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菊花台疏狂老鬼

发表于-2008年03月29日 下午5:58评论-5条

蓝的有些凝重的天低低的压在一大片朱红色的宫墙上,蓝天与红墙黄瓦相互映衬,夺目却凝重。这里是皇宫禁城,红,黄,蓝,自古以来皇宫的三元色,铺展成了这座巨大的皇家私宅。数前年来,这三元色已变成了皇权的符号,构成了权利斗争这出经久不衰的盛大戏剧华丽的背景。

这座禁城里最常见的颜色是红色,那些朱红色的宫墙犹如一大滩未干透的血迹。从没有人粉刷过这些宫墙,但它们永远鲜艳如初,因为每年都会有新鲜的血液由于种种原因被泼洒在这里。而象征皇权的黄色,只铺陈在各个宫殿的琉璃瓦上,亦或作为点缀描画在大片朱红色的边沿。但你要相信,那耀眼的金色绝不仅仅是这座皇宫里的一种点缀。就在正殿前的广场上,有一座高高的菊花台,在高台四周种植了千顷金黄色的菊花。每逢重九,这些花瓣疏离的伤花就撕裂自己的花蕊傲然怒放。那一刻简直称的上惨烈。这些骤然开放的花朵一下就冲上生命最耀眼的顶峰,悲壮的染亮那些未干透血迹般凝重粘稠的宫墙。重九这天,皇帝就带着全体皇室成员登上那座菊花台,观赏这些花儿竟相开放,然后轰轰烈烈集体赴死。

然而,现在是四月,远未到菊花绽放的季节。在皇家御花园里,正是牡丹盛开的好时候。这种原本生长在西北荒凉气候里抗寒耐旱的植物,在这座完全人工堆砌的花园里被驯服了,低眉顺眼的温柔舒展开一片片花瓣。

在牡丹花丛中,有个皇室青年正在练剑。他的剑是上好的,练剑的人却更加出色。寒光闪烁的宝剑在他手中无比轻灵,剑尖宛若惊鸿掠过牡丹花丛,花瓣便立刻落英缤纷。他是皇室的二王子元杰,皇帝最器重无疑也是最出色的儿子。

但他分明有些心不在焉,手中的剑不时稍显忙乱。他的眼睛不时盯着花园里那道长长的游廊。廊上迎风走过来一个丰姿绰约的身影。

一个穿着华丽长袍的女人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沿游廊走来,她是元杰的生身母亲,当今的皇后。皇后看见了舞剑的元杰,就站定在游廊上,远远的冲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必拘礼,继续舞剑。

元杰看见母亲脸上温柔的微笑,不由也会心的冲她一笑,手里的剑舞的更起劲了。她身上的麝香味随风飘来,即便夹杂在浓重的花香里,元杰依旧分辨的出来。他的母亲无疑是这座禁城中除了那片菊花外最美的风景,在追随皇帝的众多女人里,只有她能如此持久的占有皇帝的心。岁月的流逝丝毫无损她的美貌,相反地,她如同一块玉,在时间的摩拭下愈发温润动人。元杰从小被寄予厚望,在他于宫禁中伴着青灯古书度过的漫长的少年时代里,母亲是他生命中唯一熟悉的女性,而这唯一的女性就向他展示了女性最至高无上的美,元杰被自己的母亲倾倒了。他相信这世界上没人比他更爱他的母亲,为了母亲,他甘心做一切。

元杰的心随手中的剑在花丛中上下翻飞,他在每一个招式中反复回味着母亲刚才给他的那个微笑。他得意的回过身去,想再看一眼母亲,却发现母亲早已沿回廊向花园另一头走去了。元杰的剑立刻乱了,一股无明火突然冲上了他的心头。他知道花园另一头有什么:那个病怏怏的整天画画的大王子元朝。

大王子不是当今皇后的孩子,元杰也不清楚他那早逝的母亲是何许人也。但无疑皇帝曾深爱过那个女人,并把这种爱延续到了流着她血液的元朝身上。同是皇帝所看重的儿子,但元杰感觉的到皇帝对自己仅仅是器重,而对元朝,则是一种疼爱。皇帝很放纵元朝,他可以干自己喜欢的事。当元朝在花园里悠闲的画画写诗时,元杰却要在先生的教鞭下苦读圣贤书。

