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拉二胡的先生悠然云天

发表于-2008年03月29日 晚上8:07评论-0条

上高小时,教我语文的先生是一位高高的个子,脸庞瘦削,浓眉浓须会拉二胡的非常严肃的人。学校当时设在我家的阁楼里。阁楼是开明的父亲主动腾出来给队里当学校的。队里把阁楼改了门并拉了院墙,使我家和学校成为互相独立的院落。我的先生住在阁楼底下东首一间房里。

先生来时,我们小孩子争相去看。他孑然一身,行礼也很少,一个铺盖卷儿 ,一个柳条编织的手提箱,一个用黑布裹着的长方形盒子。我和几个小孩争着帮先生搬东西。我正好抱了那个黑盒子,本来认为非常重,可抱在手里却是那么轻。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好奇地想。

先生是一个非常严厉而不苟言笑的人。在课上,你只要发音有点不准确,写字有点不规范,他就会狠狠地用教杆敲你的小手。有一次,我只不过向外扭了一下头,谁知道他老鹰似的眼睛是怎么发现的,拼命地在我头上敲了三下,疼得我呲牙咧嘴。

有时,他还会把你叫到他的小屋里,训教你。同窗们进了他的屋,个个耷拉下头,像挨斗的汉奸一样。而我总是掂记着他的用黑布裹着的那个盒子,一直没有机会揭开里面的秘密。一次,他把我叫到他的小屋里,不知怎么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我见先生不在,便大着胆子四处张望,见南墙上挂着一把二胡,正东桌子上放着他的那个黑盒子。我轻轻地走过去,抖抖索索地解开那上面的扣儿,打开包裹,出乎意料的里面却是一个骨灰盒,上面写着几个字:爱妻张淑娟之灵位。我慌慌张张地还没有把骨灰盒包好,先生不知何时到了身后,教杆雨点似的落在我的身上,火烧火燎地剧疼。我也不知怎么回的家,醒来时见母亲流着泪给我擦洗伤口。当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听到先生屋里传来悲凉哀婉的二胡声,像受伤的大雁呼唤爱侣的哀鸣,似失群的弥猴寻觅生母的清啸,泣鬼动神,摧人泪下。

后来,先生买了几个苹果来看我。我恨他,听他来了便扭头向里。先生到我床前,见我睡着,便在外间同母亲说话。先生向母亲表示歉疚,说不该打我那么恨,请母亲原谅他。我在床上咬牙切齿地发誓,永远不再和先生说话。

虽然我不再和先生说话,但还得从先生那里源源不断地接受许多东西。先生屋里每天夜里都会传来哀绝的二胡声,弄得街坊邻居心里也不好受。我不知先生为什么天天夜里拉二胡,又为什么拉那么伤心的曲子。

我想先生是不喜欢我,不爱我的了。但不久发生的事情,却让我感觉到他藏在心里深处对自己学生的那股浓浓的深深的无私的爱。

高小快毕业时,震惊中外的文革开始了。我家是地主出身,父母亲挨了斗,我成了地主崽子。学校也放假闹革命,我像一只丧家之犬,整天躲避着同窗们的攻击。

不久,父亲被打断了双腿,母亲也被逼疯了,我的处境如履薄冰。一天夜里,我在庄稼地里躲了一天,饿得头晕眼花,实在受不了,便钻出来向家里走去,希望能找点可吃的。到家门口,我看见在屋门口坐着一个人,便害怕地撒腿就跑。跑出没多远,我听到那人喊我的学名,便站下来,见那人走近,却是先生。先生拉着我向他的小屋走去。到屋里,他给我盛了一碗菜粥并拿了一个黑窝窝头非常和蔼地说:“孩子,饿了吧?快点吃吧。”我也忘了从前的誓言,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先生把我关在阁楼里,而他自己却每天出去陪斗,斗完了再上地里挖野菜,晚上回来和我一起吃饭。几天里,我发觉先生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有着博大的胸怀,磊落的情操,他冒着罪加一等的危险来保护自己的学生;他也从不揭发检举别人。

一天夜里,先生急匆匆地回来了。他听说有人告了密,说我躲在这儿,第二天要来抓我。他从床底下一只破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钱,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交到我手里,哽咽地说:“孩子,拿着这封信,按着信上的地址去找我的同学,他会收留你的。”我泪流满面地给先生磕了一个头,爬起来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

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我从外面回家。父亲已经去世,母亲的病也好了。母亲告诉了我先生的一些事情:我走后第二天,我的那些丧心病狂的同窗们就冲进了阁楼,把先生揪出去打断了双腿。村里好心的人不断地给他送一碗粥一个馍地勉强活下去。只是夜里先生还是不断地拉他的二胡,呜呜咽咽、凄凄惨惨的。后来,他的学生连他的二胡也给砸了。先生便成了一个疯子,满村里跑。再后来文革结束,来了几个人把先生接走了。

我不知道先生的家乡,不能去看他,唯有在内心一次又一次地祝福他老人家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先生是一部流血流泪的书,而我却无法去拭那书页上的血渍和泪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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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饥渴的骆驼点评:

在那个悲惨的年代,造就了多少血泪的故事?
先生是好先生,他教会了我该如何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