男子的意思罢了。
那时候,我家住在湘中的农村——一个距离热闹小镇五里多地的小村子。村里的人,平时除了日常生活中所需的油、盐、酱、醋,妇女用的针头线脑,需要到镇上去买回来以外,其余粮食、蔬菜全由自己家里人栽种,生活上的其他许多物资,烧的、用的,大部分也都是靠自给自足。
有的大户人家,拥有比别人更多的田产和土地,一年四季,田里、地头总有许多农活要做,人手不够,自然就需要雇请长工了。
菊夫子是我们家请来的长工,在我们全家人的眼里,他是来帮忙的,并不把他当作下人看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吃饭、干活、住宿,天天与我们生活在一起,他和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而且是我们家庭中不可缺少的一员。
听母亲说,他的父母亲过世得早,家里只有兄弟俩。抗日战争时期,哥哥被国民党军队拉去当了兵,以后再也没有音讯。抗日战争胜利后,菊夫子才来到了我们家的。那时,他一无亲,二无戚,又没有熟人朋友,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怪可怜的;母亲看他为人老实忠厚,干活又勤快,正好家中缺少人手,就让他留下了。
菊夫子的到来,似乎使我们的生活增加了些味道,变得更加充实起来。
我有三个兄长,他们年纪与菊夫子相差不多。平日里,不在家,都在外面寄宿读书。每逢暑假,家里就热闹了,他们常常和菊夫子一同去田里劳作,收割稻子、扮禾、挑谷子、晒谷归仓;有时也去菜园子干活,锄地、浇水、拔草、施肥。放寒假时,兄长们在屋里读书写字,农闲在家的菊夫子无事可做,看到他们专心致志地做功课,心头痒痒的,常常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饶有兴趣地坐在桌旁,找本浅易的语文课本,一页一页地翻着看。遇到不认识的字或不明了的地方,就问他们。有的时候,也仿照他们习帖练字的架式,埋着头,用他那粗壮的手,握住毛笔杆,憋住气,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练习写字。
菊夫子以前曾经念过几天私塾,稍微有点文化底子,会背《三字经》,也读过《增广贤文》;自来到我们家后,兴许是文化环境的影响,书香气息的熏陶,他也喜欢读书写字起来;加上又虚心好学,勤奋努力,两年下来,学习大有长进,居然可以看书读报,还能记账,账本上的毛笔字,也写得工工整整,像模像样的。
当时,菊夫子的文化水平比我高,我才念小学一年级,当然赶不上菊夫子念过私塾的功底;何况他后来又长进了许多,断文识字的能力完全够得上小学高年级的水准;因为他可以读报、记帐,我却不能。
让我没想到的是,菊夫子练就的这些文墨功夫,关键时刻还真起了作用,派上了用场;一次偶然发生的事情,让他为我们家立了一功。
解放前夕,我的大哥、三哥和大姐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不久,部队寄来了一份《革命军人证明书》。这是最先寄来的,内容是这样的:兹有某某某同志,于某年某月某日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在某个部队(只标明部队番号)参加革命工作,特此予以证明。落款是部队番号,还盖有一枚鲜红的方形大印。
也许由于证明刚寄来不久,还沒有收捡好,是父母亲随手放在写字桌中间的抽屉的。
恰巧那天我无意中打开抽屉,发现了这张证明,许多字我都不认识,也没有想到它会有什么作用,只是认为一张有字的纸而已,根本就没把它当作一回事。
翻出这张证明来,拿在手上翻来复去,总想在上面添加点东西;忽然想起,毛笔的套筒(黄铜制成)完全可以当作印章来玩,于是,打开印泥盒,用笔套沾满印泥,在证明书的空白处,左一个,右一个地盖上些红圆圈。
刚盖了四、五个,正玩得起劲,菊夫子从旁边路过(以后菊夫子分了田地才离开我家),低头看了一会,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证明,大声呵叱:“四伢子,你看你干的好事!是不是屁股发痒了,想挨打!”我吓了一跳,瞪大眼睛望着他,全然不知犯了何等大罪,居然会惹得他如此动怒。正感到委曲,母亲走了过来,接过菊夫子手中的证书,将它铺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抚平后,收藏起来。后来,母亲又将证明装在镜框中,端端正正地挂在里屋的墙上。