元朝的画画的极好,花鸟鱼虫在他笔下有如活的一般。他也画人像,而且只画一个人,那就是元杰的母亲,当今皇后。皇帝对元朝的溺爱使得他有机会接近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继母。而皇后似乎也很喜欢元朝,经常找他为自己画像。

但元杰不喜欢元朝的画。在元杰眼中,皇后是圣洁而高不可攀的。在元朝笔下,他虽然准确捕捉到了皇后的美,但他的笔尖却带着一种轻佻,缺少尊重的意味。那种轻佻惹恼了元杰。他不但愤恨元朝对母亲的不敬,在恼怒下面,还隐隐藏着一种嫉妒。元杰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的感情。他讨厌大王子看他母亲的那种眼光,不像儿子在看自己的母亲,过分袒露了,就如同一个男人在看一个美丽的女人。

元杰想象着大王子的眼神随着他的笔尖游走过他母亲身体上每一丝动人的曲线,不由的怒不可遏。他举起手中的剑狠狠向一丛牡丹砍去,一大朵白牡丹被从枝上斩下来,花丛里露出一张少女的脸。那少女冷冷的看了元杰一眼。

元杰认出眼前的少女是宰相的女儿,执素。她自小就被送进宫来,宰相一手策划着要把她嫁给未来的皇帝。元杰越长越出色,而执素,终有一天会成为他的妻子。元杰明白这一点,他早已接受这个事实。但他并不喜欢执素,对着她,始终只是一种礼貌的冷淡。执素个子很高,站直了几乎能平视元杰的眼睛,但这也不免使她显得笨拙。而且她过分的瘦,宽大的袖口伸出的手腕上嶙峋的突起一块骨节,如孩子般平坦的胸前却大镶大滚着华丽的胸扉。她并不漂亮,皮肤生的黑,塌陷的脸颊上总挂着一副阴郁的表情。执素讲起话来笨嘴拙舌的,从来表达不清自己的意思,所以她索性很少说话,用沉默来掩饰自己的笨拙。执素早已明白自己的命运,但他面对丝毫不爱她的元杰似乎并不甘心,皇宫里早已风传她和大王子之间纠缠不清。元杰对此无所谓。他不在乎谁会嫁给他,更不在乎她是否爱他。

元杰麻利的收回自己的剑,礼貌的冲执素微微颔首。执素也冷冷的冲他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礼。元杰转身提剑离开了,执素默默捡起那朵被元杰斩下来的白牡丹,仔细的撕下一片花瓣在手心里一点点揉碎,又摊开手心看它汁液班驳的尸体。

广场上的菊花抽新叶了,千顷花海随风起伏,在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蠢蠢欲动之势。新长的绿叶衬的四周的宫墙分外鲜红,仿佛要流出血来。

元杰匆匆向大王子寝宫走去,心头的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元杰被派到边疆一个月,他一回来,就听见宫里到处在传皇后和大王子之间有越轨行为。元杰不愿相信这种传言,但现实中的一些蛛丝马迹却在向他暗示这也许并非谣言。他的心被嫉妒灼烧着,他需要母亲从容的微笑平复他心头的不安。但他在皇后的寝宫门前就被拦住了。守门的说皇后已重病多日,不便见人。元杰心里的绝望和惶恐又重了一层,他转身直奔大王子的寝宫。理智早已离开了他,他渴望把大王子那支淫荡的笔在脚下踩个粉碎,然后亲手折断握笔的那双瘦弱白皙的手。

