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叶子开始凋零的时候，李庄便一把椅子、一只狗和一树的思念，坐在家院门口，遥望着通往城市的那条柏油路，等待着儿子李树的身影。躺在李庄身边的那只老狗阿诺夫偶尔睁开迷离的双眼，在斑驳的阳光下慵懒的像这秋日的太阳。很多时候李庄和阿诺夫只是彼此默默的坐着，四周只有落叶的声音，静的像婴儿的睡眠。偶尔的，村民路过，便问：“老李头，阿树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时候，李庄的眼里立刻充满了光芒，像夏日一样热烈，笑容也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整张脸“快了，年前一定回来。”

李树是一个城市建设者，城市的许多高楼大厦都有他的汗水。这让李庄很自豪。曾经有一次，李庄独自进城找儿子，行径一幢大厦门口，突然就想小便，于是他朝大厦门口走去，因为李树曾经指着一幢大厦对他说“阿爸，这大楼，我建的！”时所指的就是这幢楼，理所当然的，老子当然可以在儿子建的楼里小便。

然而，李庄卑微的身形在豪华的大厦面前特别的刺眼，很多人的眼睛都被刺得无法张开。几个保安迅速出现在李庄面前，把他包围。这让李庄很受用，以为是儿子的朋友出来欢迎他的。然而保安愤怒的表情却埋葬了他的幼稚想法。

“你干吗的？”

“我来小便。”

“小便上墙角去，上这干吗？”

“这楼我儿子盖的。”

“你儿子是谁？干吗的？”

“李树，他的墙砌的在村里数一数二的！”

周围的笑声像黑夜一样吞噬了李庄。然而，李庄依旧自豪，因为儿子能让一片废墟变成花园。

李树曾对李庄说：“阿爸，总有一天，我要让我们村也变成城市。”

这句话让李庄处在黄昏时光的人生重新绽放色彩，每年李树一回到家，李庄第一句肯定问什么时候开始建。

李庄对城市充满了期待。

李庄原是城里人，但那时他还小，关于城市没有在他心灵留下具体的记忆，朦胧一片。由于战乱，当时生活在城市的李庄父母带着儿女们离开城市，逃往乡村。但命运弄人，除了李庄幸运地活了下来，其余人都在炮火中被死神留在了路途中。李庄是被一个乡下女人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并把他养大成人。

当李庄知道自己的身世后，重返城市似乎成了他一生的梦想，不为别的，只是寻找一种寄托，一种归宿，一种模糊不可触及的感觉。

然而养母却憎恨城市。养母的丈夫和亲生儿子就是被城市来的兵给弄死的，城市给她的印象是罪恶、仇恨。于是，为了报恩，李庄留在了村庄，直到养母在秋叶飘零中而去。然而这个时候的他已然老去，双脚已无法丈量村庄与城市的距离。李树自然而然的成了他延续梦想的时光。让李庄最为欣慰的是，李树不但进了城市，而且还成了城市建设者，这就好比他所有的寄托都已在李树身上一样。

似乎是突然间的，一阵秋风吹过李庄和阿诺夫的头顶，他们便望见路的那端飘扬起的黄土。李庄对黄土很熟悉，李树告诉他城市建设就是黄土飞扬。这些飞扬的黄土在城里人看来是污染，但在李庄眼里，飞扬的却是满天梦想。

李庄欣喜若狂，树叶在他身边飘落也有了舞姿，虽寂寞，却依然动人，阿诺夫也被远处舞动的黄土调动起了情绪，站起来，朝那个方向叫着，声音虽然嘶哑苍老，但仍跳荡着喜悦。阿诺夫是一只猎狗，跟了李庄十多年，苍老的浑身掉毛，牙齿也掉了几颗。年轻时，它跟着李庄上山打猎，飞奔在山间，为李庄立下了汗马功劳，才让李庄得以用猎物换回了钱物，养活了一家人。现在，阿诺夫老了，和李庄一样，丧失了往日的威风。他们每天都在一起，相依为命；他们彼此了解，像情人一样，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以会意。

