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妹,我总觉得应该为你写点什么,但每次还未落笔,泪水早已打湿眼帘。每当夜深人静,正直的良心便似柳条沾了水一样拼命地抽打我的心。村妹,我是今生今世欠你的了。如果你能站出来狠狠地抽我几个耳光,我也许会好受一些。但一切都已枉然,你已经化为一缕清风;我也肩负了沉重的十字架。
村妹,是我在一座偏僻的乡村小学认识的一位农村女子。那年我中专毕业回来被分配到一个比较好的局级单位,但因总总原因,一直迟迟不让上班。在家里,我心烦气躁,恣睢不羁,母亲天天以泪洗面,父亲气得脸色发紫。一天,本家大叔看着我无事生非,便对母亲说:“二嫂,小三在家反正没事,整天闲着学驴叫,不如让他跟我去教学。一月乡里给六十,学校里再补给他二十。”
母亲陪着小心给我商量这件事。看着母亲黑瘦的皮包着骨的面容和苍乱的满头银丝,我心里一阵剧疼,不能自已,泪水夺眶而出,赶紧别过脸去,哽咽着说:“娘,我去。”
第二天,我便带着铺盖跟着大叔去了那座小学。在办公室门口,见一位婷婷玉立的女子站在那里。她留着齐耳短发,一边用一只非常别致的发卡卡住,白晰的面庞,一双弱柳含烟的双眸晃动着一对黑得发亮的玛瑙蛋儿,双眉如柳叶儿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香来。看着如此靓的女子,我自惭形秽,耷拉着头进了屋。不久,我便知道这女子叫村妹,是教幼儿园的。
如果没有了解村妹的情况,我是绝不会相信“自古红颜多薄命”这句话的,但村妹的人生遭遇恰恰是一块墓砖重重地砸在我的头上。有谁会相信这么美丽的人儿竟有如此多舛的命运!
村妹五岁时,一场车祸夺去了父亲的生命。年轻的母亲带着她和两岁的妹妹相依为命。村妹从小聪明伶俐;在学校里名列前茅,每年被评为“三好学生”,在家里主动用她稚嫩的双肩为妈妈忙里忙外、分劳解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上到初中毕业,村妹报考了中专,她想能早一点参加工作,好让妈妈轻松一下。老师和同学都相信村妹的成绩, 认为她考中专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
村妹在家等到九月底也没有收到自己的通知书,心里不免七上八下的。同村的大队书记的女儿平时成绩一团糟,现在却接到通知书到青岛上学去了。村妹到县教育局打听情况,招生办的老师平静得像一碗水一样对她说:“没有你的通知书,大概是落空里了吧。”
村妹丧魂失魄地回到家大病一场,年底她才知到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是大队书记花钱找人做了手脚,让自己的女儿顶替了村妹的名额。
村妹的老师和同学都劝她去告大队书记的女儿,反正豁出去了,谁也上不成!但善良的村妹含着两包热泪,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破败的家,抱着娘嚎啕大哭一场,把大队书记送来的四千元钱也扔出院去。大队书记抱愧不安,村小学正好建幼儿园,就把这左右两村都眼红的美缺给了村妹。
不久,已上班的七年的女友一纸薄言把我俩的爱情给毁了。一团如棉絮的东西堵在心里,隐隐疼痛。每天下午放学以后,我便到学校后面的小河边逗留。面对着清清的河水,高远的蓝天,我多么想伸开双臂,长长地舒畅地大叫一声,但那团扯不断理不清的东西,死死地搅缠着我的心,让我憋闷得恨不得拿把刀子把心剖开把那十恶不赦的魔鬼揪出来狠狠地踩在脚下。
坐在河边,我呆呆地出神。不知何时,夜像顽童不慎泼了墨缸把明亮的天空浸染了。我浑然不觉,依然像白痴一样坐在那里,也不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是活着或是死了,一切都好像与己无关,是另一个星球的事。
一只软绵绵的女人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头。我回头一看,见是村妹双眸亮亮地看着我。
“我……”我语无论次。
“什么都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感情上碰上不顺心的事了。”村妹轻轻得像清风的吟哦,像小溪的浅唱,像萤火虫嘤嘤地播音说,“世上让人顺心的事很少,十有八九都是苦大于乐,悲大于喜。没有人能告诉你什么,也没有人有什么妙药治你心灵的伤痕。世上美丽的东西不少,但人们只会有心无心地去破坏它们,不会像呵护宁馨儿一样好好地保护它们,培养它们,让它们美得更美,靓得更靓……天不早了,回去吧。田野露重,容易着凉的。”村妹像一位聪慧持重的大姐姐用她一把温煦的钥匙打开我沉闭的心门。
以后,我和村妹的交往渐渐多起来,也发觉她有时有事没事地到我的办公桌前或闲坐或说说话或拿我的书看。我觉得村妹好像是n极,而我恰恰像s极。有时我也故意地溜到她的班里,和她说说话或一起给孩子们讲故事。但是即使我俩单独在一起,谁也没有涉及到那最敏感的话题,只要我俩的目光一握手就是最好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另一方面,我发现村妹的脸色渐渐变得那么苍白,先前的那点红晕也消失了。
