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为民小区那年,女儿还小,三岁半的样子。在这个小城里,为民小区各方面条件不是最好,也算一流。地理位置虽离市区偏远些,可环境幽雅恬静,小桥流水景观,各式健身娱乐设施应有尽有。对于我,环境的优劣倒在其次,主要是上班方便多了,步行十来分钟就到单位,这才是我最得意的地方。刚来时,最初引起我注意的,也不是这里优越的条件,而是一个人,一个小小个子的邋遢女人,以及她从事的“工作”。每天上班,路过垃圾点,总会见到一个单薄瘦小的身影。她拿着铁钩子,仔细地东挑西拣地忙活。她不是环卫工人,而是专靠从垃圾堆里刨食为生的人。每当人们边走边把大包小包的垃圾扔在她脚下,即便摔破袋子,垃圾散落她一脚一身,她也会头不抬眼不睁地频频点头,含混嘀咕一声,没有人听清说的什么,更多的是人们不屑听她到底说了什么。我的理解好象是致谢的意思!
我不止一次想,在垃圾堆里扒拉来、扒拉去,能扒拉出什么样的生活?
后来听说,为这个活儿,她费了好大劲儿才争取来的。先是保安根本不准进小区,后是物业保洁员愤怒地轰撵。无数次软磨硬泡,几次差点挨打,总算取得了被默认的资格。有闲人问,她怎么摆平的这件事,她撇了撇有点“兜齿”的嘴:
“隔十天半月给保安甩几盒烟,帮物业,帮保洁员多干些活。人都见不得好。这不就摆平了吗!”她难得地笑了一下,脸上褶子更多了。别人看了有些像哭。
“值吗?”
“咳!哪的垃圾有这儿好?过年我还拣个甲鱼呢,冻得那个硬,梆梆的──不会吃,送了人。”
日月如流,转眼女儿到了上学年龄。我送她去学校。孩子背着新书包,兴奋得像只活蹦乱跳的小鸟。
她从我手中抢过垃圾袋,跑上前递到女人手里:“奶奶,这里面有两个饮料瓶!”女人连声道谢,放下钩子,并没有急于打开,而是在衣兜里摸索一会,掏出个小物件,一面用衣襟擦拭,瞥我一眼,一面说:“小丫头出息真快,一晃儿,个子都过我肩膀了。”说着,摸了女儿脸蛋一下,并把那东西给女儿。孩子向后躲着,突然返身哭着跑回家去。我有点不高兴,瞪她一眼,转身去追女儿。她怔怔站在哪:“啧、啧,这孩子……”像做错什么事,窘窘的,很不安。
家里。女儿流着泪,正用毛巾一个劲儿搓着脸颊,小脸气得绯红。妻子没好气地数叨埋怨着孩子。女儿把毛巾一摔,委屈地大嚷:“她手那么脏!”
我们一家三口走近她时,她从怔忡中回过神,迎了上来,有些不好意思,拿着东西让妻看,道:“我只是想把这个给小丫头──会保佑她的。”她手心里是一枚观音小塑像,夜晚能发出幽幽莹光那种。我一阵愧疚,连忙附合妻,让孩子道歉。“奶奶……对不起。”女儿不情愿地小声说,忸怩地低头揪着衣扣。路上,看到妻偷偷揉眼睛。
过不多久,女儿吵着嚷着,专门要喝易拉罐饮料。
这么长时间,我就是那一次仔细打量过她。一件可能是毛时代曾流行的、四个兜,兰了巴叽的男式涤卡上衣,大卦似的罩在身上,皱巴巴遮住了臀部,腿更加显得短,像只矮脚大板凳。有点凹的脸庞爬着皱裥纹,年令很难确定,总戴个说不清颜色的毛线帽,像个男性化的老太;可眼光明亮,腿脚麻利,又与老太大相径庭。冬日里,每当她摘下黝黑的无指手套,你会看到一双龟裂着口子的小手和那一道道的血痕。她身材矮小,一米四五左右,如今女儿要高她半头,上小学四年级。听说她还有个上高中的儿子。
一天中午,我们从大韩风味出来。开车门的功夫,捂嘴剔牙的科长猛然想起一件事,指示我抽空去某社区了解一下情况。并一再关照,要抓紧,局座已经问两回了。我向来雷厉风行,没回机关,直接去了社区。
社区王主任是个半大老太,慈眉善目、白白胖胖,既热情又善谈,一见我就打开了话匣子。她领着我,边往那家去,边介绍那家人的情况。
