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老师年纪有十八九岁,还是个大孩子,却有着非常人的成熟。她常年一身粗布衣服,仿佛没有换过式样,就那么两套衣服替换着穿。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巩老师似乎沾染了前世的闲愁,又好像一个憋着打不开的花骨朵,脸色总是灰黄没有血色苦闷着的居多。
她打老家才来到这个厂子。她的爸爸是厂里的木工。在重化工企业,木工显然不是什么重要工种。妈妈是农村妇女,在厂里副业科砖窑烧砖。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生活十分清苦。巩老师小名唤作青柳,她出生正当柳条泛青,应口起了个这样的名儿,妈妈亲昵地叫她柳儿。她三四岁的时候,爸爸来老家带妈妈走,把她暂时撇在老家,抱着两岁的弟弟走了。临走时,妈妈流着眼泪说,妮儿,好好和奶奶在家,我过会儿就来接你。年幼的柳儿舍不得妈妈,还是点点头,狠狠抿住就要咧开的嘴。没成想随着弟弟妹妹的出生,她被长久地忘记在家乡,好像她是一个没有爹娘的苦孩子。
和奶奶住在一起有许多苦楚无处诉说。奶奶和爷爷的家是个大家庭,爷爷常年有病,是个有名的药罐子,对家里的生活根本没有精力过问,好像在对付着活一天算两晌。爸爸是老大,下面依次排开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就是柳儿的姑姑和叔叔。最小的叔叔甚至还没有柳儿大。
恁爸爸自家过时光,不管咱都了。”奶奶经常这样说。奶奶絮絮叨叨蹒跚着小脚,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柳儿知道,爸爸这个月早早把钱就寄回来了,只是到了月底,奶奶手头拮据,总要这样嘟囔几天,直到下一个月的钱寄到。
因为这个缘故,爸爸妈妈没有把柳儿接回去。
“接不接回去都得往家寄钱,不如让妮儿在老家,还好减轻这边的负担。”弟弟妹妹出生后,爸爸和妈妈商量。当然,这些话柳儿无从知晓。她幼小的心思里,装着农村的田园伙伴,根本想不到城里的光景。
妈妈唉声叹气。妮儿是妈妈的第一个孩子,好比自己的心头肉和姐妹,真是心疼的难于割舍啊。妈妈看着嗷嗷待哺的下面的孩子,眼睛望着遥远的地方出神。妈妈这样的神情柳儿也无从知晓,但她心里明镜一样知道有一个娘在远远的疼自己。
柳儿聪慧敏学,过目不忘。她很小的时候,听到歌谣什么的,一两遍就默记下来。加上口齿伶俐,很受奶奶喜欢。到了上学的时候,柳儿和姑姑、叔叔一同念书,家里的经济愈发触襟见肘,情况就有些微妙。
好像到了二年级,奶奶的脾气愈显暴躁。柳儿和姑姑们下了学放下书包就得去割猪草,还要铡草喂家里唯一的壮劳力——头夫——一只健壮的黄牛。奶奶命苦啊。丈夫是一副病秧子样,两个女儿还小,儿子小的更不用提了。只有大儿子,远涉边疆,虽能接济一把,他那边也是一家人家。多年以后,奶奶年老体衰只能坐在日头下晒晒太阳的时候,和她的外孙、孙子提说起那一段遥远的时光,口中念念不忘大儿子的好。
然而,那个时候,一家人的吃喝拉撒都要奶奶一人照顾,其难度可想而知。
“你们现在生活在蜜罐子里你们知道不知道?”巩老师说。她照例讲课的过程中要发些生活的感慨。
“你那时不是一样吗?都是新中国。”胆子大的乔舵敢接她的话。有几个在那里匿笑。
“是呀是呀。”巩老师喃喃道:“都是新中国。”她的脸上浮起少有的红晕,缓缓说:“生长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可是,你们没经历过那段时光,回去问你们的爸爸妈妈,你们就相信了。”
学生接话她并不着恼,敢和她说话的渐渐多起来。
“你说的是三年自然灾害吧。”冯戈生硬地问。他的爷爷奶奶在那个可怕的年头同时浮肿死去,他的爸爸妈妈没少念叨,因此,他心里时常装着人把树皮都啃光了的凄惶景象。
巩老师不回答。
“你们现在有转笔刀,我们那会儿哪儿有啊。”她脸上又是愁云密布。“我连小刀都没有,削铅笔,用的是菜刀。”她想起奶奶切菜时看到染在菜上的铅渍,警告他们不许用菜刀削铅笔,他们只好改用镰刀。
“菜刀?”冯戈说:“那不怕削着手啊。”
乔舵粗生粗气打着嗓门讥笑道:“你懂个屁呀,菜刀才利呢,还不容易断铅。”言下之意他在家经常用菜刀削铅笔。
巩老师说:“现在的铅笔质量也好多了。我那会儿用的铅笔,里面的铅,买回来就是一截一截的。”
“那是摔的吧。”班长张林是个好学生,从来不和老师打别。现在,他这样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至少不是我摔的。”巩老师应声回答。谁也没想到巩老师回答的这样干脆这样快,一时都有些愣住了。
上课既然经常这样,数学成绩当然好不到哪儿去。有家长不满意,反映给校长。校长于是某一天微服私访,悄悄坐在教室最后面听课。
他既没和巩老师打招呼,甚至学生们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摸进来的。
这天她既不讲新课,也不复习,而是让学生自习。这倒也没有什么,总比让校长抓住她上课时间和学生讲许多课外内容好吧。
巩老师这样安排之后,就坐在讲台上专心致志看书。同学们乃展开书本,一片慵懒和嘈杂。数学不比语文,自习起来不大有好效果。巩老师就头也不抬道:“做第三单元习题。”
冯戈哑着嗓子懒懒的问:“全做吗?”
