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就会微笑。　

为这微笑，我往往会搭上一下午的时间，两三罐可乐，半包烟，十几种用来打发时间的颜色，　还有三两张随意涂抹的画纸。　

但为了这微笑，一切都值得，因为它是如此迷人，惹人怜爱，甚至让我这对疼痛麻木的人感到疼——心疼。　

每当他露出微笑的时候，我都会从懒散中亢奋起来，摆上早已准备好的画布，画那出道至今我最用心的作品，作品的名字叫《等候》。　

一

三个月前。　

永远到底有多远？答案是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亲密的爱人变成陌生的路人，而所谓永远也被那嘴角微微上翘的曲线划得支离破碎，不复完整。　

我很佩服他——我的男朋友——相恋七年的恋人，在说出“分手”两个字的时候，还能够微笑。　

转身，离开，他步履轻快，仿佛被他抛在身后的我就从没有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　

“我要追求自己的幸福，请你放手。”他的语调依然优雅，却没有丝毫改变的余地。我知道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思已经飞向了国外，飞向了他现在的未婚妻，飞向他追求的幸福的地方。　

我没有纠缠他，因为纠缠也没有用。我只想毁掉他存在过的任何痕迹，玩具、衣物、生活用品，还有画。我是个画画的人，所以他出现最多的是在我的画里——或者画面，或者主题，或者情绪。而这些统统都要消失。　

当我将一切他存在的痕迹毁掉后，我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了吃饭的东西——所有的生活用品和画都已被毁掉。我蹲在地上大声哭泣，不为心疼自己的画，只是恼怒他这种人竟然曾占据了我全部的生活。　

接连三个月，我沉溺于酒吧，希望酒精帮助自己磨掉他遗留在我心中的痕迹。三个月后，我已经麻木——对疼痛麻木。而此时我的银行卡也正式归零。　

二

我还要生活，我还要养活自己。用向朋友借的钱，我租下一处废旧仓库。这是一幢建国前的建筑，属于一个将要倒闭的工厂。因为废弃太久，还传说闹过鬼，所以一直没有人愿意利用。我找到那个工厂的人，当我提出要租这处仓库，理由是居住的时候，那个工作人员嘴巴张了半天，没有出声，半晌，他才嘟囔了一句“这个鬼地方还有人要住啊。”于是我用很低廉的价钱获得了这个仓库的租住权。条件是如果有人要买这个仓库，随时要搬出去。　

接下来的三天，我尽全力将这个仓库整理了出来，置办了各种生活用品还有画具。全都弄好的时候，我累得仿佛死了一次。但总算又有了一个窝，安顿好后，我开始画画。画什么呢？我没有钱去四处写生，这个偏僻的县城也没有什么独特的风景。我力图回忆过去的感觉，甚至模仿过去的画面，但换来的却是无尽的失望。在我一个人死气沉沉的世界里，我无法找到失去的灵感，而过多的回忆也只会触碰那仍未消尽的伤疤。一周后，我告诉自己，我需要个模特。　

三

寻找模特的启示上午被我贴到门外，下午他便来应聘。　

他是个年轻的男子，身材匀称，清瘦英俊，无论哪方面看都适合做一个模特，我很满意。但又有些担心。　

“我需要的模特钱会很少……”　

“我不要钱。”　

“你不要钱？”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没有作声，只是点点头。　

“好吧，请进。”我将他让进屋里。　

他迈步进屋，也不见他四处张望，径直走向西向的窗户。那窗户开着，窗台我还没有收拾利索，上面还有一些细灰。而他仿佛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一垫脚欠身坐到窗台上，接着将右腿支到窗台上，左腿搭在窗台下，后背依着窗框，目光看向远方。　

一切行动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好像这里是他的家。接着便陷入无尽的沉默。　

“我叫许晚亭，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回答。　

“能不能请你到这边……”　

没有回应，也没有动。　

这么不配合的模特，若在我过去的脾气，可能我早已和他理论。但此刻，我却提不起一丝愤怒的心。我只感到距离——他好像和我不在一个时空里。　

我的画板画具都在屋子中间，我要先把它们搬到面向模特合适的角度，还有桶中的水也要更换。我在这边扑腾着，而他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只是面无表情地望向远方，还有沉默。　

布置好画具，我开始构图。　

我没有叫他更换姿势，因为我知道这一定是徒劳的。而且他此刻的姿势也确实很美。　

午后的阳光懒散暧昧，此刻倾洒在他的身上，白衬衫、牛仔裤，恍惚间竟有种童话的味道。但他的表情是空洞的，仿佛被抽失了什么，又好像在拒绝着什么，总之这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却远没有照进他的心里。　