李庄用手抚摸阿诺夫，因为激动，手指都在颤抖。阿诺夫忘了一眼李庄，尾巴轻轻的摇着，眼里充满了温情和幸福。

路那边的黄土越来越浓，也离村庄越来越近，李庄的幸福也越来越浓，每天坐在院门口已不单在等待李树的归来。但此时的他也越加迫切儿子的回来，好问他哪天把城市建到村里来。

有一天，飞扬的黄土突然消失了。这个时候已进入了小年，李庄想李树改回来了。于是，他每天坐在院子门口，把脖子深得更长了。阿诺夫也不再躺着，和主人一样伸长了脖子，都恨不得把眼睛长到李树身上去。

一天，两天，三天，天空飘起了雪花。雪花落在李庄身上，也落在阿诺夫的身上。可是李树还没回来，眼看着就大年三十了。李庄的女人这时候走出屋来，说：“回屋等吧，都什么时候了，阿树还没回来。”

李庄说：“在路上吧。”

雪继续下着，从远处看去，李庄和阿诺夫就想雪人和雪狗。

大年三十终于还是来了，但李树的身影仍未出现。李庄落寞的身影此时像一座破败的城市了无生气。

李庄后来等到了李文，和李树一起干活的。李文的脸色和天空飘落的雪花一样苍白无力。李庄颤抖的双手扶着椅子，问李文“我阿树呢？怎么没和你一块回来？”

李文的双眼像雪地一样软弱无力，似乎还充满了恐惧望着李庄。阿诺夫用身子蹭他的腿，仿佛要他赶快说话。他突然蹲在地上，双手盖住脸，号啕大哭。阿诺夫愣了，李庄慌了，李庄女人被吓了。

李树死了。

李树死在工地上，从十八楼掉下来，碎得都没了人形。死那天的李树还活得阳光灿烂，笑容比绽放的花朵还鲜艳，想到春节，想到家乡，想到父母。然而鲜艳的花朵打乱了他的视线，一脚踩空，从十八楼掉了下来，以及他手中那块未砌上的砖块。

李庄想哭，但眼泪流不出来。于是他又想笑，可是笑着笑着眼泪便下来了，像没关的水龙头，哗哗的流了一个晚上，哭湿了枕头，哭湿了被子，哭湿了空气。李庄的女人哭着哭着突然就不哭了，天亮了，李庄才发现自己的女人居然哭死了。

李庄连失两个至亲的人，连同他那支离破碎的梦想。现在似乎连个破碎的影子都无处可循，这让李庄的精神有些恍惚，眼前经常可以看见一些莫名奇妙的东西，可是，一伸手，却已荡然无存。

本来李树的死属于工伤，是可以得到赔偿的，但后来公安局介入调查发现者大楼属违章建筑，老板看形势不对又死了人，两腿一抬，跑了。于是，李树变成白死。

李庄的生活开始陷入困境，日常开销靠李树以前留下的一点积蓄，勉强活了下来。但积蓄总是会花完的，让人惊讶的是，李庄并不考虑没钱以后的生活，似乎准备着追随消逝的梦想。阿诺夫这段日子也日渐消瘦，浑身散发不出一点光彩。和李庄一样，时刻等待命运的宣判。李庄的女人死后，李庄便让阿诺夫睡在他的床上，在命运面前，他们需要彼此的一点温暖，以告慰最后的光阴。

村民们似乎也看到了李庄头上死亡的色彩，在李庄和阿诺夫面前表现出了无比的善意。每当这个时候，李庄和阿诺夫都会比上眼睛，安静而幸福地享受这些虚无缥缈的感觉，而待村民离开，便会黯然。