元杰不顾门口太监的阻拦,一路奔向元朝的卧室。大白天卧室门却紧闭,门口的宫女看见元杰惶恐的趴在地上高声请安。元杰分明听见卧室里起了一阵慌乱的声音,一种复杂的感情陡然冲上了他的心头。他愤怒,嫉妒,隐约又有些害怕门后可能隐藏的事实。但最终他还是一脚踢开了房门。他一进去,就看见元朝正爬在地毯上胡乱往身上套着衣服。他衣冠不整趴在地板上的样子让元杰觉得无比恶心。元朝身边扔着一件揉的皱巴巴的女人衣服,床上粉红色的帷幔抖个不停。元杰怒不可遏的走到床边,一把扯掉床上的帷幔。他看见床上躺着个luo体女人:是执素。她一丝不挂的横卧在床上,她好象完全没能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高大的身体显得笨拙又滑稽。她睁大眼睛看着元杰,厚厚的嘴唇半张着,一副痴傻的模样,完全没想到扯过被子来遮挡自己的身体。禁欲僧般生活的元杰从未见过女人的luo体,执素并不完美的身体最初确实让他感到一阵晕眩,但他很快就能以鄙夷的目光直视执素的luo体。他从眼角瞅了瞅元朝,又瞅了瞅执素,心中像解脱般感到一阵轻松。眼前的一切已让那个愚蠢的谣言不攻自破。他甚至要感谢执素,让他获得了内心的安宁。他不再看这出闹剧的主人公一眼,拂袖扬长而去。

几天后,元杰终于能见到皇后。他走进皇后寝宫的时候,她正在坐塌上绣一朵菊花。她看见元杰进来,无比高兴的迎上去。她用自己温暖干燥的手抚摩着元杰的脸颊,他的心瞬间无比安宁。这时,一个太监带着几个宫女进来了。太监必恭必敬的对皇后说:“娘娘,该吃药了。”听了太监的话,元杰发现母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绝望的恐惧,但只一刻,她的脸色又平静了下来。她端起药,一饮而斤。等太监和伺候的宫女下去后,元杰关切的问母亲:“母亲,那是什么药?”皇后的脸上现出一种凄凉的表情,她回答说:“我不知道,他们逼我喝。”她脸上的凄凉突然转变成了一种恐惧,她压低了声音,扳着元杰的肩膀惶恐的说:“我没有病,他们想杀死我!”元杰搂住母亲瑟瑟发抖的肩膀,他不明白母亲的这种恐惧来自何处。她扶着皇后慢慢坐回坐塌上,试图让她平静下来,但她始终惶恐不安。她一把抓起刚才绣的菊花,试着继续下去,但颤抖的双手竟然捏不住那根针。元杰温柔的握住母亲颤抖的手,轻柔的对她说:“母亲,让我来。”他捏着母亲颤抖的手,帮她把针穿过那块纱,又从背面穿回来。皇后渐渐放松下来,她的身子虚弱的靠在元杰的身上。元杰暗地里更紧的贴进母亲,他渴望这一刻能永远的持续下去。任这个世界天翻地覆,任这个不可一世的帝国碎成齑粉,他就在这里陪母亲绣这朵温婉的菊花。那写谣言仍在隐隐刺痛元杰的心,他是多么渴望告诉母亲,这世界上只有他会永远忠于她,他会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长久的爱她。

皇后把头靠在元杰的上,梦呓般的告诉他:“在重九之前,我要绣九千零二朵菊花。”元杰奇怪为什么是九千零二朵,但他没有问,这个数字另他隐隐感到不安。

是夜,皇帝在菊花台上召见了元杰。

明亮的月亮和点点寒星在幽黑的天幕上闪着清冽的光,时近重九,夜风里已带有凉意。皇帝独自一人坐在菊花台上,看着已打苞的菊花在寒冷的风中不安分的摆动着。元杰上前去向皇帝请安,皇帝宽厚的向他笑了一下。元杰从未见过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如此温存的向自己微笑过,他看着他已变成灰色的长发和他脸上疲惫的神情,他骤然意识到这个主宰一切的男人已经老了,他突然在元杰眼中变成了一个已经老去的父亲。二十多年来,元杰从未与这个男人亲近过,但此刻,他想走过去,为这个孤单的身影遮挡夜晚的凉风。

“元杰,快重九了。”皇帝开口了。

元杰毕恭毕敬的应了一声。

“今年,我想让你来统领重九时守卫皇宫的金甲军。”

元杰听了这话不由愣住了。金甲军是皇家护卫队的精英部队,专职守卫宫禁安全。金甲军的统领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皇室成员。皇帝这次选中他,无疑是暗示要立他为储君。元杰利马跪下谢恩。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大片的江山将会属于他。一阵风过,大片的菊花叶子相互击打,发出一阵喧嚣。

“元杰,”皇帝又开口了,“你是我最看重的儿子,我一心要栽培你。但你要明白,我不能容忍有人背叛我。这次的任务就是对你的一次考验,你要带好这九千金甲军。”

元杰突然想到了母亲要绣的那九千朵菊花,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他的心头,他不由打了个寒战。

皇帝看着脚下起伏的花田,问元杰:“你看这皇宫里是不是太单调了,到处是朱红色。”

元杰利马回道:“但等这菊花一开,这里岂不遍地是代表皇家尊严的金黄色?”

