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才进计财处,就摊上了美差:实地考察县局拟建办公大楼。这还不算,最美的是陪处长去。要知道,这是接近领导的最佳机会。对一个初进机关的人来说,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美事呀。
这几年,我在基层单位也知晓了些官场里的事。虽说是道听途说,也透出那么几分真。何况,自己就有这番经历。在机关工作的大舅,托了不少的关系,还花了六万的人情费,这才把我弄进了省厅机关。这钱本是替女儿买钢琴、学钢琴备下的,我当然很心疼。可大舅说“值”,大庙里的小鬼比那小庙里的菩萨还大,过几年,逮着个机会一升,啥都有了。知道这事底细的朋友都说:这太值了,准赚不赔。如此一来,我那心疼就变了味,揪心般地想着那回本赚利的事。这不,呵欠未打,枕头就来了。和处长出差,意味着啥?那是近距离接触呀!感情不就是人与人接触的产物嘛?热乎了,套瓷了,他随便说句话比我苦干三年都管用呀!都说,县官不如现管。他不说声你的好,你怎么也好不起来呀!
出差三天,多难得呀!这机会,我可不会放过。我业务上没说的,虽说走了旁道,但没点本事,也不可能上来呀!可我就缺这陪领导的经历。在基层,一个小财会人员也就呆在办公桌前,和那数字打交道。工作忙时,也和所里的人出去走走,可那都是过场面的,点个卯也就是了。也有领导下来的,可所长鞍前马后的,怎么也轮不到我去张罗呀!再说那还只是市局的领导,比起省厅的差了一截。别小看这一级,那可是大不同呀,官大一级压死人哟,一级就是个层次呀!没准,一辈子也上不去这一级,上不去,就在那候着吧!
我刚进机关时,就表现出了毕恭毕敬。处长一叫,就忙不迭声地站立起来,倒也成了处里的经典笑料。我倒不觉得自己可笑,而是笑我的人才真正可笑。那是没经历过的幼稚,是没蹲过基层的人的幼稚。在基层,就那所长发横,你是吃不了,也兜不走,轻易能见着个处长吗?那个经典笑话怎说的?有个村长说自己比国家主[xi]小五级,旁人笑他,可他扳着手指数:国家、省、市、县、乡、村,岂不是五级?众人目瞪口呆,方知此言不差。笑是别人的权利,站立是我的权利,我照站立不误。我坚持,倒使全处的人有样学样,都站立了,不再笑了。事实雄辩地证明:真理有时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也许,正因为此,处长出差不带别人,挑上了我。
受宠当然若惊。我惊得食不香睡不安,想着的就是如何陪好处长。可这也太难为了,感性的经历没有,理性的资料也没有。于是,专程找到了大舅请教。大舅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个请求,直怪自己几十年的官饭白吃了,竟不知如何去指教?想来自己以前也就是让个座,后来也就是拎个包。只是,这几年岁数大了,也没出去了,也就不知又兴出了啥道道。末了,也就说了句:切勿抢先,察言观色。
我想,他说的虽然没有实践意义,还是有指导意义的。
二
我的一切设想,其实都是庸人自扰。处长那需我陪呀,连我自己都被他们陪得摸不到北了。小车就停在楼梯口,就那三五斤重塞几件衣服的小包,都被那司机硬夺下了。连那车门,都有人开关,需要的只是我身子的一闪。要说陪处长,也就是他上来时,我屁股往外挪了挪,让处长的窄屁股享受更大空间的待遇。可惜的是,车顶太低,我没法站立恭候。
车上备有饮料,有矿泉水,也有“红牛”,还有“娃哈哈”。可处长说要喝“王老吉”。于是,停车,搬了一箱。当然,是他们搬的,我只看,处长连看都没看。就这,我就觉察到了领导与非领导的差距,我可得好好地学学。
处长喝“王老吉”,我当然也喝,尽管我的眼总瞥着“红牛”,可要和领导保持一致呀!处长喝,也真有水平,也就喉结动了三次。我真后悔,怎喝得那么急?还一气灌完。这也太没大机关的风度了呀!我暗暗地叮嘱自己,再也不要自以为是,要眼盯着领导,绝不放过这学习的大好机会。
处长闭目养神了,那头倚得就那么实在,车怎动,头就不动。我不行,没那功底,好在椅背柔软,要不,后脑勺准起几个包。这一招,我学不会,也不敢学。领导睡着,我可要醒着呀!要不,有啥事,怎么报告领导呢?
一路不颠簸,路况好,车好,司机技术也好。几百公里,中午就到了。车在一家中档的饭店前停下了,县局的领导全候在那迎接。虽说饭店档次不高,桌上的菜肴可真稀罕,全是野味:果子狸、五爪金龙、獐子、天鹅……还有熊掌,也不知哪弄的?
处长说:“太破费了。下面经费紧张,该节省的,就不能乱用呀。”
局长说:“我们哪有这经费,是协作单位的意思。领导下来一次不容易,他们的好意,也不好拒绝呀!”
