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气候实在不大好使唤,不是雨就是雪的,即使出个太阳也显的那么寒颤。这个时候最好的去处就是澡堂了,往热腾腾的池子里一钻,好好的泡上一阵子,最好找个人给搓个背,洗好后不急着穿,先盖上浴巾躺一会儿,那日子才叫舒坦!
新街口就有一家澡堂,听说那以前是住家的,因为房子多才被盘去做了这个生意。别看规模不大,顶多能容下三四十个人,可生意从没冷清过。什么原因呢?谁都知道,这里的搓背的是好手!一般来说中午十二点到两点,泡澡的最多。人吃过午饭就有些乏了,来这泡泡。再眯盹眯盹儿,那可是神仙过的日子。其实来这不光是为了洗澡。做生意嘛,都讲个服务,这服务好,客人就多。澡堂子也不例外,是有茶有水有电视,谁不愿多呆一会呢?可这人一多,口就杂,都是大老爷儿们,聚在一块,衣服一脱,什么话都说。即使您什么话都不说,就躺在那儿搁对耳朵,也能听出点新鲜和乐子。别看他说的不着调,可有人信。这世道甭管什么样的人说出再什么样的话,总会有人信,一信就会传,这穿开了就成了风。世事就是奇怪,有人煽风就有人喜欢风,风越遭人喜欢就越大,大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成为气候了。久而久之,这澡堂子就成了风窑了。
新街口的这家澡堂是谁开的没几个人知道,可谁在里头给人搓背就没几个人不知道了。顾家的叔侄俩给人搓背可是出了名的,不但搓的干净搓的舒服,事后还给你砸砸背,感觉浑身上下就像每个零件都被整过一样的舒坦。有好一拨人都是奔这来的。
腊月天洗澡的人多,顾家叔侄俩忙到中午1点多才在堂子里就地扒了两口饭,饿的连衣服都等不及穿。刚吃了几口,池子里就传来了粗犷的叫声。
“搓背的!下来一个!”
“哎!来喽!”小顾随即应了一声,力马放下碗,刚抬起屁股要往池子里钻,突然觉得自己做得有些丢份儿,于是又缓缓的坐下,朝着老顾笑眯眯的说,“叔,你去呗,我再吃几口饭。”
老顾心理明白,会意的笑笑:“你去吧。池子里太闷,人老了,下不得几趟,今天我就不搓了,等会儿几个老主户我得去给修脚。”
“哎!”小顾一溜烟钻进了池子。
搓背是门细活,有讲究,可不是人人都能搓。先得让客人躺下,用毛巾给人身上的水擦干,再套上专用的搓澡巾,从脖子根那块慢慢的往下挫。力道不能太大,太大了人家疼,也不能太小,要不挫不干净,这就得讲功夫了。
小顾可是老手,力不大,可搓的细搓的来回多,感觉就像是在用力的抚摸你,且力量均匀,没有哪处下手重的。不一会儿,一条条白泥状的灰就被搓出来了。小顾有个习惯,搓背的时候喜欢从四周往中间搓,把客人身上的灰泥搓到一块,聚在胸前,看着那一堆细碎的灰泥,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感。下半身不太好搓,旮旯太多。这个时候,小顾搓得更细了,大腿、膝盖、脚脖子、脚趾头、脚丫子,再把客人两腿分开,兜起他下面的那东西,把大腿内侧也搓一遍,最后舀盆水一冲,打上香皂,拿捏几下,再让客人趴下,赶上湿毛巾,开始砸背了。砸背的时候两手不能握拳,这样实心力重会受不了。得两手微蜷凹起,呈半空心状,小顾熟练的在客人背上有节奏的砸了起来,那声音——噼里啪啦——脆!此外,脖子、小腿肚、脚丫子都是要用手大力拿捏的,只有脚后跟可以用拳头砸几下。看着客人极不情愿的起身下池子,小顾知道,自己的手艺又长了。
这在十几年前,小顾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血气方刚,想干大事,可啥都没有,眼看快要娶媳妇了,怎么办呢?只好给人打工,可打工也挣不了几个钱。这时候二叔跟他说:“算了,你也甭去打工了,跟我去澡堂子给人搓澡吧。一个人三块钱,一天少说也能搓十几个,每月挣个千儿八百块钱不是问题,比打工强多了。”小顾不太乐意,觉着丢人,二叔火了:“狗日的,鸡巴毛没扎齐呢就怕丢人了?脸值几个钱?你是上过学的,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也听过,这会儿丢人总比以后没钱娶媳妇丢人强吧。再说,年轻人就得趁着现在多吃点苦,不然不知道心疼日子,明天就跟我去!”家里人也比较赞成这话,小顾实在拗不过,第二天只好跟二叔去看。
其实平时洗澡的时候也没觉得澡堂子里怎样怎样,可这会儿一进去,小顾实在是打心底里犯味儿,一个二个都脱得光巴溜丢的,露着白花花的大屁股,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活像肉厂里被褪光了毛的猪。更别说给人搓背了,往肉皮上一抹,那灰泥就一条条的滚出来了,叫人恶心,看着人家下身那个东西翘在那里来回晃悠,小顾就忍不住想吐。为此二叔没少训他:“死兔崽子,你干啥呢!你干活就得有个干活的样!不就是一个屌吗!屌怎么啦!你小子没有啊?你这样人家下回还能再找你搓吗?一个大老爷儿们,没见过你这么计较的,下回给我搓仔细了!”