听了元杰的话,皇帝微微笑了,说道:“那你知道这菊花下面是颜色么?”

元杰迟疑的摇了摇头。

“是血红色,无边的血红色。”一股杀气突然从皇帝的眼中汹涌而出,风卷着这股杀气回荡在空旷的菊花台上。嗅到血腥的菊花更加躁动不安的窃窃私语起来。

夏日将尽,但御花园中毫无萧瑟之意。这里一年四时都繁花似锦。今天天色格外阴沉,下午就下起雨来。元杰沿着游廊信步走着,心情一如天气般阴沉。细密的雨丝在游廊两侧的碧潭上点出一圈圈涟漪。潭水很清,能看见潭底仿佛镶嵌在潭中的一丝丝纤细的水藻。红色的金鱼有悠闲的在水藻间游着,那景象就像是绣在一匹缎子上的。

但元杰无心看那缎子般美丽的潭水。今天上午皇后派人把她绣的九千零二朵菊花送到了元杰宫中。元杰看见那些菊花吃了一惊,他不动声色的收了下来,让手下人把送菊花的太监从后门打发走。元杰焦躁不安的在屋里来回踱步,那九千朵菊花与九千名金甲军并非巧合。现在他清楚的知道了母亲的心意:重九那天,她想借助元杰统领的九千名金甲军造反!那些原本只刺在皇后长袍上的菊花就是信号。元杰猜不透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当然不会去告发母亲,但他拿不准自己是否要帮母亲造反。他现在已是金甲加身,而且总有一天会黄袍加身。若干年来的教育早已在他心灵深处埋下了对权利的欲望,那晚,当皇帝在菊花台上召见他时,他已看见皇位在向他遥遥招手。对权力的欲望从没像现在这样膨胀过,而现在他的母亲却要拉着他走向毁灭。元杰的头脑是很清楚的,他知道造反不可能成功。但他不想去问母亲原因,他相信母亲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元杰无权过问,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就这样,元杰不知不觉走到了湖心上一座小屋里。这里是元朝作画的地方,他一想到元朝那天可笑的模样,就觉得眼前那些花鸟鱼虫也是那样滑稽。

元杰随意的靠在一张鸳鸯图上,想看看外面的雨景。但他惊讶的发现那幅画后面是一道门。元杰推开那道门,发现门后藏着一个小小的隔间。

隔间里点着一盏长明灯,照亮了屋里唯一的一样东西:一幅挂在靠墙隔扇上的人像。画上画的是皇后。元杰想不明白元朝干吗要把这幅画藏在这里,它看上去与元朝平日里为母亲画的像并无不同。画上的皇后斜卧在一张床塌上,右手托腮,左手斜搭在腰间。服饰华丽,面容姣好。她的姿势虽是随意的,但随意之中却透着一种庄重与威严。她的长发一丝不苟的盘在头上,散开在床塌上的长袍的每一个衣褶似乎都是精心摆成这样子的。画上的皇后显得不太自然,有些刻板。这画上唯一生动的东西,就是皇后左手里的一朵菊花。

元杰向前走了几步,想仔细看看这幅画。他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眼前的隔扇突然“哗啦”一声移开了,隔扇的后面还藏着另一幅画。

元杰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他顷刻间连站都站不稳了,心里面瞬间翻江倒海。他的心里涌起了一种痛苦,嫉妒和愤怒夹杂的感情,但在这一切之下,却隐隐藏着一种迷醉。