就在李庄的生命之光快要熄灭之际，一件事让李庄重新焕发了生命的光彩，虽然这看上去有点像回光返照，但依旧五光十色。

一个超级大老板用手指在城市边缘的地图上轻轻一划，便把李庄所在的村子也划了进去。这意味着这块一直被城市遗忘的角落终于看见了阳光，在不久之后将成为城市的一角。而李庄和众多村民一样，要么得到一笔钱，要么将分到一套城里的房子。李庄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虽然后来发现分的这套房子破烂不堪，是城里人不要的，但李庄仍旧开心，就因为住进了城市里，寻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这种感觉让李庄的内心平静而踏实。

在城里呆了一个月，李庄学会了遛狗。和城里人不同的事，他遛狗是狗跟他走，城里人却是人跟着狗跑——这是差距。

因为生命有了色彩，李庄觉得有必要让生命延续下去，于是他开始捡破烂，和阿诺夫天天游荡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一天挣个十几块钱，足够两张嘴吃饭了。

在城市的夜里，李庄在灯光下静思，那些久远的模糊的记忆便会在他脑子里闪过，幻化成他白天在城市里看见真实的东西，那些奇妙的幸福感便会遍布全身，而后幸福的入睡，幸福地在梦里和父母见面。

而幸福像流星，碎明亮，却短暂。

两个穿警服的人在一天夜里出现在李庄门口，要李庄出示各种证件。这个时候他们也看见了阿诺夫，便问：“这狗的身份证出示一下。”

这话让李庄惊讶而好笑，说：“我的狗在乡下跟了我二十多年都没身份证，怎么进了城到要了？”

一个警察说：“你农村能和城里比吗？”

李庄说：“我的狗叫阿诺夫，有名字，但没办过身份证。”

另一个警察说：“那干警办！”

李庄问：“怎么办？”

两个警察同时说：“交500元，一个星期证就下来了。”

李庄大吃一惊，说：“500？吃人啊？”

警察说：“什么话，这是市场价。”

李庄担心道：“我没钱。”

警察说：“那我们只能把狗带回派出所，限你一个月之内把证件办好，然后来领狗，到时候别忘了交300元狗的伙食费。”

李庄这时把眼睛睁得跟嘴巴差不多大了。

警察最后把阿诺夫牵走了，可怜的阿诺夫老得都无法反抗了，眼里流着一股悲伤。

李庄一个人在屋里呆着，心里和房子一样空荡荡，他没想到城市会和他开这样的玩笑。李庄在很长一段时间不知所措，但当天亮的时候，他脑子清醒了，只有钱才能够救阿诺夫，才能拯救他自己以及他那卑微的梦。

李庄没日没夜的在城市间行走、弯腰、行走、弯腰。他好几次经过那座李树建的大厦，却突然感到如此陌生。有些东西触手可及，却很遥远。

一个月后，李庄把一大把毛票倒在警察面前，说：“我可以把我的狗领走了吧？”

警察一挥手，另一个警察带着李庄来到一个铁笼面前。铁笼里躺着奄奄一息的阿诺夫，身体只剩皮包着骨头，身上的毛基本上掉光了，双眼呆滞。李庄冲过去，打开铁笼，抱住了阿诺夫的脑袋。阿诺夫的目光突然间便清澈了，用舌头轻轻舔着李庄的手。李庄痛哭，心里痛骂警察。过了一会，阿诺夫眼里的光泽渐渐暗淡，最后突然像风中的烛光，一阵风——灭了——世界一片黑暗。

李庄的哭声突然就划破了天空的云层，一阵大雨下了起来。李庄抱起阿诺夫的尸体，走到警察面前，说：“你们杀死了阿诺夫！”眼里充满了仇恨。然后准备拿起钱走人。

警察收起钱，问：“你干吗？”

李庄说：“狗都死了，还办什么证？”

警察冷冷得说：“身份证是不用办了，但得办死亡证。”

李庄突然就笑了，越小越大声，笑得两个警察浑身颤抖。

后来，李庄离开了城市，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