那位尖嘴猴鳃的办公室主任说:“托领导的福,我们这些癞蛤蟆,才吃回天鹅肉。这不,全来了。”
他的话,立即得到了一桌人的应合,那奉承话此起彼伏,热闹了好一阵子。也是的,一桌坐得满满的,全是奔这天鹅肉来的。可我看到,就没几人的筷子头伸向了天鹅肉,伸出的,也都是往处长的面前送。自然,我这准领导,也扎扎实实地沾了处长的光,面前的碗都堆得冒了尖。吃在嘴里,感觉也没啥,也就比家鹅的肉结实点吧。那两只熊掌,一只归处长,一只我和局长们分了。分得极不公平,一半归了我。嚼着这难得一见的美食,还正应了那位主任的话,我不时将感激的目光投向了处长。
处长吃相真有水平,也就夹那么几块尝个鲜。我就不行了,太小家子气了,整个的叫化子像,把面前的全咽下肚了。肚子涨得难受不说,牙缝还得挨个地剔。都说:三人行,必有吾师。这话错了!就一个处长,就有得我师的了。人啊,还就是有个劣根性。我都立志学处长了,可散宴时,看着他面前那碗少了个尖的天鹅肉、那只挖了几个坑的熊掌,我的心竟是一阵痉挛。
饭后休息,自然是回宾馆了。一人一标间,不挨着,隔了几层。处长在高层,层高,价也高。这道理,我懂。领导,领导,不高,怎领导?可我就是眼盯着旁边的那张空床睡不着,想着:要是处长躺在那多好?我数着他的鼾声准能睡着!
三
下午三点半,在局小会议室听了汇报,然后到实地兜了一圈,公事也就算完了。
处长的水平,在这时才真正地充分地显示出来了。那真是目光远大,思想深邃。在整个的过程中,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甚至于有些漫不经心;可关键时刻,就能洞察一切,一针见血。他问了三个问题,阐明了三个道理,指明了三个方向。
第一个问题:路段
他说:不偏不倚。鹤立在鸡群里,虽突出,但一来招摇于闹市,招人眼忌,二来混迹于鸡中,自堕下流。要鹰击长空。它不排在雁行中,看起来比雁更大;它周围没比它威的,方显出它的有形。
第二个问题:楼层
他说:比邻而建。既要考虑到物质上的需要,也要考虑到精神上的需要。人,讲究个志高,机关也要讲究个精神。高一两层,钱花多不了多少,但精神面貌就大不一样呀!
第三个问题:档次
他说:内外有别。形象工程,容不得半点马虎,要上档次、上规模。内部建设,尤其是面向民众的服务窗口,从简从俗。既要迎合上级的口味,又要注意民众的口碑。
领导就是高瞻远瞩。在所有人的啧啧称赞声中,处长极谦逊地说了句“我不要你们说好,只要你们把工作做好!”于是,工作告结束了。
我知道,我的专业知识告诉我,处长的这三点,意味着建设的投资将上升至少三十个百分点。而局长至少也知道原来的预算是不够的。他欣喜中又杂着某种忧虑,悄悄地扯了下我的衣袖,问:“我们有戏吗?”我哪里知道处长葫芦里装得啥药?可毕竟那天鹅肉、熊掌还在胃里翻腾,也不能硬梆梆地回句“不知道”呀?我只能不置可否地对他挤挤眼。可这动作似乎也暧昧了些,局长会错了意,脸上竟是一片灿烂的笑。
四
中餐是山珍,晚餐就是海味了。市场经济就是好,啥都见得着。这不,在这离海几千里的小县,罕见的海货都有,还鲜着呢!那自然又是一番景象,我的表现也在自然中减了几分,那是学处长的结果。都说近墨者黑,我这是近云者白吧?不吃白不吃,想着中午那熊掌,我才真正体会到啥叫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为了不犯罪,只有把桌上的能吃的全吃掉。处长是指望不上的,他养生有道。我自己是难为其难的,中午的还残留着,那胃的空间不是宇宙,也就不是无限的。于是,我就为在座的夹,让他们的胃也难受些。结果,旧的未尽,新的菜肴又源源不断地上来了。我无法了……
饭后,在茶舍里小坐,天南地北地扯些,海阔天空地聊些,荤的素的来些……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夜幕也在不知不觉中合上了。
小车载我们到了另一家宾馆的夜总会,陪客只有局长和那位主任了。
在顶层那间豪华包厢落坐不久,四位年青貌美的女孩子鱼贯而入。这些女子显然不是本地人,也不是低层次。人有貌,有身材,还有些气质,就那身装头都透出档次,艳而不俗。她们也真行,那眼也挺毒的,不用左顾右盼,就很自然地寻到了自己的位置,一人陪一个。当然,那首号落座在处长的身边了。我是在察觉自己不该把目光只停留在那首号身上后,才打量自己身旁的这位的。不错,还真是第二号。些许的失落又找着了平衡点。我下意识地将感激的目光投给了处长,若不沾他的光,就连这四号,我也没那挨边的份!
这人也真奇怪。我真没那粘花惹草的念头,也没那胆,毕竟我结婚没两年,观念还没更新。可事轮到了,就没那真情表白了。身边有个二号,倒没想搂搂抱抱,但心里却也美滋滋的。假如,轮着那四号,或者没个人,我想,那滋味准受不了!