--------墙上挂的是一幅皇后的luo体画。

姿势,布景,包括那朵生动的菊花,和刚才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画中人一丝不挂。谣言是真的!痛苦让元杰感到窒息。他想象着元朝以那双猥亵的眼睛注视着他美丽高贵的母亲,又用那双抚摩过执素黝黑粗糙皮肤的手一笔一笔画下他母亲美丽的胴体。元杰愤怒的想冲上去撕烂那幅画,然后亲手杀死元朝。画上的女人另元杰如此陌生,她脸上没有元杰熟悉的高贵与温柔,反而带有一丝放荡。她那平日里被丝绸紧紧包裹的身体如今袒露出来,如一个卖笑女子诱惑着人。元杰愤恨她将自己无暇的胴体袒露给元朝,愤恨他这样朝元朝微笑,而她从未如此对元杰笑过。他忘了她是他的母亲,他想冲到她面前,像打一个不忠的女人一样狠狠抽她两个耳光。但元杰还没来得及理清心中的痛苦和愤怒,那最初压抑在心底里的迷醉如潮水一样涌上来,淹没了其他一切感情。元杰对自己对他母亲的迷醉感到惶恐,但他来不及惶恐,这种恐惧也被迷醉淹没了。元杰曾经就生长在眼前这横陈的玉体深处,倾听着那雪白酥胸下一颗心日日夜夜的跳动,但他现在却对这肉体如此陌生。她如手中那朵菊花一样妖娆绽放,把元杰送到这个世界上,如今,她再度开放,身体里的暗香召唤着元杰回到最初的地方。这幅画向元杰揭开了他心中隐藏已久的真相。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逃避着,而今天,他无从逃避也无须逃避。元杰身边的世界骤然消逝,这御花园里可笑的亭台楼阁顷刻坍塌,一种来自海潮深处的最原始的声音在元杰耳边唱起一支歌,元杰被那歌声吸引着,回到了时间之初的洪荒时代。他的母亲,这世界第一个女人,屠宰般的生产,血流成河,诞生了这世上第一个男人。元杰如一尾跃出深渊的鱼,赤身luo体的来到这空无一物的世界上。他没有名字,她也没有名字,无所谓道德不道德,此刻他们只关心爱与不爱。两个被血液联系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发明了爱情,爱情终于懂得了它就叫爱情。那来自海潮深处的歌声更大了,元杰觉得自己的身体如被火灼烧一样滚烫,同时又像浸在冰水里一样抖个不停。一个冰与火的世界在他周围旋转起来。

等元杰回到外面的游廊上,雨还没有停。一丝小风吹的碧绿的潭水起了褶皱,一只小黄莺躲在一株树上轻声吟唱着。元杰让雨丝落在他滚烫的面颊上,他慢慢平静下来,恢复了思考的能力。这幅画说明了一切,他父亲不可能不知道这桩事,他不会容忍有人背叛他。元杰立刻明白每天端给他母亲的药是什么了,在这皇宫里有许多不知名的毒药,可以悄无声息的夺走一个人的生命。他也明白为什么他的母亲会那么恐惧,更明白她是以何种绝望的心情进行这样一次疯狂的反扑。当他想明白这一切时,他的心中反而宁静了下来。广场上的菊花就要开了,元杰仿佛看见那千顷菊花在奋力挣扎着,欲图挣脱泥土的束缚疯狂涌想那血红色的宫墙。

突然,他一偏头看见游廊的尽头一个人如幽灵般站在那里---是执素。她发现元杰在看她,却并无逃避的意思,反而挑衅地迎上他的目光,阴沉的天色映衬的她的脸色愈发阴郁。她从小就很笨拙,从来都表达不清自己的意思,但她对于周围的事情却有一种近乎可怕的敏锐知觉,往往能意识到一些连当时人都意识不到的东西。但她却如此沉默,没人清楚她知道些什么。元杰突然有点害怕她,觉得她可能已经知道一切了。他转过头向游廊另一端匆匆离去。

执素默默注视着元杰消失在游廊里,她低下头把自己削瘦的手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来。她的手上沾满了血,一只死去的小鸟被握在她的手里。执素把鸟翅上的羽毛一根根仔细撕下来,然后把他们扔到缎子般美丽的碧潭上。那些沾血的美丽羽毛优雅的在潭面上一圈圈转着,执素望着那些羽毛,突然扶住廊柱哭了起来。她极力压抑住自己的哭声,手中的死鸟几乎被她纂紧的拳头捏碎。

