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彼时，我17岁，看见家楠。

三月的阳光喧嚣地照在家楠的头发上，他俯首轻笑，粉红柔白的樱花开满他的身后。

19岁的家楠微微地笑。

“不记得我了？”家楠说，声音好像春风从山边轻来。　

我摇头，低头，看见家楠脚上干净纯白的跑鞋。

那个时候，黄昏渐临，夕阳里青山如黛，杨柳的袅娜依依中，满眸的春水碧天。

“你５岁的那一年，梳羊角小辫，跑过来。”家楠说。“摔了一交，大嚎数声之后，四顾无人，自己爬起来。”　

我继续摇头。

其实我想说：真的吗，你是谁，我怎么不记得，童年，我已经忘却和不记得，多么遥远的时光如从不曾拥有。

“唉。”家楠认真地看我，和我一起摇头，大声道：“你真的不记得了？我是大头啊。”

所有的记忆纷纭而来，我张大嘴，伸手指向他。

“你是张家楠。”

2·

家楠是我的邻居，大我一岁半。准确地说，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是同事，曾经，我们共住过一个小院，名唤歆园。数年后，我随离异的母亲去到异地，到今日，辗辗转转，流年，已经是似水无痕的今天，没有想到，竟然，又见家楠。

我望向家楠。

十年。家楠已经长成，瘦、高、清秀、微笑，好像阳光洒满。

“我一直想，也许有一天，忽然又见到你了。”家楠笑，“没想到，新生的名单里看到你的名字，还怕不是你呢。还好，我一看看到你，就知道是你。”

柔白粉红的樱花纷纷落了下来，飘摇着扑向青葱碧翠的草地，连同樱花一起落下的还有那么多纷扰如云烟的过往。

我瑟缩了一下，牵家楠的手，家楠的手上，那条伤痕泛微微的红，依稀仍在。

“我住５栋。”暮色里，家楠的笑，仿若春日明媚柔软的阳光。

“５栋，５０１。”家楠又重复了一遍。

3·

“还习惯吗？”家楠问我。

“还好。”我点头。

家楠对我的好，我怎会不知道，只是，我忘不了那些过往，忘不了母亲临终前对我说的话。我只想好好读书求得这世间我卑微的生存之地，我不想恋爱。

我怕。

我宁愿寂寞，寂寞，总比伤害要好很多。

“给你。”家楠伸过手来。

我呆住了，家楠的掌心里，是一袋牛肉干，曾经，很多年前，在童年的时候，我最喜欢吃的东西，只不过那个时候，递给我牛肉干的那个人不是家楠，那个人，在法律上和血缘上，我应该叫做父亲。

我抬眼望向家楠。

“我还记得这是你最喜欢的”。家楠看着我，小声地说。

“谢谢，现在已经不喜欢了。”我硬了心。

家楠看我，不缩回他的手。我看见了家楠的手上，那一条隐隐的伤痕。我的心一软。

“你知道吗？安安。很多年一直想。”家楠拥我入怀：“有一天，带你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鸟语花香，春暖、花开。”

“是。”我默默点头，靠在家楠的肩上，一点点的星光稀疏，远处有灯火璀璨。

“家楠家楠。”我唤他的名字，仰头，看见家楠微微笑的眼。

4·

“和我一起回家吧。”家楠坚持。

午后的阳光忽然地瑟缩了一下。

曾经，家楠的母亲待我很好。

“安安，好漂亮的头发啊，又黑又亮。”

“瞧安安多懂事。家楠，你要是有安安的一半，我就满意得很了。”

家楠的母亲说。

只是后来，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开始害怕她的眼神，可以在隐藏和不隐藏之间的猜疑、轻蔑，还有遥遥拒人千里的客气冷淡。

那个时候，除了家楠，邻居和同学和那些大人，没有人和我说话。

“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都过去了。”家楠握住我的手：“放心，有我在呢。”