我的画笔在画面上探索着线条最佳的位置，“擦擦”声成了此刻我们这个狭小空间内唯一的声音。随着画笔轻巧的跳跃，我找到了久违的画画的享受。　

午后的时光是舒适而不堪流逝的，转眼便变做夕阳。当夕照的光辉布满窗口时，他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说是淡淡的，又是灿烂的，突如其来，又顺其自然，一刹那，夕阳也退了颜色。那一刻，我竟有些看呆了。　

如果说一个画者还有什么梦想的话，应该就是这样一个光线，这样一个模特，这样一个动作吧？而对一个普通人，这样一个时刻，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微笑，也是无法抗拒的。总之，那一刻我被一种发现的狂喜而充满，虽然我知道这微笑绝不是为我而来，但此刻这微笑却真实地被我记录着。我用因兴奋而有些微微颤抖的手不断勾勒着，画面也似乎被注入灵魂般鲜活起来，我确定这将是我创作生涯中最成功的作品。　

时间，在更兴奋的“擦擦”声中逝去，夕阳也逐渐淡去，他的微笑一直挂在那里，仿佛定格一般，这至美的画面持续了三十多分钟。直至第一缕暮色沾染到他的身上时，他的微笑也便消失。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沉静，他从窗台上下来，活动活动麻木的双腿，没有言语，如同来时一样，走向门外，丝毫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个我。　

我本想叫住他，再为未完的构图补上几笔，但终究没有作声，他不会听我的固然是理由之一，但更主要的，我知道那微笑绝对不是摆出来的，那是触及内心最珍贵收藏一点的微笑。那是完全属于私人的感情流露，我作为一个外人能看到并记录这微笑已是万分难得。　

“谢谢。”我发自内心的道谢。　

还是没有应答，他兀自走出门外。　

四

随后的日子，便在等待和激情创作中度过。我也是第一次如此讨厌阴天的时候，不为百无聊赖，只为更长的等待。　

晴天的时候，每天下午两点左右，他便会如时出现在我的门前。门没有锁，因为我早已熟悉那时候要给他留门。白衬衫、牛仔裤，无论样式怎么改变，颜色却始终如一。他会一如既往的进门，一声不响地走到窗台前，坐下，然后沉默。直至夕阳西下，余晖遍洒窗台，他便会露出那迷人的微笑。而随后这三十分钟就是我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光。直到夕阳老去，他收起微笑，起身，离去，还是没有言语，但我却感到无比的满足。　

但随着创作的继续，最初的激情被更深的感受所替代。再次注视他的微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疼——那是类似于毁掉了我过去生活的疼。　

尤其当暮色降临，微笑瞬间收起的时候，我知道他也是不舍的，但却无法保留那微笑。而失了微笑的他是如此落寞，以至于整个人都失去了光彩。而可能正因为如此，我一次又一次看到他的微笑，便一次又一次的感觉到了疼。我知道，那微笑不属于现在，只属于回忆。我可以记录他的微笑，却不能探究他的回忆。但随着画作越来越接近尾声，我却越来越迷恋于猜测他的回忆。友情、亲情、爱情？失恋、失意、失业？可笑我每天除了他微笑的那三十几分钟，其余时间竟都在猜测他的故事中度过了。　

画作终于完成了，但猜测却远没有停止。我知道一个女子热衷于探寻一个男子的故事会有多么危险，但我决定放纵自己——我要向他一探究竟。　

五

“我叫张奕。”在他成为我的模特后的两个月零十七天后，我终于知道他的名字。而这也是继第一天见面他和我说了“我不要钱”后的第二句话。　

“呵呵，这么久了，我都快忘记你会说话了。”我假装熟识的打着哈哈，但很快我就知道自己调节气氛的举措并不成功。　

他又陷入了沉默。　

我尴尬地嘬饮着可乐，看着一桌我费尽心思置办的庆祝酒菜，半晌也找不到可以开口的话题。偷眼看他，沉默，偶尔喝口啤酒，继续沉默。　

“我说，让一个女性如此尴尬地找话题，不太合适吧？”我终于忍不住抗议。　

“对不起。”　

又是沉默。　

我有些抓狂。　

“我们真就不能像朋友那样聊点什么么？”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每次都坐在窗前？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吧？”　

我有些脸红。　

“恐怕你要失望了。”　

“你不能说？”　