当时,我还真小看了这张证明。没想到,过不多久,这张证明竟然起了非同寻常的作用,极具震懾力,比什么镇宅灵符还要管用得多。
解放后进行土地改革时,我家被划为地主成份,按照当时的规矩,是要挨斗争的。
一天上午,几个土改工作人员严肃地闯了进来,像宣读圣旨似的当着父亲的面,说完几句话,命令父亲在一旁等侯;然后走进里屋,要将母亲一起带走。母亲正在做针线活,闻声刚站了起来,他们已经来到面前,正准备动手……忽然,他们中有人抬头看见了墙上镜框中的这张《革命军人证明书》,接下来,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他们就像古代官员见到了皇帝御赐的“免死金牌”,一下子愣住了,气氛马上变得缓和起来,几个人交头接耳,低声商议了一会,似乎想起要按照上面规定的“拥军优属”政策来办事,凡是革命军人的家属,不论怎样,都要受到政府的某些方面优待。于是乎,他们摆摆手,二话没说,转过身去,便打道回府了。
这次有惊无险,化险为夷的经历,还真多亏了菊夫子断文识字的本领,沒有他的及时阻止和训斥,我恐怕早就将证明弄坏的了。
我对菊夫子印象最深的,除了这次,就要数他送我上学的那番情景了。
我们家庭历来重视读书。我五岁半,便被送到几里地以外的观音寺小学去上学。平常,天气好的日子里,自己背着书包,走着去上学;若是遇到刮风下雨,特别是冬天,气候寒冷,道路泥泞,风大路滑,我就犯难了。这时,母亲就会对菊夫子说:“今天天气不好,麻烦你走一趟,送送四伢子,路上小心些!”于是,我便高兴起来,因为去学校的这段路,全是乡村泥巴地,还要经过一些田埂。哪怕是晴天,也要小心谨慎才行,田埂太窄,稍不留神,就可能一脚踩进水田里。如果遇上狂风暴雨,狭窄的田埂坑坑洼洼,泥深路滑,即便穿上有铁钉的木屐(湖南农村的一种脚下雨具,牛皮面,上面涂有防水的桐油;底为厚木板,钉有四个方铁钉;穿时不用脱鞋,直接笼进去),也不管用。撑着的油纸雨伞,被风刮得东倒西歪,若有不慎,连人带伞一起掉进稻田里去,那滋味可不好受……现在有人送我,不必担心撑不住伞,也不用害怕滑倒,心里一下子感到踏实多了。
菊夫子送我的方式很特别,既不牵着我,也不抱着或者背着我;而是他先蹲下身子,我双手按着他的脑袋,右脚一跨,像骑马似地跨上他的肩膀,然后将左脚赶紧收上来,菊夫子老实地待我完成这一连串的动作,便“噌”的一声站起来,他一只手搂住我的双腿,另一只手打着雨伞,举得很高,遮住我的头,我便高高地耸立在他的肩膀之上。一路上,我居高临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头上又有一把撑开的雨伞,如同君王出行时的华盖一般,真是很威风!
然而,要享受这种“骑高马”的待遇,也并非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手的,先决条件总得有两个:一是必须遇上刮大风,下大雨的坏天气,天气一直要坏到我不能自立更生,奋发图强的地步才可;二是我必须是男孩(这一点则是毫无疑义的);倘若我是个女孩,菊夫子死活也不会让我骑上肩的。
别看菊夫子是个粗人,他却非常敬重孔圣人。他的规矩和讲究很多,譬如:书是绝对不可以垫着坐的;有字的纸是万万不能揩屁股的;女人的衣物是不准拿到池塘里去冼的……平常走在路上,但凡遇到晾晒衣物的绳子或竹杆,他便会马上警觉起来,一旦发现上面有女人裤子之类的物品,他便闷着头,悄悄地从旁边绕着走,决不会从下面径直穿过去的。他勾着个光脑壳,一本正经的样子,谁看了,都会忍不住要笑。我嗤嗤地笑出声来时,他便有些恼了,很不高兴地板起面孔,教训起来:“细伢子家,你懂什么!”然后,头一摆,调转脑袋,理直气壮地走了。
菊夫子送我去上学,看上去似乎是件非常荣耀的事;其实,其中的风险,只有我自己才清楚。
不管春夏秋冬,刮风下雨,天寒地冻,泥深路滑,菊夫子行走起来,向来是大步流星,健步如飞。我骑在他那高高的肩膀上,颠上颠下,颤颤悠悠,稍不注意,顷刻间仿佛就要掉下去似的,我很害怕,只好死死地抱住他的额头,伏下身子,将下巴紧贴在他的头皮上。这样以来,安倒是安全了,可滋味又不好受了。他的光头上,刚冒出的头发茬子,粗硬得像一根根钢针,扎在我稚嫩的肌肤上,又痛又麻,极不舒服。百般无奈之中,出于不满和顽皮,冷不丁,想到了一个作弄的法子:我悄悄将两只手从他的额头上,往下猛然一滑,霎时间,如同冷水溅进了热油锅,一声喝断立刻从下面传了上来:“你想死啊!蒙住眼睛了,还看不看路!”怕他生气,也为了自身的安全,我只好悄悄地将手缩回去,灰溜溜地结束这场恶作剧。