５．

“放了家楠吧。”我对面的女子，着深绿套装，戴深海珍珠的项链。

“家楠还小，他什么也不懂，他只是一时冲动。”她说。　

我看着家楠的母亲，茶楼里有着艳红衣装的女子来回，袅袅清烟的微漾里，我看不清她的脸。一种叫做绝望的感觉慢慢地爬上来，渐渐无力垂落以至于苍白如我的头脸。

我也无法点头，因为，家楠，因为我爱着家楠。

“我们家，虽不是达官显贵，也是书香世家。”家楠的母亲，声音轻柔。

不不不，我开始摇头，我已经知道她的下一句。

请你，不要说出来。

我在她居高临下的眼光里挣扎，感觉自己已经变换成了空气里卑微散落漂浮的尘埃。

“我们无法接受像你这样身份的人，嫁给家楠。”

6·

那一年，我7岁的那一年。

同是教师的父母在争吵中度过了十年之后，多愁多情的母亲爱上了一个当地的官府文员，和母亲一般的高、瘦，一般的多才。

许是不堪忍受母亲决绝背叛的态度，离异的前后，父亲开始到处散布流言。其中的一条是，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那个年代，流言可以杀死人的年代，母亲百口莫辩。众人各色的眼神里，母亲带了我，远走他乡。

还记得那个陈旧喧嚣的车站，母亲苍白了脸，不说一句话，背了一个小小的包，登上车厢。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没有一个人送我们，除了，那个小小的身影，远远的张望，我看见了，那是9岁的家楠。

十年后，待我长成，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母亲在医院闭上双眼。十年，母亲终是没有等到那个高瘦如古代书生的身影。

临终前的数日，母亲拉住我的手：“安安，我什么也不能留给你，除了一句话——可以相信一切，但是不要相信男人，即使亲如夫妻，即使山盟海誓，即使曾经共苦同甘。”

临终的母亲，花白的头发，嶙峋的身体，冰冷痛苦如夜枭的声音。

我呆呆地看她。曾经的当年，母亲绾了长发成低低的髻，饰了碧珠如玉的簪，月白布衣，青黑长裙，肤色白皙透明，仿佛，清水盛开的莲。

7·

“终是不肯再见我了吗？”那端，家楠的话语，一般的低哑如我。

我转头，细雨里，梨花蔓延的白，芬芳灿烂开满山间。

“真想有一处地方。”我笑。“那个地方，鸟语，而且花香。”

“我知道。”１９岁的家楠低低地说，“我知道。”

“那个地方，在南坡林外，一片繁花盛开成海。”我伸出的手心里，一片细雨轻寒。

“我们不管，我们在一起，我替妈妈道歉，是我妈妈不对。”家楠急急地说。

我摇头，家楠不会明白的，不是道歉的问题，不是家楠母亲的问题，甚至，不是对和不对的问题。十年来各色好奇猜疑的眼神、十年来含冤不能辩说的清白、十年来有父亲却不如没有，想扑向那个温暖的怀抱却被狰狞地伤害的夜夜噩梦；十年之后的今天，直如被劈杀的话语。一切都好像重演的无力抗拒无力挣扎的无可奈何的残酷的悲哀。

如果说错，不是家楠，不是家楠的母亲，不是我们中的谁，甚至错的，不是命运也不是天意。

自小生长在温暖怀抱的家楠不会明白。

我牵家楠的手，那条隐隐的伤痕，是那一年，很多男孩子在我背后叫我野种，家楠和他们打架的纪念。

我抽出手，望向家楠。

曾经的那一年，那一天。

那个黄昏，三月的春日里，有翩然的惊鸿掠过浮光的水面，仿佛曾经年少的繁华青春，仿佛曾经回眸曾经盼望的相见。

夕阳里，青山如黛，袅娜的杨柳春风中，满眸的春水碧天。

本文已被编辑[奔月]于2008-3-31 8:57:21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