“不是，只是故事太过平常，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精彩。”他停顿一下，好象在组织语言：“不过是一个穷小子和一个漂亮女孩从小一起长大，长大一起恋爱，但那个女孩后来和别人一起去了大城市，不要那个穷小子了。”他又喝了一口啤酒：“这个过程稀松平常，没有任何曲折离奇的情节，说出来只会让你失望。”　

“我没有失望，我理解你的感受。”　

“你理解？”　

“平淡的情节其实对人的伤害更深，正因为平淡，它会充斥日子的每一个角落，霸占我们的全部生活，一旦失去，人就变得好象被掏空般一无所有，那种感觉，远比生离死别来得残忍。”　

“……”　

“我能够理解你，因为我也经历过。”　

我和他聊起我那段七年的恋情，聊起七年的恋人如何决绝地弃我而去，聊起那段浑浑噩噩的日子。　

“你看，我也是这么倒霉的人呢。我心疼过，所以我能感受到你的疼。”　

他仰头喝尽罐中的啤酒，终于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生下来老人们便说我们有夫妻相，我们也很合得来。从小在一块玩，她看不到我就会哭，我就会拼了命的去保护他。”　

谈到往事，他的表情逐渐温暖起来。　

“这个仓库是我们经常来的地方，这里可以藏猫猫，可以过家家。每当她受到欺负，她也会躲到这里。我便会到这里来找他。而每天午后的时候，我们都喜欢到这个窗口看太阳落山，因为这里可以看到河，可以看到山。每当夕阳将河面、山坡照得金灿灿的时候，我们都会高兴的又蹦又跳。甚至当我们长大了，我们还是喜欢看着夕阳憧憬我们的好日子。”说到这的时候，他的脸上又浮现那令人迷醉的笑容。　

“那时你们一定很快乐。”我终于知道那微笑的由来，也似乎感受到当时那份快乐。　

“很快乐，很快乐。我们以为这快乐会很久，也确实很久，十年——快乐的十年。但十年后，我们还是分开了。”　

“为什么会分开？”　

“高中毕业，她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我却没有考上大学。但我们还维持着恋爱关系。我喜欢唱歌，想当一名歌手，所以我一边在酒吧唱歌，一边写一些歌。我们约好，将来一起去北京生活。”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落寞许多。　

“今年，她大四。春天，我去了北京，满怀信心，希望能找个公司做歌手。一个月的时间，我走了六七家公司，但却四处碰壁，直到花光身上的钱。”他苦笑了一下：“连我回来的路费都是她出的。”　

“我决心回来好好写歌，然后再去北京找机会。但，她已经等不及了，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了。”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我看到他在强忍眼中的泪水：“她说她穷怕了。”　

“……”　

“这个，在现在的社会，很多。”我试图找到安慰他的话：“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但他似乎并没有听到我说什么，泪眼朦胧，仿佛又陷入回忆里。　

“我奶奶去世那一天还在念叨着，孩子，等她大学毕业你们就结婚吧……”　

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他哭得像个孩子。我轻轻揽过他，感到他在我的怀中哭泣颤抖，我的泪水也肆意流下……　

六

我把那幅画命名为《等候》，并把它送去参加一个全国的比赛。一个月后，我获得了我画画以来第一个金奖，而那幅画也被一个展览馆高价收藏。　

我第一时间找他来庆祝。　

一个月来，我们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一起庆祝彼此的新生。　

“老人常说百年修得夫妻缘，像我和她这样同年同月同日生，又一起长大的，应该是千年修来的缘份吧。只是这一千年也只是个错。”　

“你可以写首歌，就叫‘一千年的等候’吧。”　

“好主意，不过已经有人出了这首歌了。”　

“哦？”　

“孙嘉敏的，我录下来了。”　

他打开随身带的mp3，将一个耳机给我，一个给自己，音乐响起。　

“如果没有一千年的等候　/　就不会有今生短暂的邂逅　/　也许还要一千年的相守　/　才能换来今生的携手白头……”　

歌声悠扬婉转，打动人心。一瞬间，我们回忆起过去的点滴，回忆起那些快乐、等待、悲伤的日子，回忆起那画画的日子。　

音乐一遍又一遍的放着，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坐在窗台上，偎在一起，看着远方。　

夕阳西下，当阳光遍洒山，遍洒河，遍洒我们的时候，我感到——幸福。　

“如果上一个千年，是我们等错了；那下一个千年，我们可以一起等候么？”　

没有回答，但我看到他灿烂的微笑，我知道，这个微笑是完全属于我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