“一对七十多岁老人,都没劳保:老头脑血栓,傻了叭叽还半瘫;老太太多年前去铁路货场拣煤核,让火车轧掉双腿,只能坐在炕上,动不了窝。跛脚大儿子失踪十多年,剩个老二,奸不奸、傻不傻是个二半槽子。下岗之后蹬人力车,挣倆钱不够他买酒喝。老婆也跑了。多亏他大儿媳妇,一把屎一把尿,像照顾孩子似的侍奉二老。若不然老头老太早没了,不可能活到今天……我也是上月才知道,那可怜的大儿媳月经漓漓啦啦总不断,听这虎女人说,都二年多……我看不像是好病……让她抓紧看……楞不干……没招,我才跟你们头儿反映了这事……好人总该有好报吧……”
说着,拐进一条胡同。“呶,就是这儿……”
这是片伪满时期就存在的老房子,面积都不大,一家连一家,挤在一起,漫成一片。听老人讲,解放前这里曾是红灯区,老名字好像叫光棍市场什么的。很快就要拆迁了。她家破房子苫着油毡,七裂八瓣从房檐耷拉下来。有个两米见方小院,墙根堆积些破烂东西。此刻,一位身高体大的老者,面冲墙,哆哆嗦嗦站在那,一手扶墙,一手紧紧抓住身边一条粗绳子。绳子这端系在院门柱子,穿过外屋,一直通向屋里。一个瘦高男子站在老人身后挺远的地方,骂骂咧咧。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拿个炉钩,歪着身,象点放二踢脚(爆竹)那样往下扒老人衬裤。天兰色线裤湿了一片,一股骚臭气飘过来。“抬一下!”瘦男人没好气,叱道。炉钩打在老人腿上。老人一悚,哆嗦得更厉害了,嘟囔着,含含糊糊、口齿不清地骂人。
“啧啧!瞅瞅,这就是儿子!”主任话音未落,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从里屋冲出来,一把推开瘦男人,怒冲冲厉声道:“滚开!不用你,灌你尿水子去!”瘦男人把炉钩一摔,悻悻回到斜对门自己家。从我们面前经过,我分明听到他骂滋滋嘟囔的是:“操!活的啥劲!”不知他指的是老人,还是自己,抑或是眼前的女人!她穿件粉红内衣,像是正在洗头发,头上残留不少泡沫。她蹲下,麻利地脱下老人满是秽物的裤子,扔到一边,返身端出盆水,给下身裸露无遗的老爷子洗了起来。老人额头顶着墙,不停晃动,宽厚的肩膀抽搐不已。他在无声哭泣。女人撩开眼前一缕头发,一扭头,看见了我们。一时间,她和我都楞住。我猛然发现,我们为民小区这位小个子业余保洁员,虽显老态,但决非奶奶级别,我也恍然明白她那件粉红色内衣为什么眼熟,那是女儿去年就嚷嚷袖子短一截的衬衣。
我们帮她给老人换上裤子,一点点扶进屋。老人同袖珍儿媳相比,简直就是巨人。炕上偎坐个老太,把脸贴在里屋小窗玻璃上,还在骂瘦男人:“这二绝户,不得好死……”
……站在院门前,我问:怎么不抓紧检查一下?不管怎样,身子要紧。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轻轻地说:“我寻思孩子念完高中再说。他学习挺好,来年就毕业了……”“那病能等你吗!”我提高了声音。“嘘!”她瞄了一眼屋里,然后用下颏示意:“这状况……”她长长叹了口气,“老太太耳朵可尖了,不想让他们耽心……”我感到眼有点发潮。“找政府哇!实在有困难,政府不会看着,我这不代表领导……”我一下子没了底气,像做错事的孩子,怯怯地说。她扬起脸,有点激动:“我们领着低保,逢年过节政府送油送米地看望,咋腆脸再给政府添麻烦?只要自己能动……”我眼突然有些模糊,望着别处,再没好意思正视她的眼睛。
她做了子宮切除手术。医生叹道:“可惜,治疗有些晚……”
当我代表政府给她送去两仟元救济金的时候,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挺高大,尽管“高大”得有些酸涩。连妻子都不知道,其中四分之一,是我的敬意!
日子还是老样子,按部就班地过去。每天依然送女儿上学。每次经过垃圾点,女儿总会问:“小奶奶什么时候回来呀?我都攒一大堆易拉罐啦!”
“快了。攒着吧。”我轻声回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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