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去世将近十年的父母又活过来了,好像是从那阴冷潮湿的坟墓里苏醒了,又返回到人间来的;于是,我在梦中庆幸着他们的死而复生,暗暗称这是人间生命的一大奇特现象。那坟墓,仍然是阴暗寒冷潮湿,我不知道他们早已腐朽的肉身,在那个地方是怎样恢复原样的。还是我儿时的情景,母亲正在厨房里操劳,父亲也正在堂屋里跟我讲述那些好听的灵异故事。
梦境的印迹仿佛天边的一抹晚霞,我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母亲的笑容是那么的慈祥,父亲也胜过从前的和蔼。隐隐约约的意识里,感觉着他们坟墓上的青草已经长得好是茂盛,还有一些美丽的彩色小花盛开在母亲的坟头。一座黄土的小山,两座圆形的黄土垒成的没有墓碑的坟墓,正对着远方连绵起伏的青青的山脉,那山脉的岔口,也许是他们灵魂回归的路标。再隐隐约约的,我已经感觉出了他们已经去世多年了,怎么又回来了呢,怎么又活生生地出现在那座曾经在我儿时充满了温馨气息的老木屋了。
父母的脸庞,又变得模糊不清了,他们的表情也很让我感到吃惊,难道是另一个世界的情形么。转瞬之间,他们就从我的梦境里消失了。醒来后,眼泪一直流淌,生命的流转,几十年光阴,儿时的感觉,好像就在眼前,可是那无私无畏地爱我护我的父母,早已经将自己的肉体坦坦荡荡地跟那座黄土小山融为一体了,他们曾经历尽人间屈辱的灵魂,也早已经融入那大公无私的虚空了。
生命的存在是一个圆,就像那无穷大的宇宙一样,只是一个无穷大的圆球,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生命存在的每一点,都能够辐射出无数的圆弧来。过来了,过去了,正如一颗颗流星划过天际,匆匆过客而已。父母的曾经存在,与父母的已经去世,这两极,在梦中往往是颠倒着的,生者与死者的魂梦相遇,往往是亦虚亦实的现象,说不清楚其中的来由的。
我这生命的种子,根据佛家的说法,是无始以来的一念情识的漂泊于无边无际的虚空世界,就如一枚洁白的羽毛,随着情识的牵引,而轮回着生老病死的过程罢了。呱呱坠地之时,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哭泣,是清脆嘹亮的,柔嫩的身体是纯洁的,沉睡中的意识也是洁白无瑕的。我来了,我大声的哭叫呐喊,渐渐的,我睁开了迷蒙的双眼,开始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了,那四角的天井好幽深,骑在父亲双肩上,也感觉着离地好远。
黑暗中,幼小的我不停地踢着小小的双腿,声嘶力竭地哭泣着,四处寻找母亲那慈爱的目光的呵护,可是,浓浓的黑暗如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向我压来,让我感觉着呼吸的艰难。生命历程中的第一次黑暗中的苦难遭遇,使我感到了这个世界的可怕,也感觉出了这个世界随时随地存在着的阴谋。我开始有了戒备心了,也开始学会用了虚假的表情来获得一些好处了。我迈步行走了,我开始用了怀疑的眼神,四处打量人们和善表情背后的阴险与狡诈了,我也开始学会了大人们竭力获取自我欲望满足的机心了。
儿童时代,那些批斗会,那些浩浩荡荡队伍如潮水般汹涌的口号,还有那些被批斗的人们挨打时的惨叫,似乎就像一场又一场好看又好玩的戏剧,给我的童年时光增添了若干的快乐。那些人们的惨像,在我的记忆深处还是那样的清晰,还时不时的感到庆幸,庆幸自己那个时候还仅仅是个小孩,如果是成年人,也许会像他们一样遭受那无情的批斗与打骂。
眼见着那些躬身台上的人们的苦相,台下如海般众多的人们脸上,却洋溢着满足的微笑,那些口诛笔伐者苦大仇深的呐喊与痛快的对那走资派的打骂,下面人群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的口号沸腾着,那声音好像要将天上的流云,也快要震落下来了。
看到这些场面,幼小的我,就知道了人世间是需要通过各种各样的机巧,来作些自我保护的。经常听大人说“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我就知道了要用一张假面来对付别人的假面。在那人心惶惶的年代,人们的说话是用了诡秘的表情,手搭着喇叭的形状,对准了各自的耳朵,互相传递着一些幸灾乐祸的信息的。