此时,那女子将我的手臂一挽,头往我肩上一靠。我的臂传来她那胸脯的温,脖受着她头发撩起的痒,鼻嗅着她口吐着的气……我感得热血冲脑,听见心的蹦跳……我不知如何是好,偷偷地瞥了处长一眼。他坦然自若,任那女子半倚在怀中,他的手指不经意地绕着她的长发,低声地说些什么。可惜,在那女子咯咯的银铃般的笑声中,我啥也听不见。
怎办?再看看那边两位,也进入了亲昵状态。人,混迹于人群里,得入乡随俗呀!我是谁?我算个啥?不识抬举还起价?无奈,有样学样吧!我也把那女子半搂在怀里,可身搂着软绵绵的人儿,心咋有硬梆梆的感觉呢?
好在这是个过场。不久,局长就提议唱几曲了。当然,是领导带头,这是不能逾越的。处长推出了首号,说是女士优先。那女子也当仁不让,操起话筒就唱。她还唱得真好,比那歌星毫不逊色。还甩发旋身、扭肢闪腿,一招一式都挺酷的,博得大家阵阵叫好。轮到处长了。他清唱了一曲“长征组歌”。他声音嘶哑、常接不上气,还跑了几次调,可这不影响大家叫好呀!
轮到我了,我连歌目都没想好。问急了,冒了句“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话刚出口,就觉不妥,这哪跟哪呀?搭错线了呀!我忙改,改了首《女人是老虎》。有了这插曲,我这歌还能唱好吗?结果可想而知。
殊不知,我误打盲撞,倒走了个正道。因为,我发现那两位唱时,都故意跑调。他俩绝对是唱歌的高手,是ok的常客,可唱得就没一句没刺可挑的。真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呀!这炉火纯青绝不是三天两日就能达到的。而我个愣头青,还幻想着一展歌喉,幼稚哟!领导就是领导,怎能高过领导呢?这学问高深着呢!
这以后,就是我们三对轮着唱。都立在场中,将那身后的一隅之地留给处长,让他俩窃窃私语。当唱够了,回到座位时,也就调静了音响。抽支烟,喝点水,也就该收场了。
局长的那位说句“我带你看样东西”,他俩就出去了;主任的那位说句“我们也去看”,他俩就尾随而了。我的那位悄悄地捅了我一下,说“你带我去买口香糖。”我只好也随她而去。
出了门,我问她到哪买。她挤挤眼,嘟嘟嘴,手里摊开把钥匙晃了晃,说句“走吧!”我再笨,也知道去哪了。怎么办?我不知道。只有糊里糊涂跟着走吧!
五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但我知道我是不会做这事的。
我刚说这意思,她就打断了我的话头:“我知道,你不用说,我也不用做,这两便!”
我连忙说:“钱,我照付!”
她笑了,笑得弯了腰:“钱,早付了,还用你掏嘛?不过,我倒是真的想和你做,免费的,怎么样?”
我懵懂了,忙问:“为什么?”
“你这样的少见呀,是熊猫,国宝呀!”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能帮你啥忙?”她显然来了兴趣。
“假如,他们问你,你就说,我们做了。”
“啥?没吃腥,还背贼名?”她瞪大了眼睛,看外星人似的看着我。
我不知该怎么对她说,但我知道:凡人彼此有把柄在手里攥着,那把柄就没了。我没把柄,只有假作真,让他们觉得有攥的才是呀!
“你就这么说,好吗?假如,要报酬,你只管说。”
她看了看我,说了句:“我总觉得自己苦,其实,你也挺苦的哟!好,帮你一回。钱不要,我人下贱,也知道无功不受禄!”
我们就这样坐着,说些闲话。不久,她手机响了,没听,就道了声“再见”,走了。不久,门口就传来了主任的声音:“回去休息吧!”我也就走了。
在车上,我偷偷地看了看处长,他兴奋中露出了些许的倦意。我想,他该……他转过头来,我忙打个呵欠,借机避开和他视线相遇。这时的我,倦意也袭上身来……
主任送我进了房间,将一小袋水果放在茶几上,说:“记住,睡前一定要吃点水果!”说完,就出了门。
我突然觉得主任那话语有些奇怪,忙丢下手里准备换洗的内衣,打开果袋。里面有个大信封,里面有一沓钱。不用数,凭我专业眼光,我知道是一万元。
我像雷劈了似的,呆了!我清楚,非常清楚:这是犯罪呀!五千元可以立案,何况一万!我当然不能收下,我不能让自己的脚迈过监狱的门槛……可是,我也清楚,非常清楚:我非要不可!我都一万了,处长绝不止一万……我清楚,非常清楚:这不仅仅是我和处长。从主任送钱的从容,整个接待的安排……我只是海面上一截浮木上的一只蜗牛,那浩瀚的海水是不会吝惜这弱小的生命的。
我知道,一切只能系在处长那儿了。他不受,我才能不受。可是,他受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奇迹会出现吗?我只有祷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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