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廖头
昨晚,纷纷扬扬的大雪漫天飞舞了一夜。
小吃店的女老板素梅索性多睡一会儿。因为她料想这样一个风雪塞途的早晨不会有生意做,所以赖在床上直到实在睡不着了,才穿衣起床,洗脸开店。强烈的雪光白惨惨的,刺得她睁不开眼。
“您起船(床)了!”一个模糊难辨的声音传来。
素梅吓了一跳,只见店门边站着一个老头,年约六十,身材瘦小,衣衫褴褛而单薄,脚上穿着一双浸透雪水的破鞋,五个趾头伸出头来。再看那张脸,苍老清瘦得怕人:颧骨很高,像是两个倒扣在脸上的鸡蛋壳;鼻梁骨傲然耸立在脸的中央,使这张脸严重比例失调,眼珠深陷入眼眶,发出漠然而怯生的光;眼角随时渗出似泪非泪的液体,还有淡黄色的晶体沾在那儿;因牙齿脱落而向内收缩的嘴唇将下颌衬手托得很尖;那条忙碌的舌头在口腔中不停滚翻,借助嘴唇的翕合,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看着这张脸,即使是城里人也可想象得到荒山野岭的冬天是个什么样子。老头的头发又乱又脏,即使在臭气并不流行的冬天,也随时散发出一服怪味;卷发与瘦小的身材相配搭,就好比被打卷头的木匠凿,头重脚轻得滑稽。
“您起船(床)了。”老头见素梅这样久久地打量他,又重复了一遍,素梅方才从惊讶中醒过来·于是边忙将老头迎进屋,生了一盆火让老头温温手,然后问老头想吃点什么。老头说:“就吃碗面条吧。”素梅疑心老头是个叫花子,但还是给他下了满满一碗面条。
老头吃完面条,又将手和脚伸到火盆上温了一阵,问:“多少钱?”
“一块伍。”素梅随口答道。
老头把尚未完全烘热的手伸进褴褛单薄的内衣袋里,缩缩瑟瑟地掏了半天,摸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把布包一层一层地掀开,一共掀了五层,里面才露出一卷折成方块状的钱来。理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张恰好可以支付面条钱的零钱,只得极不情愿地拿出一张拾元票面的。素梅收了钱,望着老头那瑟瑟发抖的可怜相,她突然想起丈夫生前穿过的那件半旧的皮袄,拿了出来,要老头穿上。
望着素梅那仿佛施舍般的眼神,老头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伸手来接,眼角那似泪非泪的液体在不断地增多。老头转身走出门去,一双破鞋踏在雪地上扑扑有声,高一脚低一脚地颠摇着走远,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望着老头远去的背影,素梅愤愤地骂道:“死倔老头。”
往后,素梅曾向人们打听过这死倔老老头,有人告诉她:“这个人我认得,施南人,在这儿替人家做工,比如背牛粪,挖地耕田,挑水铲土地”
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里,老头又出现在素梅的门口。他背着弯架子(山里人特有的一种背运工具),背着一包尿素。他将弯架子吃力地靠放在墙边,用“t”字形拐杖支着,然后走进店来,向素梅定了一碗面条,就木木地坐在墙边等。
“老伯,您是姓廖吗?”素梅一边下面条一边问。
“是的”
“您是哪里人?”
“施南”
“您在这儿干啥?”
“做工”
老人显然不希望多说话,回答得总是很简洁。
“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这样辛苦,为啥?”素梅还是忍不住问。
“供儿子读书呗。”也许老人从素梅的问话中感觉到她的善意,瘦削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眼睛开始活泛起来。他说,他的大儿子已经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施南工业学校教书,是讲师。二儿子正读高中,学习成绩很好,就是学费太贵,只怕考取大学也读不成的。
“你大儿子是讲师,可以要他出一点钱啦!”素梅说。
老人脸上那自豪的光耀瞬间黯淡下来。他说,他只到过大儿子那儿一次,正碰上大儿子和一个模样周正的姑娘一起说笑。儿子见他去了,脸上立即象蒙上一层尿布。那女孩躲在一边问儿子:“这老头是谁啊?”儿子含糊着说:“邻——邻家的——叔——表叔。”当时,他真想跑过去扇那龟儿子几巴掌,脱下衣让儿子看看他肩上被勒成几条肉沟的老茧;但他转念一想:儿子无非嫌自己窝囊没脸面,自己也确实没脸面。人家的老爹被人呼前拥后车来车往,可自己这做老爹的呢,跑到深山里去做苦工,儿子也跟着受人白眼。这样一想,他再也不觉得儿子有什么错,反倒觉得自己欠了儿子一笔沉重的永远也还不清的债。从此,他再也没有到大儿子那儿去过,儿子也不愿意看到这个破败的家,也再没回来过。
说着说着,老头眼角那两行似泪非泪的液体明显增多了。老人说她是风眼,无事儿也会流淌个不停,擦不干。趁势抹了两把。
素梅的鼻孔发酸,赶紧把面条放在桌上走了。望着老人颤颤微微的背影,素梅想起了风中摇摆的高梁,头重脚轻得怕人。
小店的生意照样很冷落,可是上面的各种税费却越来越多,就像疥疮一样生长得快。素梅仅靠小吃店是不行了,不得不另想办法。
一天,素梅从工商所办回一个零售百货的执照,拿出所有的积蓄经营起百货来,什么油盐酒米、牙膏牙刷、针线衣扣、短裤乳罩、火柴鞭炮等,而且百货店的收入比小吃店强多了。素梅比往日也快活多了。
然而,农家有句俗话:算路不依算路来。就在一个骄阳似火的天气里,邻家一个小孩玩火失手,把素梅的家烧了个精光。素梅的心也被烧成了灰烬,所有的希望瞬间变成了堆断壁残垣的废墟。她没日没夜的哭,哭得比几年前死掉丈夫时还要伤心。
那天,素梅正望着那堆残瓦焦木落泪,一个邻居跑过来,说:“刚才来了个脏老头,要我转给你一百元钱,还让我给你说,钱可以再挣,房子可以再修,人却不能垮。”
素梅急忙跑过去看,只见对面山坡崎岖的小路上,有个老人,背着沉重的弯架子,一颠一摇地往上攀,一步、二步、三步……··虽然沉重的步子并不矫健佝偻的身躯几欲倾倒,但是却在那艰难的颠簸中透出一股沉重的坚定。
素梅的双眼模糊了,模糊中那沉重而坚定的背影定格在她的记忆的最深处。
树叶黄了又绿了,房屋烧了又建了,丈夫没了又有了,新生活的欢笑洗濯了素梅往日的痛苦,唯有那沉重面坚定的背影却容颜一丝不改。
一天,有人说廖老头死了,是从山崖上摔下死的,很惨。他大儿子请来了个并不尽心的邻居过来办理后事,那邻居请了个小工将他埋了。邻居给小工五十元工钱,要小工打一百元钱的领导条,回去好向廖老头的儿子交帐。小工狠狠地剜了那邻居几眼,将钱当纸钱烧到了廖老头的坟头。领条没打。
素梅呆呆地站着,两行无声的泪在面颊上静静地淌。
祈神祭祖的鞭炮年复一年地响了,虔诚的人们买回香蜡纸烛到祖先的坟头叩拜亡灵。每年这个时候,廖老头的坟头总有一个年轻女人到这儿来供香奠酒,然后久久地叩首,。当她抬起头时,早已泪流满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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