“嗯。”巩老师还是没有抬头。
被晾在教室后面的校长始料不及,有些没有意思,以为巩老师发现了他的不轨行为,就秧秧的向讲台上的巩老师走去。
那时很少有人穿皮鞋。西装革履只有在电影里见到。穿皮鞋如果再钉上后掌保护鞋跟,走路“咔咔咔咔”的的确神气。可是,校长穿的是一双蓝网鞋,走路悄无声息。这个瘦小的男人微笑着走向讲台,满心希望巩老师抬头望他一眼,那样,他就会点点头,自我解嘲说,巩老师,你继续。然后转身开溜。
然而,巩老师是那样专心,根本不可能觉察走向她的幽灵一样的顶头上司。
校长站在巩老师身侧,想着怎么和巩老师打开这个尴尬局面,犹豫间望到巩老师看的是一本远远厚于课本的书,就伸手拿了过来。巩老师突然眼前被撤掉目标,有些近视的眼睛一阵眩晕,以为是哪个大胆的学生敢开这样愚弄人的玩笑,正待发作,发现是校长。
校长没有看巩老师始而发怒,继之惊恐的眼睛。他本待随便检视一下巩老师的备课,奖掖几句就离开的。但是,他手里的书,赫然就是高中物理课本。
真是天不作美,合该巩老师倒霉。她竟然在上课的时候复习高考。
巩老师十八岁初中方才毕业。爸爸把他接回来,本来是打算让她招工上班的。可是,巩老师不要作工人。她的年纪已经不好再去读高中,不作工人做什么?
爸爸妈妈真的心疼这个没有和他们享一天福的妮儿。爸爸知道,每当妮儿作业本或者铅笔用完了,找奶奶要钱买的时候,都要招来半天的数落。爸爸回家探亲,妮儿和他哭诉过。妮儿要爸爸把自己带走。爸爸怕奶奶多心,没有答应。妮儿哭着说,这样咋着上学啊,不如放羊喂猪去。爸爸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听话的妮儿。
柳儿自小聪明乖巧,学习一直名列前茅。这对爸爸妈妈是莫大的安慰。爸爸妈妈常拿她这个姐姐教育对她还十分生疏的弟弟妹妹。
可是,柳儿三年级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怎么也治不好。柳儿不得不辍学在家休养。最后,病因也没有查明,就这样拖下来了。用巩老师自己的话说,刚开始是肚里有虫,总也打不干净。后来好像血液有问题,到医院就是抽血化验,自己也总是有气无力的。因为这个原因,巩老师的脸色不好,精神也不好。
她稀稀拉拉辍学了三四年,功课耽误了不少。到十八岁才初中毕业。
她的爸爸本来只是个木工,在厂里干着最没有头脸的活。妈妈又是没有一点文化的家属,只配到山上挖土烧砖。为了孩子,一生自立不求人的爸爸找到有同乡关系而从未求过的厂长,请求关照一下他的孩子。厂长把青柳安排在厂子弟学校教书,当时校长就不情愿,说一个初中生怎么能教书呢!厂长还打圆场说,初中教小学,试试看吧。
这下可好,叫校长拿到把柄了。
校长由是说巩老师不安心教书。校长的理由是,底子薄不怕,怕就怕不上心。我们学校不都是科班出身,那不可能也不现实,但是大家都很努力敬业呀。
巩老师愈加孤僻不合群,每天除去上课总是独来独往。她那一身粗布衣服已经洗的泛白,显出疲惫憔悴的颜色,愈加陈旧落时了。
再后来,巩老师终于没有考取大学,没能实现龙门一跃就消失了。没有谁知道她的踪迹,直到现在。
究竟会有一种怎样的运命安排给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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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8-3-30 10:37:47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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