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小镇的思念,贯穿了外婆漫长的一生。回忆的片段总不外乎刻上人为臆造的主观情结,但是那个民国时代出生大脚的女人,与生俱来有种与小镇乡情基调惊人的吻合。直到现在,我在回忆起小镇一切的时候,最先呈现在眼前的仍是已在一抔黄土中的老人。懒散的我无法分辨究竟是先从对于整个小镇的怀乡情结中完成外婆形象的刻划,还是从外婆的一举一动主观感知小镇。
肉体拥有的故乡,是由纯粹物质构成的躯体可以回去的地方。几十年不变环绕在半山腰低矮的房子,一节扣一节上山的碎石台阶。它们仍然存在着,因为一个简单的定义“贫穷”。早先海水漫上的地方,现在填海盖起了成片的房子,几条纵横交接的马路,通向车轮滚滚的远方。这就是我目光中物质的故乡。精神上的故乡,它是我思想和目光随时停留的家园,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无法确切详尽的描述,它刻上了太多人为主观的色彩,那些久远时光里,外婆穿梭在时光隧道里的背影,散发着故乡小镇古老而又沉重的气味。成为我日后我想象故乡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伤蓝调。
外婆是童养媳,但是她与中年走完人生旅程的外公,却几十年相敬如宾地一路走来。在有阳光的日子,外婆总是忧伤地回忆起那条长长的农村通往城镇的尘土飞扬的黄泥小道。外公挑着担子,这头箩筐坐着年幼的母亲,她是长女,那头挑着大舅,艰难移动的步伐踩着希望与粮食。身边的外婆总是不时轻轻擦拭外公额上溢出的汗水,或者正因为这个片段,支撑着外婆在外公走后的日子,面对着家徒四壁的茅草屋,独自拉扯大五个小孩的原因。幼年的我总是怯怯地观察着阳光下外婆忧伤的瞬间,从外婆望着远方的视线,看着童年小镇灰濛
濛天空下那些低矮的建筑物和空气中流动着忧伤莫名的气息。
外公走后的日子,为了谋生,外婆一个人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担,上山砍柴,象男人一样打小工,海上有轮船过驳的时候,上下船搬运货物。腊月寒冷的南方冬天,她摇着小舢板给过脚的客人摆渡,我无法想象像刀一样锋利的冷风吹打在外婆脸上的感觉,生活两个字有时写满沉重的悲哀,尤其对于穷人。
而那时生活的这一切能延续到现在状况,那得感谢外婆的一双天足。我是个很粗心的人,外婆年幼时缠足的细节在她给我描述时,我总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零碎的片段拼凑起来,好象是她母亲给她缠了几次,她偷偷松了几次。倔强的外婆在正面抗争以几记响亮的耳光告终后,采取了不失明智的牛皮糖的战术,直到49年现在的中国成立。多年后的我庆幸外婆这次的胜利,推根究源它关系到我现在的存在。
这里我想提到我母亲,因为外婆男人样地为生活而抗争,整个家庭的内活全部压在她十几岁稚嫩的肩上。而在外公在世的时候,因为家庭的贫困,外公坚决要把母亲送到乡下当童养媳,母亲也确实在那个地方呆了一段时间。当外公的想法要真正付诸于实施的时候,外婆坚定地站了出来,她说,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再次成为寄人篱下的童养媳妇,我就是讨饭饿死也要把女儿留在身边。外婆哭了,母亲哭了,外公也哭了,我无法想见在那往事深处低矮的茅草屋下,那种久久弥漫不去,一直荡漾到现在的忧伤情绪。
我是从母亲的回忆、外婆还在人世的那些亲身经历以及邻人的怀念,勾勒起外婆的形象。而这一切,从我有意识的那一天起,它便以一种潜移默化的形式不断充注着我苍白的意识,并从而延伸成我对故乡的那些印象。
成年后我走过城市与乡村,陆地与海洋、高山与森林大大小小、长长短短、高高底底、崎岖或者平坦无以数计的路,然而在心灵深处,故乡小镇那条通往外婆老屋俗称作“水井岭”的陡峭碎石阶上坡路,却异常顽强地占据着我所有怀乡情绪最忧伤的一页。我是从这条小路延伸向远方的方向,从而进一步深入感知整个小镇,以及小镇之外更远更大的世界。它是我生命中的第一路,每一片长满岁月的碎青石阶都刻满我童年沉甸甸的忧郁。小路旁侧是一条幽深的下水沟,水沟另一边上方是一台坐椅型的水井,井水清澈,长年不绝,井沿因年长日久,爬满滑腻的苔藓,零星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或许这就是“水井岭”的由来。多年后,我站在被岁月废弃的水井边,看着井水中的影子,仿佛看到久远时光中扑鼻而至的往事气息。
在那些没有自来水的日子,每天一大清早至凌晨半夜水井边挤满了等水打水的人,外婆、母亲也在这一人群中。童年中最寒冷的记忆,是在严冬腊月的凌晨,从温暖的被窝里,听到母亲在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我与妹妹假闭着双眼,以便让母亲安心开始穷人一天的生计,然而那种寒冷的感觉,从梦中醒来恢复意识的第一声响,却弥漫了我童年以及对于故乡的最初印象。
