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一天上午,邻居的靓狗阿黄从门前走过,我马上扔给它一大块骨头。刹间,它咬紧骨块,在我面前猛光尾巴,磕头扭腰,又欢又跳的……
“我刚才也喂饱了一条狗!”啊,是包工头的表哥。人未到,那粗亮粗亮的响声先冲进我院子里,“财神也被我请来了!”表哥一进来便乐得合不拢嘴。
我表哥真奇:一是专领“阿爷”(公家)工程;二是他的嘴特别紧,密不透风。给掌权的工程发包人到底塞了多少“红包”,给了多少“回扣”,除了天知、地知及他们双方“知”之外,绝无任何人知晓。前两年,检察院叫了她好几次,有一次还在那里“住”了一个月。结果,还是未漏出半点风——“你漏了风,你也有罪;以后谁还敢给你工程?你咬紧牙关,人家说你会‘做人’,财神又会上门。”这是他在我面前讲了许多的。
尽管如此,在我这个表弟面前,他却是无话不谈的。甚至每隔三几个月,不到我这里来渲泄一下心中秘密,他还不舒服呢?——正如六月暑天,肚子里积了许多湿热,不到厕所里巴啦巴啦泻清楚是不舒坦的。当然,表哥信我,一是佩服我嘴牢;二是我政治觉悟不高,绝不到检察院反贪局去告发;我本人是个“教死书的死田螺”(我妻说),无权无势无钱无财,对谁也构不成“威胁”;最后一点是,我对官场吏治腐败,深恶痛绝。我对媒体的“莺歌燕舞”并不太听得进去,却喜欢听黑暗内幕。正因如此,表哥找我,是找对了对象。我与表哥,都是“各取所需”。
我当然懂,“把狗喂饱”者,即收买了某单位实权人物也,工程自然到手也。表哥是看浪打鱼的高手。为揽承包权,人家送五万,他敢六万七万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问他:“我程造价,政府有价格规定的,你塞了‘水’,难道不亏吗?”“不亏、不亏!我这次喂狗比他人好,这条狗会把以后的工程让我包;经他一宣传,其他狗也会跑到这里来。还有,我明赚不了便暗赚;堤内损失堤外补;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我可以少料充多料,次料充好料,少平方报多平方;还可以半路杀出程咬金,弄它个什么难题,然后追加造价,便我‘火’一把,狗也‘火’一把……”
“喂,你停一下!”我断了他的“飞流直下三千尺”,我最讨厌做了亏心事却洋洋得意的小人,表哥太过份了,得刹刹其威风,“你老把共[chan*]党的干部、人民公仆说成狗呀狗的。请问:你就不是狗吗?”他却胆定自如,不紧不慢:“真真正正是狗者也不多。亦人亦狗,亦狗亦人者自然多。只要你‘办法’多些,他的人性就少了,狗性便多了。有位领导,先不肯收‘红包’,我便吓他:人家官比你大的也收了,官比你小的也收了;大家都收了你不收,若上级知道了单表扬你,上上下下不恨死你么?‘有野心’呀,‘踩别人往上爬’呀,谣言还不四处来?若是因你廉洁而揭出了人家老底,人家受处罚,你受表彰升官,你还有脸活在世上?给我一说,他赶快收了红包,并美滋滋地赞扬了我一顿。老弟呀,我至今还未领过不用送礼不用送红包不收回扣的工程。我夸他几句劳苦功高,我赞他几句比任何人‘廉洁’,鼓励他‘多劳多得’,他便听话了。我如此,我的同行家亦如此,如此如此。做好事的不一定有善报,做丑事的不一定有恶报。真正能报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普天之下,“回扣”莫属。我不能把财神都往人家那里赶,而自己空留清白名声却连买根上吊绳索的钱也没有——”
“不许你攻击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我又打断了他的“飞流直下”。我需要了解丑恶,却不喜欢丑恶在眼前毕露无余的大展示,“不许你否定党的领导。你分明是与国际敌对势力同坐一条板凳,同一鼻孔出气,同一腔调说话。不许你攻击莺歌燕舞的大好形势!请问,葛洲坝工程的领导捞了回扣没有?长江三峡工程的领导收了红包没有?那不是公公正正堂堂皇皇清清白白的招标么?请问,孔繁森捞过好处没有?你一派胡言乱语、奇谈怪论,定会碰到革命群众的迎头痛击!”奇哉怪哉,我这“文革”式大批判腔调,粗声厉气。仿佛表哥就是“五类分子”,就是“走资派”,就是“牛鬼”!
表哥却不恼不怒,悠哉悠哉,不时嘿嘿笑着——他当然明白我的亦庄亦谐,当然明白我的黑色幽默,当然明白我沾着忿世嫉俗的苦恼人的笑骂。当然明白我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末了,表哥见我“表演”已毕,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弟,我明白了,你也不要亦人亦狗了。可惜呀,好似葛洲坝、长江三峡这样的清白工程,全国到底占多大比例呀?怎么我总碰不到孔繁森呀?唉,你这个书呆子!”表哥走了,带着几分嘲弄,几分遗憾,却又几分满足走了。
自此,我越来越烦恼,越来越心神不定:一见到包工头,我便觉得他们屁股上突然生出摇摇晃晃狗尾来;一见到高楼大厦,见到端坐正殿的大领导,竟突然变幻成一只只大肥狗与大狼犬;人家有事带我去见领导,明知长官在包工头那里“火”了一把,我竟也言不由衷地跟着人家抬长官的轿子。此时,便会在内心恶狠狠骂自己“狗性十足”;还有,我一见到靓狗阿黄,便会觉得狗越来越多,觉得这天下似乎是肥狗、瘦狗、恶狗、哈巴狗、狼狗、癞皮狗、发瘟狗的世界,似乎人与狗难分……
真是天下不乱,方寸先乱?我干脆找了个客客气气的理由,与表哥一刀两断;见到阿黄走来,更是一声斥吼,吓得它汪汪而去!此后,我心才稍为安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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