重九这一天终于来了,广场上那菊花一夜之间全部傲然怒放。元杰带着九千黄金军驻守在宫墙四周,他们每人身上都带着一朵皇后亲手绣的菊花。二十多年来,元杰第一次没有在重九这一天于菊花台上赏花,但此时那些花儿却那么清晰的晃动在他眼前。他第一次看清了这些花儿,他们疯狂的随风摇摆,其实是在表达对血的热望。它们每年都会吸取那血色宫墙上的鲜血怒放一回,而今年,将有九千黄金军的血去浇灌它们,而这其中会有元杰自己的血。但元杰的心中无所畏惧,他想到了身穿黄袍如菊花一样美丽的母亲,她更强烈的吸引着元杰,让他对脚下那些嗜血的花儿视而不见。

从宫墙里放了一枚礼花,在天空中炸开后如一只孔雀的尾翎般绚烂。元杰明白,时候到了。他举起手中的长矛,九千黄金军冲向血红色的宫墙。

广场上张灯结彩,无数盏琉璃灯把菊花台照的犹如白昼,皇帝带着皇室成员等人在菊花台上赏菊。今年,他还特意邀请了一个人----当朝宰相。

宰相坐在皇帝的下首,心中忐忑不安。多年的政治斗争经验,让他明白这菊花台毋宁说是一座断头台。自打二十六年前他被卷进那场皇室密闻里之后,他一直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上悬着把明晃晃的刀,而今天,那刀要落下来了。一阵风过,那些菊花焦灼的喧嚣起来,它们渴望着人血,新鲜的人血。菊花的每一阵骚动于宰相听来都如一道催命符。不,他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他决定先发制人。

宰相站起身来向皇帝行了个礼,说道:“多谢陛下今天能赐臣如此殊荣,上这菊花台与陛下共赏菊花,就连微臣一家妻小也觉得无上光荣。”他故意把重音放在“妻小”这两个字上,口气里隐隐含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威胁。他偷偷抬起头,发现皇帝的脸上并无异色,不觉松了口气。

皇帝捋着胡须问他:“爱卿啊,算来这是你跟着朕的第二十六个重九了吧。”

宰相回答道:“正是。”

皇帝叹了口气说:“这些年来,爱卿辛苦了。”

宰相忙应道:“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皇帝又接着说:“爱卿为国家尽忠尽力,这一切朕心里都明白。只是爱卿年纪大了,恐难以承受政务操劳。”

宰相听了这句话,连忙拜倒在地向皇帝企求:“皇上英明!臣年纪已大,不能继续为国家效力,望皇上另选贤人。臣愿乞骸骨,告老还乡!”

皇帝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朕准了。”

宰相欢天喜地的谢主隆恩,心里盘算着明日就脱下官服,带家人远走他乡。但当他站起来时,心却骤然凉了。从暗影里走出来了一个黑衣人,手里提着把明晃晃的大刀,他是个刽子手。这个人的出现让除了皇帝以外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宰相的腿立刻软了,他踉踉跄跄的后退着,直到退到栏杆边。他无路可退了。

皇帝脸上一副惋惜的神情,对宰相说:“你放心,你死后朕一定会厚葬你。其实朕又何尝愿意走这一步,只是人在高处,身不由己。爱卿你一定能明白朕的苦衷。”他好象被自己的一番话说动了感情,说罢还用手弹了弹眼角,仿佛那里真的蓄着泪水。

宰相曾亲手在这菊花台上结果过别人的生命,他没有想到今天轮到他自己了。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看着那伪善的皇帝,心里突然无比愤怒。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替皇室隐瞒着那桩丑闻,为这个狗皇帝鞍前马后的效劳着,但到头来,他仍要他的命!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这个无耻的家伙!他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但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要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居然浮上了一丝微笑来。

刚才还仿佛要瘫倒的宰相突然仰天狂笑起来,他指着皇帝说:“想不到到头来你还是要我的命!他突然转过头来向着元朝说:“殿下,你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是谁么?”元朝被宰相这突然一问吓了一跳,他紧张的站起来,问道:“你知道是谁?”宰相扫了一眼眼前的人,眼里透出一抹狡猾的神色,得意的笑了。他摇摇晃晃的走到元朝跟前,凑近他压低声音说:“你母亲就是皇帝的亲妹妹,长平公主。”