看到那些鼓胀了胸脯的年青美丽女子,开始感觉身体某些部位有了隐隐约约的快感了,也越来越渴望着那粉嫩的肉体的贴近了,一种美丽的忧伤就像疯狂滋生的野草,鼓胀得自己的欲望好痛好痛。读那些风花雪月里的才子佳人故事,假想着自己就是那才子,那佳人如同《聊斋志异》里面有情有义的狐狸精,一部电影故事片《白毛女》中的喜儿让我想像了很久,至于电影故事片《刘三姐》中的刘三姐那甜美的声音跟形像,更使我作了很长时间的白日梦。
忧郁的少年,幻想的少年时光,梦境里的花妖树怪也是那么的可爱。夏夜里,到那长年有爬满了青藤的破败的围墙里的菜园,看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睛,四处寻找那萤火虫绿幽幽的光芒,聆听草丛里蟋蟀的鸣唱。那棵苍老柏树在一阵又一阵的清风拂动下,发出了悦耳的声音;抬眼远望星空下面的群山,若隐若现的树林里,可能是有神仙们在那里居住的吧。随着草丛里悉悉嗦嗦声音,一只青蛇出现了,我转身就跑了,回到了煤油灯光闪烁的屋子发呆。
身心成熟的少年时代,梦中是少不了渴盼中的女性来跟自己相爱的,震憾灵魂的快乐,将自己高高地甩向了快乐的颠峰,随之又重重地将自己丢到了冰冷的深渊。醒来,一身冷汗,头昏脑胀,难受极了,失落感如狂风扫落叶一样摧残着自己的感觉器官。
多梦又多欲的少年,成熟中的忧郁,自卑感强烈促成的自我封闭心理,生命历程里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渴望真正成熟的时候,意想着成年时候自由的跟喜欢的女子的相爱,或者意想着能够成为那些有所作为的幸福者。
我思,我想,我行,我素,我成人了,成家了,立业了。转眼已是四十而不惑之年了,不时搜集可以清晰感知的记忆,得来的,要么是变形了的带有浪漫情调的片段,要么是一两件幼小时候最痛苦的导致身体残疾的场面,再追下去,也不过是些生命历程里的最令自己痛悔不已的失败故事。
我活着,我真的这样的活过么,过去的我跟现在的我,还是不是一个意识牵引着的呢。爱恨情仇与喜怒哀乐,总是不招而至,让我手足无措地无法把握了自我,更无法好好地守住自己的一颗心。我为什么会被一些生活中的假相紧紧地缠绕着呢,我为什么会在不知来去踪迹的情感的驱遣下失去了正常的理智。无具体对象面对的时候,我有一颗平静如水的心;当外缘触及的时候呢,心湖就风声四起了。
生命的存在,如同风中飘荡的柳絮,外缘一现身,平日里一切的清心寡欲,一切的自我防范,也就不起多大作用了。过客而已,凡是意识清醒的人们,都是明白自己只是天地间的一位匆匆过客;生命的印痕,也不过茫茫雪原里的脚印,一阵狂风刮来,也就毫无形迹可见了。
一呼一吸间,我知道自己正在老去,正在朝着另外一个世界靠近。我是一位天地间匆匆的过客,这一具丑陋的罪恶累累的肉身,最终会变成一道袅袅青烟汇入广大无边的虚空。我也会像自己去世多年的父母那样,将自己的形迹留给下一代在梦境里的复活。青山即使老去,也有周而复始地总是青翠着生机勃勃的面目;江海即使枯竭,还会在更大范围的生命轮回中永远旺盛着灵动的流水。我过来了,也会过去的。过去到哪里,我会在生命的轮回中无穷无尽地追问下去的。
梦境里父母的形像越来越亲切和蔼了,眼见着孩子正跟自己当年一样令人头痛烦恼了,妻子也不复是当年的年轻美丽温柔了,对镜观察自己的头发,也开始有了灰白的杂质出现了。生命的时钟嘀嘀哒哒地旋转着,清贫的日子里,锅瓢碗盏的碰撞声里,静静地喝着苦茶,微闭了双眼抽着香烟,微微晃动了身子聆听着美好的音乐,这日子还是有些好的滋味的。
我思想的时候,感觉着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当我不思想的时候,便有一些切切实实的快乐充满了身心。过客而已,管他的,率性而为的日子里,坦荡地迈向生命轮回过程里的那道神秘的大门吧,也许这道大门外正有一片美好的天地在等待着自己呢。
2008-3-26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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