……
一眨眼,十几年就过去了。这会儿小顾也不算小了,老婆娶了,孩子有了,是丫头,上小学,成绩差的没谱儿,小顾也没指望丫头能上大学。可他却早已习惯了这热乎乎湿漉漉的澡堂,每天都是一大号人脏兮兮的来干干净净的走,也不觉得像以前那样恶心了。其实琢磨琢磨,这地方也不错,只要是个人进来就脱得一干二净,没遮拦的朝你笑,光着屁股跟你说话,甭管是场面话还是实诚话,都是新鲜都是乐子。像什么哪个刚大学毕业的中学老师跟了他学生的码,哪个副局长玩过一个女人三个奶子,哪所高校校长出去学习结果嫖妓被抓,哪一家公公和儿媳妇在一块生出来的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孙子。这些好多此类的玩意儿小顾都听在耳里,虽不可信,但有意思,等有空和几个哥儿们在一块打麻将的时候数落数落,就当是爆料了。但这澡堂子他也说不上什么喜欢,毕竟是一天到晚光着屁股干活,没几个人乐意。反正就那样了,不喜欢可也没时间讨厌,有那空都可以搓一个人了。
忙活了一个下午没闲着,搓了九个,等到晚上还有一批呢。小顾累得眼都花了,可谁有嫌钱多?趁空赶紧吃饭,晚上接着干。相比之下,老顾较之清闲,修了几个脚,但也不算差,因为修脚比搓背贵。可人老了,真不像当年了,身子老不听使唤,别人也不像当年那样使唤你,反正就觉得再怎么赶也跟不上阵了,老顾突然靠心那块阵阵的冰凉。唉!不服老是不行了,看来真的是搓不动了。
老顾这一叹气,小顾似乎摸不清这里的意思了,但他心里也不是什么都不清楚,可能是一下午吧活全揽了,让二叔不高兴了?于是就试探着问了一声:“叔,咋了,叹什么气啊,有话不能说出来啊?”老顾没有回答,不紧不慢的点了根烟,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接着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你叔我二十一岁就给人家搓背,今年五十二了,搓了足足三十一年,换了七个澡堂,可就是没换掉本行。本想着挣俩钱过日子,可日子不是你想的,加上那时候也不知道啥叫日子,弄点钱就弄点钱就花,到后来没钱找女人也不想找女人了。”他唑了口烟,深深的吸了口气,随即一股浓烟就从鼻子里气呼呼的冲了出来,“以前不想干这活,可现在呢,是这活它不想让你干。人啊,在一个地儿呆长了,就会长在里头、臭在里头、烂在里头。我看这辈子我是要搓到老死了。”
小顾听了这话,一团米饭硬生生的卡在嗓子眼里没咽下去,按理说,他要比老顾好,有女人又有孩子,可现在他的心里却没了着落,难道真要在这澡堂子里搓一辈子……“楞什么呢?池子里的人泡好了,还不下去给人搓!”“噢。”小顾应了一声,放下碗筷。木然的走进池子。
几天下来,小顾的心里实在是不快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澡堂子里的空气变得沉闷四来,小顾搓着搓着就有一股反味儿。老顾看在心里,他明白,这小子是不想呆这了,不呆也好,乘着年轻,找个正经活过舒坦日子――还不迟,总不能跟老子一样,死在池子里!妈的,老子现在是来不及了。
晌午吃饭的时候,老顾不经意的发话了:“找个事情做就找吧,现在找事儿不难,咱认识的人又不少,多跑跑,联系联系,总能找个象样的。今天下午人少,我应付就行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把脸埋在碗里,没看小顾,他不想看到小顾的那俩眼珠子,也不想让小顾看到他的俩眼珠子。人啊,最奇怪的就是那俩眼珠,什么味儿都能从那俩珠子里散出来,跟针似的,扎的你浑身不自在。小顾心里难受,到底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他只能将所有的不是味儿全都掺着米饭一道咽到肚子里。
下午洗澡的人果然没有几个,老顾不是很忙,偶尔太空还可以打个盹儿。可要小顾在,就会担心没钱挣了,可老顾不急,有些事儿急也没用,再说,人活到他这地步了,还需要在乎啥!只是小顾这一走倒显得孤单了,可总不能误了孩子前程吧。唉,走吧,能走多远就多远!