元朝顿时如五雷轰顶,他抡圆了胳膊给了宰相一个无比清脆的耳光,他大叫道:“放肆!你胡说!”他的声音由于紧张变的无比尖利,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宰相毫不在意这个耳光,他如喝醉酒的人一样摇摇晃晃的站着,笑着说:“长平公主生下你以后就被皇帝打发给了我,她现在是宰相夫人,执素的母亲。不信,你可以去问你父王啊?”说罢,哈哈大笑。

元朝冲到皇帝身边,他跪在他脚下,紧紧握着他的手说:“父王,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皇帝紧闭双眼,半晌没有回答。元朝惊恐的望着皇帝的脸,终于,他看见他缓缓的点了一下头。元朝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他痛苦的缩成一团,狠狠的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他一直憎恶自己与皇后之间的lu*n伦关系,他企图借助与执素的关系来逃避皇后的感情。但没想到,他跳进了一个更大的lu*n伦圈子里,而他的骨子里就流着不洁的血液。元朝惊恐地注视着四周,到处都是黄色的菊花,他们如一张张淫笑的脸向他逼近。他想找一条出路,但那里都是这淫荡的花儿,他们清楚的叫着元朝:lu*n伦者。元朝痛苦的堵上耳朵,但这些声音还是不依不饶的缠着他。在那另人窒息的恐惧与绝望中,元朝纵身跳下了菊花台。台下的菊花立刻发出地狱般的欢呼。

宰相眼里闪着复仇的快乐光芒,他得意的放声大笑。这时,那刽子手走过来挥刀砍下了他的头。他的头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落在地上。直到那人头落地,他的脸上一直带着狰狞的笑容。而离皇宫不远的宰相府中,有更多人头在空中划过如此优美的弧线然后落地。皇帝早在那里布下人手抄斩宰相全家,其中包括宰相的夫人,曾经的长平公主,皇帝的亲妹妹,也曾是皇帝最爱的女人。

而宰相家的一个人却逃过了这场喧嚣的劫难。执素在这重九之夜远离那片灿烂的菊花,在御花园游廊的梁上仔细的系着一段绸子。这个沉没阴郁的贵族少女早已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她很少说话,但她心里比谁都明白。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家族和这个皇宫扯不干净的关系,但那个晚上,她依旧躺进了元朝的怀抱。她知道元朝在她身上逃避着皇后,而她自己则在元朝身上寻找着另一个人。而今天,一切终于要了结了。她轻松的把脖子套进那个圈子里试了试,嘴里还哼着一支小曲。执素如一个要去逛庙会的少女一般,低头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轻巧的踢倒了脚下的凳子。她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吊在了游廊里,她的衣袂随风飘摇,她看上去宛若飘在空中。她生前从未如此动人。她原本紧纂的右手渐渐松开了,几片已经干透的白牡丹花瓣从她的手心里如粉蝶一样翩翩飞了出来。

广场中央的菊花台上,皇后沉默的看着眼前骤变。当元朝从菊花台上跳下去时,她闭上了双眼,一滴泪无声的划过她美丽的脸颊。皇帝看见她脸上的泪,伸手替她试去。皇后嫌恶的感觉到皇帝带着血腥味的手抚摩着自己的脸颊,她仿佛又嗅到了皇帝每天给她端来的那碗药的气息,那是死亡的气息。

她突然张开双眼,看着皇帝一字一顿的告诉他:“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吃你的药了。”皇帝悲伤的叹了一口气,说:“你身子不好,不吃药怎么行呢?”皇后嘲弄的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没病,我不会再吃药了。”宫墙之外突然起了撕杀声,皇帝警醒的看着皇后说:“你要造反!”皇后骄傲的解开脖子上的丝巾,把它迎风展开,那上面,是一朵傲然绽放的菊花。