我对于“水井岭”的印象固然有受时光延伸后感官情绪左右的影响,但那条长长的小路却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我生命中最早的一段旅程。父亲在远方工作时,我与蹒跚学步的妹子留在家乡母亲的身边。那一天,母亲与我兄妹两人在看望外婆后下岭的路上,因连日劳作,体力不支,一个趔趄,母子三人摔下了“水井岭”旁边的水沟里。母亲昏迷不醒,在一阵慌乱后,我发现我在沟里母亲下侧的一方,我看见妹妹正蹒跚爬到母亲身边,使劲推着母亲号啕大哭,我努力向母亲的方向爬了几次,却滑了下来。那时候,我开始明白人生里有些路近在咫尺却是天涯了。我不知道在摔下沟的瞬间,母亲是用怎样的动作保护了我与妹妹的安然无恙。外婆在岭上流着泪目睹了这一切。也许从那一天起,外婆坚定了把我留在身边的想法。
后来在外婆的强烈要求下,父亲调回了离故乡不远的乡下农村。为了全家的生活,母亲决定把年幼的妹妹带在身边到父亲工作的地方安家。而我留在了故乡的小镇。
父亲是过继儿,一生颠簸劳累,十七岁开始独自出外谋生,如果没有母亲我不知道他这一生飘向哪里。我先是寄在奶奶家里,在她家里,我始终找不到亲情的感觉,幼小的心灵充满敬畏与恐惧,这种感觉直到成年后还使我感到寒冷。舅舅是在寒冬的清晨,在“水井岭”岭下街道拐角处看着瘦弱的我,在瑟瑟寒风中倒垃圾。正值青年的大舅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畚斗,扔在一边,把我抱在怀里,抱回外婆家。外婆流着泪听完大舅讲述的一切,说,我们穷啊。当即摔开大门,跑下“水井岭”去找奶奶。我不知道,她们间讲了些什么,但是从那一天起,我留在外婆破旧但温馨的老屋中,直至我初中毕业,离开故乡到县城念高中。如今外婆已仙逝,奶奶也近九十高龄,处于弥留之际,当年的往事早已是过眼云烟。对于过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人生便是如此无常。而那些日子,小镇也苍苍注视着一个少年的忧伤,每一处低矮或高大的房子,每一条崎岖或不平的路,身边的那些人,都浸渗了小镇过去岁月沉重的忧伤。
岁月慢慢地流逝,随着儿女的逐渐长大、成家立业,外婆的鬓边长满苍苍的白发。记得那年,我在离开故乡去远方上学的时候,天真地问外婆,在我上完学,找到工作后,不知外婆您还在不在人世。外婆一迭声说,在、在,我还想看我最疼爱的外甥做爸爸的样子。很多年后,外婆实现了她的这个愿望,那时她已八十多岁,终日缠绵在病床。我跟随外婆身边不久,妹妹也转学到故乡,从此我兄妹开始了与外婆相依为命的日子。
外婆一生劳累,在老屋的日子,大舅夫妇没有职业,靠磨豆浆、炸油条谋生,无论炎炎夏季,还是寒冷冬季,每天鸡叫一遍凌晨二、三点时分,外婆风雨无堵,准时起床,做着这些活计的准备,以便让舅舅夫妇睡好了有精力开始一天的生计。然后在清晨时分,唤我兄妹起床吃饭上学。在我兄妹相继离开小镇后,她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老了再也干不动为止。
儿女的成长是母亲青春流逝的方向。而作为母亲在她步入老年之际,看着儿子的中年伤逝,那是一种何等痛苦的感觉。2003年,我那曾经当过水兵的小舅刚过不惑之年因家庭变故,酗酒过度早早走完他的人生旅程。当全身上下蒙着白布的小舅被抬回老屋时,外婆先是歇斯底里地笑,然后是哭,她坐在老屋那处阳光照不到的楼梯木阶,翻来覆去,一遍遍地数说着与小舅的情感恩怨,流着泪说,流着泪骂。永远飞扬着18岁青春微笑的小舅静静躺在时光的深处,等着她渐渐迈向生命末年的母亲,一迟一后,有时生与死的距离只不过是睁眼与闭眼的一线间隔。
这一次沉重的打击一下子使外婆苍老了许多,在她重病弥留之际,她不只一次地向我描述她所想象的死亡的色彩,带上她主观认定的宗教意味。久远时光中那些因生活的苦难在死亡线上顽强挣扎的片段记忆,纷拥而至,填满她回忆的空间。我终究没有陪着外婆渡过她生命中最后的几个小时。我记得在我与家人看完外婆离开小镇坐车回家中的几分钟后,电话铃声刺耳响起,大舅在电话中,泣不成声地说,外婆走了。临走弥留的那一瞬间,她一连大声喊着母亲的名字。母亲流着泪说,我原以为以她的生命力,还可以撑过几天的,谁又会想到说走就走了。
在办理外婆丧事的日子里,母亲偷偷地跟我说,前一段时间,你陪外婆的时候,脸上有没有流露过吃惊的神色……外婆曾伤心地跟大舅说,我难道病的那么可怕,连我最疼爱的外甥都害怕了吗?我默然。我无法想象在外婆在弥留之际,还有那么强的洞察力,也许我的每一个动作、眼神都写进她那脸上沟壑纵横的岁月皱纹里。她终究是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人世的,医生的死亡鉴定这样写着:多种疾病缠身,导致肌体丧失功能死亡。
送外婆上路的那天,我独自一人走在故乡小镇那条长长的通向远方的“水井岭”上,看着傍晚的夕阳一点一点地从小路的碎石阶上,水井边,移动到曾伴随我童年、少年时光的老屋前,看着渐渐融入暮色中的小镇和身边走过的人群以及熟悉的往事。外婆正轻轻地擦去外公脸上细细的汗珠,那条尘土飞扬的农村通往城市的黄土小道,一个年轻的大脚女人与她家庭、子女以及沿着时光延伸的故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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