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病。她总是说没什么,说是营养不良吧。星期天,我赶紧去集上买回一只老母鸡,在学校里偷偷地给她熬了汤喝。当晚,我和村妹又急急慌慌地把鸡秽埋掉,像做鬼似的。
时光荏苒。入了腊月,学校的教学任务都已结束,各班都投入到紧张忙碌的复习中。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教学成绩如何,是否能在全乡的年终抽考中占着名次,丝毫不敢懈怠,没黑没白地带着学生复习。谁知在考前几天,老天却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雪后初霁,校长就先带着学生到乡里考试。我和村妹把学校的一切事务安排好,才一起去乡里。村妹穿着红羽绒服,脖子上围着一条洁白围巾,白皙俊俏的面庞被裹在一种似蛋清一样的雪光里,映照得楚楚动人,宛如仙子。这时,我有点恨自己过于鲁笨,不是一位丹青妙手,不能把这人间天上仅有的绝伦美景变成永恒。
我怔怔地站着,眼前恍惚是万里碧澄的巨画上跳动着一束火焰。而我自己恰恰是变得愈来愈小,像冲上高天的乌鸦的黑点,若有若无。
“宋哥,亲我一下,行吗?”村妹一双亮若灿星的眸子一江春水般温柔地看着我。当你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东西一旦在你毫无设防的情况下猛然一股脑儿全捧在你的面前,你又应当如何呢?看着如此圣洁而又端庄美丽的女子要将她纯洁的吻毫无任何条件地掬给我时,我就是这种情形的。
我诚惶诚恐地看着村妹,不知所措。她轻轻地走到我的跟前,把她小脑袋轻轻地靠在我的胸前;一会儿,她把头仰起来,目光略含央求地看着我。我慢慢地把头低下去,当我的像火焰一样燃烧的嘴唇接近她光洁的额头时,不知为何却愣在那儿。
她看我没有亲她便走到一边嘤嘤地哭起来:“你将来是国家干部,而我是……是什么呢,你又怎么能看上我!你也不要假惺惺地和我做戏了,我不需要你的任何怜悯,任何同情,任何施舍。咱们还是丢开的好,省得赘了你的锦绣前程。”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怕一不慎伤害了你。”
“你不诚实,净骗人。”她嗔怨道。
“我一点也没骗你,半年了你还不知道我是啥样的人?如果有一次说了谎骗了人,我是三天吃不香、睡不甜的。”
“耍贫嘴,谁信你那一套!”她抹着泪眼转过身轻轻捶了我一下。
“啊!村妹,你怎么流鼻血了!”突然见两股鲜血从她的鼻孔里流出来,我惊慌地叫起来。
她用手指一抹,见是血,脸煞时变得像地上的雪一样苍白。我赶紧掏出我的手帕给她擦净并塞上;我又坐在雪地上,让她平躺在我的怀里,好不让鼻血再流出来。
她见我眼里汪着泪,苦涩地一笑,喃喃地说:“宋哥,就是我死了,我也无憾了。我是躺在我爱的人怀里死去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宋哥,你给我说句心里话,你是真爱我吗?”我含着两包滚滚的热泪使劲地点了一下头。她脸上立刻绽露出一种幸福的笑容。
“ 没事的,你不要瞎说!村妹,咱们还得白头偕老呢。”
“ 我又何尝不希望如此呢。但我觉得我好像等不到那一天了……”她失神的眼里静静地溢出泪花来。我抱着她痛苦失声:“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我坚决不让你死,不管你有什么病,不管花多大代价都要给你治好。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一生何所求,但求君意留。若得年年花摇曳,流水悠悠无遗愁。”
春节以后,我便匆匆离开了那座小学,奔波流离于纷纭错综的人际关系里,一点不得安宁;而心灵又承受着世态炎凉的摧残,自然而然地把村妹给忘记了,更别说去看看她,给她安慰了。
到了夏天,我才伤痕累累、千辛万苦地挤进了那个局里。万事开头难,我疲于应付单位里的工作和人际关系,等稍稍有了时间,便想起村妹,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真该好好地去看看她。
一天黄昏,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找到了我,把一封泪痕斑斑的信交给我。我看是村妹的字体,便急忙拆开:
宋哥,我和你的这段情缘,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愉快的时光。当你知道我已经走了,不要为我难过。我想我会化作一缕清风,轻轻地在你耳边为你祝福,为你祈祷!好好地把握你千辛万苦所得来的,把我忘了,给村妹找一个好嫂子。永别了——千想万想的爱,千不舍万不舍的人!“一生何所求,但求君意留。若得年年花摇曳,流水悠悠无遗愁……”
村妹绝笔
一九九六年四月六
“我姐姐是患血癌死的。最后几天,她一直叫着你的名字……”
本文已被编辑[饥渴的骆驼]于2008-3-29 13:50:17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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