一连两天小顾没有来,老顾可累坏了,一会儿搓背一会儿修脚,吃饭的空都给挤了。还不敢推活,都是老主户,推了得罪人。钱倒没少挣,可挣的累心,那小子也许找大活了,要不到现在怎么还不来呢?妈的,找到活也不赶老子支个话,一声不响的就走了,怕老子不让你走咋的了!老顾的心里不禁有些憋火,现在的年轻人真他妈的没良心!可逢人问起小顾来,还得给他打个遮掩说家里有事,万一那小子没找到活又回来了呢!
没几天,小顾回来了,是在下午回来的,回来的时候他叔正在给人修脚,戴着一副上了年纪的老花眼镜,皱着眉紧盯着老户主的脚,小顾回来没让他有太过的举措,只是斜着眼从镜框外扫出了点余光,紧接着又仔细的修起脚来。小顾自己也没有太大的动作,一边应付着客人的问话一边脱着衣服。他脱衣服很快,不是零件儿脱,而是做一下子脱。大衣拉链一开,里面的毛衣、衬衣就一股脑儿扒了下来,下面更快,蹬掉鞋子,皮带一解,西裤、线窟、衬裤、内裤连带着一起就麻利的褪下了。这个时候可以看到也可以感到他的皮肤有多滑溜。他脱完衣服后,连拖鞋都没穿,光着脚丫子就窜进了池子。
歇活的时候叔侄俩凑一块抽烟,老顾仍不说话,他在等,等侄子跟他汇报找活的结果,他并非不想问,而是不知道该怎么问,这大抵也只能人家先开口了。可小顾却明摆着唱反调,就只顾一个闷劲的抽烟,连屁都不放一个。憋了半天还是老顾先忍不住了:“活找得咋样了?”老顾弹了弹烟灰。
“还能咋样,干活没技术,做生意又要本钱,讲好了和一个熟人一道给人家开车跑货,他出车我出钱,可到那一问,先拿十万押金,我到哪弄十万去?”小顾猛抽了一口,接着将烟慢慢长长的叹了出来。
老顾顿了一下,看着侄子那张不是哭不是笑的脸,实在不大忍心:“这几年我暂了三万在乡下放帐,要不先给你拿出来?”
“算了,放着吧,就是拿出来也没用,差太多,我看我就这命了。”
“唉,确实是命。你看人家大毛孩,多混事!开了家大歌厅,光是每月上面送礼也不止十万?没法儿比!”
“你从哪听来的?没谱!”小顾不相信。
“怎么没谱,我刚才给修脚的那个姓王的,在县委开车,他说的还能假!”
“妈的!什么世道!”
“什么世道?就这世道!认吧。”
“狗日的肯定没好下场!”
“这可不是你管的,活来了,还不去?”
小顾漫不经心的下了池子……
第二天,小顾没来,也许有出去找活了吧。老顾倒是希望他能找到,永远不回来。
果然没几天小顾真的回来了。“叔,我一朋友答应借我点钱凑足十万,再过两天钱就到位了,我来跟你说一声。”小顾满脸的得意,见到熟人就递烟,这时,澡堂子里也开始起哄了。“哟,小顾,可以啊,当老板了!”“哪天发了,别装不认得咱爷儿们!”“顾老板,恭喜啊!”老顾虽然觉得好事未免也来得太快,可还是很高兴,侄子当老板了,他不也有面子不是。
可谁曾料到,老顾在澡堂子里干的好好的,怎么也走人了,没留下一句话,莫不支声的跑了。这澡堂子突然乱了起来。没人搓背了!没人按摩了!没人修脚了!这你说还洗个屁嘛!可后来想想也对,侄子能耐了,叔还能在这吗?再说,人都这么老了,确实也干不了几天了。只是这走的也太快了,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哼,人就是这东西,拍拍屁股就不认得谁是谁了!
但是老顾到底去哪了,没人知道,胡编乱造各种说法都有。可最后还是弄明白了,因为这风刮得太大,一时成了澡堂子里的热话。“我说要怪就怪他侄子,惹谁不好,惹大毛孩。人家走山开山,走水架桥,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你去敲诈他,明摆着找死嘛。”“狗日的,想钱想疯了,妈的,打死都不亏!”“打死?打死还不能吭声呢!听说后事都没让给办,直接就烧了。”“老顾咋就摊上这侄子了?”
……
又是一个冬天,也不知是第几个冬天了。冬天怎么来的?不知道!怎么走的?不知道!也许这就是日子吧,不知道的就过去了。澡堂里又热闹了,脱衣服的脱衣服,说话的说话。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老顾。他没变,只是身上的皮比以前更皱巴了,剃了光头,但依稀可见他脑袋上新扎出来的白发碴。
“老顾,还能搓吗?”
“怎么不能!”老顾把肩膀往后一耸,瞪了他一眼。
“这么大年纪了,还搓啥!别干了。”
“别干了?你养我啊?”
“好!养你!妈的,等会下来给爷搓背。”
澡堂里的人都笑了,老顾也笑了,他将眼光穿梭在人缝里,所以没人看清他那俩眼珠子。不一会儿就有人喊了“老顾,下来!”“来喽——”他应了一声,颤颤悠悠的走进了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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