宫门突然被打开了,身着金甲的士兵如潮水般涌了进来,他们每人身上都系着一块绣菊花的丝巾,领头的将领神武英俊,带着一众士兵勇往直前。

皇帝目睹了眼前一切,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你们都要背叛我?”他无奈的挥了一下手,在四周的宫墙上突然站起无数身着银甲,手持弓箭的士兵。他们搭弓射箭,广场上的金甲军立刻成片的倒下去。皇后惊恐的看着眼前的变故,她转过头狠狠的瞪着皇帝,美丽的眼睛里喷出了怒火。他知道,他早就知道,可他一定要等到今天,把他们全都至于死地。她咬紧牙关,嘴里嘶嘶吐着冷气,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早就知道了?”皇帝悲伤的点了点头。皇后觉得自己快炸开了,她想抓烂眼前这个男人无耻的嘴脸。她怪叫一声,张牙舞爪的向皇帝扑了过去。皇帝敏捷的捉住了她的手,顺手把她推倒在地上。他拽着皇后的头发,把她拉到菊花台边。皇帝无限悲哀的望着脚下的土地上血流成河,摇了摇头说:“好好一个重九,被你们弄成了什么样子。”他仰起头,迎着清爽的夜风摇头晃脑的吟起诗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皇后听见皇帝的声音,身上每一根汗毛都因为厌恶立了起来。她狠狠的咬断自己长长的指甲,绝望的看着金甲军成片倒下。她在人群里看见了元杰,他身上已多处负伤,但仍在拼死抵抗。她苍白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无比凄楚的微笑。

元杰看见了皇后的笑容,她虽衣冠不整,但仍那么美丽。元杰远远的也对她笑了:她在生命的最后终于明白,只有她的儿子元杰是她生命中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人。今天的结局元杰早已想到,他甚至暗暗佩服父亲敏锐的直觉。但他无所谓,他已经陪着母亲完成这次华丽的疯狂。元杰渐渐感到体力不支,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眼见之处皆为一片血红。他看见那些血红色的宫墙全部裂开,汩汩流出了鲜血。就在那些班驳的伤口上绽出了一朵朵金黄的菊花。那些花儿饮着人的血,盛开的愈发美丽。一支箭凌空射穿了元杰的咽喉,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楚。他低头看见自己的颈部长出了一朵嗜血的菊花,它伸出长长的花蕊吮吸着自己的鲜血。

高高的菊花台上,皇帝忧伤的望着眼前的杀戮,又伸手弹了弹眼角,仿佛那里真蓄着泪水。他从桌子上端起一碗药,亲手端到皇后面前,温柔的对她说:“来,该吃药了。”皇后无限凄楚的接过那碗药,脸上出人意料的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她把那碗药泼到地上,走到菊花台边,轻盈的跳了下去。她的金黄色衣衫随风翻飞,宛若一朵巨大的菊花从天而降。她无声的坠落在地,奔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菊花。

一阵夜风吹过,广场上的菊花愤怒的喧嚣起来。它们仍在渴望着血,更多的血。风卷起带血的花瓣飞到宫禁上空,这些看似柔弱的花瓣在风里怒吼着。血红色的宫墙在菊花的怒吼声中疯狂的喷出鲜血,染红了整个皇宫禁城。

本文已被编辑[饥渴的骆驼]于2008-3-29 18:02:0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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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饥渴的骆驼点评:

菊花台,菊花开,
菊花开时,难免血光之灾。
豪华的宫阙,掩不住罪恶的阴谋;
高高的宝座背后,是无尽的杀戮!
缘何生在帝王家,刀光剑影无重数,
欲望泼天徒自灭,万里雄图终归尘土!
文笔生动,故事精彩,推出共赏!

文章评论共[5]个
草尖-评论

难得看到的好文,顶!
  【疏狂老鬼 回复】:真是太谢谢了,我还一直没什么自信呢~~~ [2008-4-1 20:58:59]at:2008年03月29日 晚上7:57

邬海波-评论

生动的文笔,传神的故事at:2008年03月29日 晚上10:02

叶影清-评论

好文章!at:2008年04月04日 中午1:16

墨佰毅然-评论

好文字,难得来历史走一趟,看到你的菊花台,欣赏了!!~~~~~~~~~~~~~~~```````at:2008年04月05日 清晨7:31

白帝-评论

有火候at:2008年10月07日 中午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