雨仍在下,风还在刮。菊夫子依然走得飞快。
我的身体前俯后仰,摇摇晃晃,只觉得风从耳边呼呼掠过,周围的景物在眼前一闪一闪,整个身子仿佛悬吊在半空之中,如腾云驾雾一般。吓得我胆战心惊地大叫起来:“菊夫子,走慢点,我都快变成活神仙了!”声音很大,他却装聋作哑,不予应答,好像什么没有听见,一个劲地只管向前赶路;脚步不但不慢下来,反而更加地快了。我心里明白,他是在故意打击报复我。更可恶的是,过了一会,他还幸灾乐祸,笑扯扯地奚落我:“好哇!你成了活神仙了,活神仙嘞,你不是蛮自在、蛮快活的吗!”他嘴里虽然说得这样刻薄,但我感觉得到,他手下却使足了劲,将我的双腿紧紧地搂在他的胸前。
打这以后,我便多了个“活神仙”的雅号。每逢他高兴时,一见面,总喜欢弯下他那高大的身躯,偏着脑壳,打趣我:“活神仙,今天要不要我送你去上学啊!”我不由有些尴尬起来。他看到了,嬉皮笑脸地像占了很大的便宜,眯缝着眼睛,显得很得意;然后,头一抬,脖子一仰,嘿嘿嘿地大笑起来……
人生如梦啊!往事如烟,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
解放后不久,我们全家搬离了湘中农村,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菊夫子。
许多年以后,从家乡的来信中得知,菊夫子在当地结了婚,成了家,他现在有三个女儿,两个已经出嫁了,还添了两了外孙。虽说日子过得不算红火,倒也十分地充实和平静。
说不清是思乡,还是怀旧,几十年时光的流逝,丝亳也未能冲淡我心中的那份思念。长久以来,魂牵梦萦,总觉着有种莫名的冲动,让我渴望再次见到这个曾经与我朝夕相处,曾经为我挡风遮雨,送我去上学的人。
离开故乡很久了。
一个金风送爽的秋天,我终于又回到了童年时生活过的地方。在乡亲的指引下,穿过稻谷飘香的田野,顺着石板铺成的小路,来到了菊夫子的家。
这是一幢新建的两层楼房,门前的南瓜棚下,一位衰弱的老人,佝偻着身子,低垂着头,坐在一张靠背小竹椅上,似睡非睡地在那里打盹。我不由心头一紧:眼前的这个萎靡不振的老人,难道就是我往日心目中的菊夫子吗?我走拢过去,默默地蹲下身子,挨近他,提高声音问:“菊夫子,你还认识我吗?”他仿佛陡然从睡梦中惊醒,茫然地抬起头来,微微地转动着,探询的目光缓缓扫过我的脸,眼神中有些迷惘。
我惴惴不安地静静地等待着……
突然,他那昏暗的眼睛里,竟然闪出惊喜的光亮来,他嗫嚅着,嗓音低沉而颤抖:“四伢子,四伢子,你是四伢子!”他终于认出了我,依旧叫着从前小名,我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赶紧连声回答:“是,是,我就是。来看看你啊,你还好吧!”他怔怔地盯着我,没有回答,也不知听清楚我的话没有。
他的头开始微微摇晃起来,干瘦而满是皱纹的手颤抖着,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叨念些什么……
菊夫子老了,真是老了,光阴似箭,岁月无情啊!我怎么也想像不到,昔日那个高大、威猛、浑身充满活力的青年男子,居然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他呆呆地望着我,目光憨厚而温和,饱经风霜的脸上却看不出有任何惊喜的表情;只是他那浑沌的眼睛里,一片晶莹的泪水,慢慢地从眼眶中渗了出来,——他在高兴、激动、还是伤感?!我无法找出答案……也许是我的出现,将他的记忆重新带回到了很久以前的岁月:风雨中,泥泞的乡间小路上,一个高大、强健的年青汉子,高举着雨伞,肩上骑着一个背书包的小男孩,一大一小,风雨兼程,步履生风地奔走着;一路上,他们有问有答,有说有笑,亲亲热热,吵吵闹闹……
一幕幕难忘的记忆在我脑海中涌现,我哽咽着,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眼睛也变得湿润起来,心中充满着酸涩之感。
时光又过去了一年。
当树叶渐渐枯黄,纷纷凋零,一片片飘落下来的时候,不幸的消息从遥远的故乡传来:菊夫子去世了,无疾而终,他走得很安详,没有受到病痛的折磨,也没有拖累别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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