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去西湖十余次,昨日才留一首《望海潮》,题作“西湖纪”:
“茫茫天地,悠悠日月,舒舒朗朗湖光。东海凤歌,南岭龙井,六和塔外钱塘。保俶女流芳,万古寺灵隐,兼望城隍。
“风荷孤山,自足百代柳洋洋。曾经造化衷肠,遣群仙入世,承续奇香。西子色绝,苏词力健,精忠最数岳王。秋瑾去红妆,正传写白蛇,人已非常。须会温柔故里,深醉锁心窗。”
当然,于西湖而言,历代歌咏已多,再多一首虽无妨,却未必能够添彩。诚如玩弄文字者多,却鲜见纷繁篇章中的真知灼见。文以载道,是历代文人墨客的传统,不过今世例外。那末西湖,是不是也在今世,只能以精致的形貌软化形形色色的人心,并无万古以来的使命与只争朝夕的焦灼?
谁都承认,西湖的精致无以复加。在天地之间的大背景里,它与山近,山却温婉柔和;与海近,海却影响只及钱塘;它不似太湖,虽开阔却粗糙;也不似都江堰,南北贯通一条长河。西湖是一个自足的系统,一切围绕它的存在,无不秀气、典雅且水灵。大到环湖三面的一圈儿山,小到苏堤、白堤、杨公堤的一草一木,及至各类题匾与联语,也都低声细语,风和日丽。譬如“怒发冲冠”、“还我河山”的岳武穆,即使面对风波亭,亦能安坐神龛,祥和而从容;再如沉痛言说“秋风秋雨愁煞人”的秋瑾,一旦到了西湖边上,风雨亭也就不再肃杀与苍凉。所以,人们很少叨念于谦忠勇御侮的气概与横遭腰斩的惨祸,更多追羡他考中举人与进士的畅达功名,乐陶陶纷纭而至祈梦殿前许下良愿;理所当然,苏小小最受宠荣,虽只一座莫须有的香丘,人们亦如过江之鲫,争先恐后表达仰慕、追捧的诚意。
显然,“和美”是西湖的主题。造物主的意图,即在借江南一方水土,给人留下天堂的影像,借以启迪人心向美、向道、向仙的追求。不管今人是否相信天堂与地狱,但天堂如果存在,就一定平和、精美,而且平和得没有一丝一毫的腥膻,精美得没有一点一滴的瑕疵。虽然西湖之美远不及天堂之项背,但它多少已经体现天堂的轮廓与特性:轮廓即无棱无角,天地星辰浑然一体,万物众生协调一致,看不尽龙飞凤舞,听不尽莺歌燕语,道不尽慈悲衷肠;特性即大善大忍,一切由道来衍化,一切以德来均衡,所有的心性都纯正,所有的言语都真诚,所有的作为都坦荡。
造物主首先使西湖“形似”,而后借许多名流,助它同样“神似”天堂。无论吴越争霸如何惨烈或荣耀,都不及西施的美丽光照千秋;西施之美同于西湖,虽置身多事之秋与艰危之地,她亦不惊不动,沉静如玉。白氏与苏氏分筑白堤与苏堤,其实早由上天注定:白诗晓畅,苏词旷达,前者最为人喜闻乐见,后者最容易随遇而安;他们虽因不同的原故来到西湖,却都身负再造西湖的天然使命;白氏由此而使湖水惠民而无争,苏氏由此而知自己乃五戒和尚轮回。武松尽管猛烈,一度杀人如麻,逞强使气,却最终皈依道家,并被称为“义士”。岳飞罹难之前,曾说王横探监、触墙之死,足以成全“忠孝节义”之“节”;曾写“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大字,表明无愧于天、一切自当分明的浩荡胸襟;他最后一眼装进西湖,西湖早已幻化成他未来归宿的天堂。俞曲园恬然自适,与其说他自适于门生、故吏如云,不如说他自适于如同西湖一般恬静的心境。
再造西湖与埋骨西湖的人们,虽不足道尽上天创造西湖的本意,却已道尽上天规范于人的“道德仁义礼智信”的内涵。当然,上天早已料到,西湖的真正劫难,不在天摇地动,而在十恶乱世。此时道德无存,人心大坏,西湖也就仅剩一副华丽的皮囊,除了饱暖后人的耳目,再也惊醒不了麻木的心灵。因此,它便早早借人之手,设置许多物什,以求它们明显不过的寓意,多少能够唤醒迷途的世人。譬如状似淑女引首翘盼的保俶塔,是女子心怀真爱、忠贞不渝的象征;镇压白娘娘的雷峰塔,其实是在劝诫人们,人妖既不可以共存,更不可以同枕;灵隐寺多出高僧,又曾留下疯僧扫秦、济公显圣的佳话,意在展现无边佛法的殊胜与庄严;盖叫天能够演活武松,却难逃“自己人”的迫害,亦在表明乱世的根源,在于逆天背道的魔性大显。
然而今日,白娘娘已经翻身做了可歌可泣的美妙女人,更有人坚决要求秦桧站起来,甚至将岳飞排除到民族英雄之外;西湖依旧的山水,始终笼罩一层细细密密的灰雾或红雾,雾中始终隐现张牙舞爪的恶龙或赤龙;西湖依旧的游人,大多为水而来,为利而来,为乐而来,却将心扉紧闭,充耳不闻真诚、善良的声音,视而不见大谎、极恶的嘴脸。
孰不知,西湖却不是因水而存,因利而存,因乐而存。西湖之水,千百年流动不息,只为洗刷假恶、恣肆的历史与人心。西湖之利,利在善解人意,广济民生,引导和美的人文走向,塑造宽容大美的性情。西湖之乐,乐在见山启智,见水得仁,见庙去杂念,见亭思古风,最终返朴归真,足作逍遥之游。西湖存之久远,却多为今天,在历史的关键时刻,只看你悟与不悟,醒与不醒。
2008-3-26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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